王海燕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氣中毒——在洗澡的時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還笑眯眯地告訴我她天天熬到什麼時候睡;她手裡拿着一方白地綴粉藍色碎花的手帕,輕輕地抹一下鼻尖,抱怨着說,天越來越熱,希望高考那兩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應該說什麼“好死了”。現在看起來,從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該說一個跟死有關的字,那都是凶兆。現在,她真死了。這種事,這種事如果不是降臨到天天耳鬢廝磨的人身上,叫人怎麼能夠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沒有來上課;要不是剛纔,班主任特地打電話通知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爲是秦庾——我天天等他來電話,每次電話鈴響都會神經緊張——我趕在提起話筒之前清清喉嚨,然後纔有禮貌地對着話筒說“喂”。電話那頭,班主任林老師的聲音說:“王海燕。”我聽出來是誰,心一鬆,說:“林老師啊。有事兒嗎?”“王海燕——”“林老師?”我聽她欲言又止,和平時雷厲風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裡像感覺到什麼似的,猛一下緊張起來。只聽她低沉着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聲“王海燕”,頓一頓,似乎要說什麼,卻再次停滯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邊用空着的左手去扭電話線,一邊嘎着聲音催促道:“林老師……什麼事?”她這才很遲緩很遲緩——幾乎是拖泥帶水地說:“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兒去了?”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緊接上去就問。沉默——林老師沉默,我也沉默。我攥着電話聽筒,眼神迷離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牆,頭頂上的燈光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猛然間跳動着閃了一閃,我的太陽穴被閃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這一切都像在做夢,那麼不真實,不真實到連我的心臟都似乎沒有跳動。世界剎那間安靜下來,所有的嘈雜都退得遠遠的;安靜到不真實的空氣中,只有林老師的聲音,在緩緩敘述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媽媽到小姐妹家去學習一種新的絨線編織花樣,她一個人在家裡複習功課,也許因爲疲勞,她開了熱水器洗澡,然後——林老師沒有說下去,似乎是順理成章地,事情就發生了。整個敘述過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說同桌的名字,好像這樣一來,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個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雖然我不願意說她的名字。雖然她的模樣、她的聲音還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雖然除了我之外,班裡的其他同學還繼續以爲她仍舊在世上,鮮活、乖巧,和他們一道抱怨功課、抱怨高考、抱怨教育體制、抱怨盼不完過不完的未來。她已經死了——死,就這麼簡單。

我們究竟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她剛剛開始對自己的英語水平抱有信心,她剛剛開始對所填的志願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氣——真的,最近幾天,她不知爲了什麼,變得很自信、很朝氣,前段日子爲各方面的重負所壓下去的快樂,奇蹟般又活了回來,三年以來,我頭一次看到她這樣鎮定地面對挑戰……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着數學題,我剛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張老師叫我去幫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墊板扇扇風。她忽然微微擡了頭,放下筆,豎起一雙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我的眼光也被引了過去,看着她一個個小貝殼似的指甲。她有點感覺到我的目光,扭頭衝我一笑,又去徑自打量自己的手。一雙手翻過來翻過去的。驀地她嘆口氣,仍然注視着手,說:“你說,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來,問了句:“你?你說蔻丹麼?”“不是的,”她望着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樣,“我在想,考完之後,我要抹上那種冰藍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經想象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藍色之後,整個人會顯得多清爽。還沒來得及做番評論,她已經收手拿起筆,在草稿本上走筆如飛,一邊點點頭,下了什麼巨大的決心似的說:“嗯,就是這樣!”

還有一天,我坐在她身邊讀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說(反正我在教室裡時,總是儘量不出聲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頦兒貼在課桌邊緣,左手往後撐着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個手指頭彈鋼琴似的動來動去。我無意間一瞥,只見她臉上漾着淡淡的笑意,整個人的樣子特別舒展——我只瞥她那麼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氣息。看她開心成這樣,我心下詫異,湊過去看她的語文書——“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頭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邊一縷笑意,若即若離、似有似無,像風裡的歌聲,風過、風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總在那裡。我忍不住問:“喂,看情書啊?美成這樣,至於嗎?”她輕輕“嗯”了一聲——音調裡顯然是有段時間不講話,想說又發不出聲的樣子——如大夢初醒般扭頭看我,眼睛懶懶地只睜開一半,笑眯眯地說:“你才美呢。人家複習功課也來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轉過臉向着窗外——望了一會兒,把整個半邊面孔貼在課桌上,背對着我懶洋洋地說:“天氣多好。太陽多亮。文言文我已經全掌握了……”越說聲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無比。

那時看着她,我心裡的不快一掃而空。我想,多好啊,她從沒這麼篤定過,她可以考好了。

那時的她,身上有種快樂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視。

可我剛纔掛上電話,什麼都說不出來,蜷在沙發裡面,只希望縮到無限小。這樣熱的天,我卻手腳冰冷,一個勁兒地顫抖。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無可奈何的顫抖。我想,也許這時我最該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務的爸爸媽媽都哭過來,好告訴他們,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無淚,而終於顫抖了。

門一開,姐姐甩掉高跟鞋走進來。她是新新人類,穿上露肩裝向全上海進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這會兒得意萬分地哼哼着莫名其妙的調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麼?”她瞪住我問。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淺栗色的長髮、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瞼、顏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脣、華澤的白肩膀、碩大無朋的Swatch運動手錶……染上冰藍色的指甲——她活得多盡興啊,在屬於她的Disco舞廳裡,她活得多盡興啊!

“怎麼了,小燕?”她嘗試着來拉我的手。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躲過她的手,躲進了房間。她撲了個空。

門開了一條小縫,頓一頓,縫大了一些,姐姐輕輕閃了進來。

“你喝不喝水?”她說。

她已經換上了她的阿拉伯風格睡袍,長頭髮編個麻花辮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懶得動彈。我坐在窗邊,孤零零地呆望着外面的風景——如果居民樓也算得上風景的話。

在這個房間裡,我和姐姐各自佔據一塊地盤。靠窗的寫字檯是我的,裡角的梳妝檯是她的,我們每人一張牀,整整齊齊放在挨牆的角落;這些年姐姐的衣櫥有擴張趨勢,她已經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櫥裡來了——爲了報答我的謙讓精神,她買了張單人小沙發送給我——就是我現在坐的這一張——沙發是溫暖的橙紅色,圓圓的造型,放縱自己陷在裡面,再忙亂、再煩心,也會馬上愜意和浪漫起來;書櫥由我們兩個合用,不過她的時裝雜誌一向塞在牀底下,方便她躺在牀上時隨便取出來翻閱。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發裡也不知蜷了多久,腦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樓,就是樓前的幾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樹,隨時可能死掉的樣子,很不討人喜歡。我固執地望定對面居民樓黑洞洞的門口——剛剛走出來一個提醬油瓶的女人,梳着莫名其妙的髮髻,有一簇頭髮鋼硬地指着青天;現在是個穿睡衣褲的男人——睡衣褲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藍花布做的——他踢蹋着拖鞋,不修邊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裡叼根菸,手上卻端着個BP機——這是我最討厭看到的一種男人,一望而知是養尊處優的小康家庭裡出來的沒出息男人。剛纔我一直盯着對面樓房六樓的一扇窗玻璃看,從那上面看得見被殘蝕的夕陽——窗玻璃上的夕陽像在水中,顫巍巍晃來晃去,看得人頭腦發暈,後來,這夕陽漸薄漸遠,終於淡出了。

我以嫌惡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時,心裡就在琢磨着淡出的夕陽。看夕陽總讓人悵然,即便一百個不打緊那太陽明天照常升起,可誰能擔保明天的太陽是今天淡出的那個?誰又能擔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樣?誰能擔保自己下一分鐘不會像夕陽一樣淡出呢?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墜落——墜落總還有聲響;最可怕的不是墜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樣,毫無預兆、毫無保留地、永永遠遠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問道。

我懶洋洋地看看她,搖頭。

她走過去躺在牀上。她在家裡走路的樣子有點虛,好像腳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擔心,我猜想是因爲她在外面過於生龍活虎的緣故。我扭頭看她——她也正在看我。從我的角度望過去,最明顯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後,她從牀底下變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沒有興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讓我懷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過頭,我繼續望着窗外。天一開始黑,總是黑得特別快。對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見了,但是有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孩剛剛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擡頭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慘不忍睹的書包放在車筐裡面,這會兒手一鬆,車子的前輪無精打采軟靠下去,整輛車滴溜溜打個圈兒,結結實實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車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藥味兒很濃地扯開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樓裡隱隱約約一個男人性急慌忙回了聲:“哎!”接着活像火車鑽山洞,“來了來了”的叫嚷一路打樓梯裡響將下來。

“你出事了。”

聽見姐姐的聲音,我放棄觀察那個小女孩,再次扭頭看她——我只看見《ELLE》的封面女郎,麥色皮膚隱隱閃着絲絨的光澤,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沒有。”我答,話說出口才發覺語氣裡的情緒。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豎着的雜誌放下,露出一張素臉,似笑非笑地說,“那個小男生幹什麼了?”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小男生。”

微笑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房間裡比幾分鐘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裡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堅強。

“你別來和我拼命呀。我纔不管你認不認識什麼小男生。可是,你的黃金時代纔剛剛開始,和我拼命就沒勁了……”

她躺在暗影裡,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發深處越縮越緊,頭腦一團亂七八糟,心卻起了一種尷尬的痛楚——這種痛楚並不完全爲誰,它只是很快地長大起來,大得我不得不縮緊身體來壓制它、阻止它的無限生長——我只預感它將在我的裡面無窮無盡地生長下去了。

“死人了。”我說。

我的話語和我的眼淚一起砸下來,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繼續長大。——天在迅速地黑下來,沒人逃得過。

隨着我的三個字,四下裡頓時寂靜無聲。我緊縮着,眼睛按在膝頭,感覺到暖暖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染溼了我的褲子和皮膚。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來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釋的,我本來就一句話也不想說。然而,在不斷長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殘忍地想要把她拉進來,拉到這種莫名的痛楚和恐懼中來——至少我想要她難堪,並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難堪。我恨她,我恨她那麼有朝氣,我恨她活得那麼津津有味——她究竟憑什麼,在別人死去的時候?離這麼遠,我還能清晰地辨別出她身上源源不斷的暖氣、活氣。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別人正在變得冰涼、發黴發臭。難道她一點也沒聽說過死亡嗎?難道她不會懷疑、不會痛苦嗎?

眼淚流到我的膝頭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溫暖的邊緣,被染溼的褲子已開始變涼、變黏——暖暖的眼淚是掉落在雪地裡的一滴熱水。新鮮的東西很快就舊了,舊成了灰。溫暖的眼淚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時刻就開始變涼,變成不帶感情的、眼淚以外的東西。有些話不能說,一說就錯。

暮色四合。

幾點了?

我的眼睛早已習慣了黑暗,分不清現在究竟算在變亮,還是在變暗。從這個房間的窗口是看不見月亮的。

不知道我像這樣大睜兩眼躺在牀上已有多久。有時我轉移視線,端詳房間裡的傢俱物品,有時我乾脆空洞着雙眼,瞪住頭頂上的天花板一個勁兒發呆。我其實是一個很害怕黑暗的人,雖然在自己的房間裡,而且還有姐姐陪着,但是隻要一關燈,我就錯覺世界變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黑暗的房間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有時半夜裡醒過來,會認爲房裡的東西全是埋伏着的野獸,連姐姐也不像她本人,我甚至擔心她變成了一種……我說不清一種什麼,也不敢說一種什麼,只是,在無光的晚上,許多朦朧的臆想會找到我,叫我害怕四周圍全是咻咻的鼻息。

何況今天晚上,有我同桌。我幾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在枕頭上、在席子上、在流動的空氣中……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同桌的死讓我平生第一次離死亡這樣近,這樣近。到現在我還抱有幻想,希望明天早晨去上學,仍然看見同桌安安靜靜地走進教室門,像平常一樣,步子輕輕的像是擔心打擾了誰。我完全無法相信死亡,即使死亡已這樣真實、觸手可及——我這才發現,自己對人的死亡始終都不相信。可現在有人死了,有一個我認識、瞭解、喜歡的人死掉了——躺在牀上,我猛然醒悟到:我也會死的,也許就在下一分鐘——這種事一發生,就會顯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小燕,你醒着麼?”

是姐姐的聲音。在這種黑不見光的夜晚,她的聲音柔軟而富有彈性。猛然聽到她說話,我卻並不驚訝,只輕輕答應了一聲。

房間裡又恢復了寂靜。現在我知道,姐姐也醒着。我仰面躺在牀上,暗暗握住自己的雙手。其實不知不覺中,我始終在聽着窗外牆根夜蟲的呢喃聲——它們好像一種極細小又極短促的光,刺得人兩邊太陽穴隱隱脹痛。夜晚只有月亮在發光,月亮的光柔和而親切。可從我這個房間的窗戶是看不見月亮的。

“小燕,來和我一起睡。”姐姐開口要求着。

我直挺挺地躺在牀上,聽見了她的話,卻並沒立刻動彈,彷彿我必須這樣躺上一會兒,才下得了坐起來的決心。姐姐只要求一聲,沒有再開口,也不催促,我賴了半晌,終於撐着牀沿坐好,照着那個姿勢又坐了一會兒,才搬動沉重的腳,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現在的每個動作都會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斷——我總是想,同桌也曾這樣躺過的、同桌也曾這樣坐過的、同桌也曾有過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會和同桌一樣。

一靠近姐姐,就聞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着她,枕着她的枕頭躺好,說:“姐姐,夏天你去曬日光浴吧。”

“嗯?”

“把皮膚曬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會像一罐打開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裡淺淺笑了,說:“那不好,招蟲。”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真的,她是我長這麼大所遇到的人裡,惟一擁有如此明顯的青春氣息的人,而當眼睛在夜晚變得次要時,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關於你的同桌。”

我的喉嚨微微收縮了一下。這件事始終在我思想裡翻滾,但是我不願意別人——尤其不願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說話時,努力不讓句子帶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還沒來得及變得悶熱難熬,時不時一陣輕風,並不像冬天的西北風那樣在貼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轉,而是不動聲色地流動、流動,雍容揖讓,顯得曖昧和熟悉——我幾乎已從風裡聽出了同桌的腳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麼?爲什麼不能說出來——說給我聽呢?你明明……”

“她死了。況且你不認識她。”我冷冷打斷了姐姐的話。我明白自己很不講道理,但是我不願意講道理——靠着她溫暖的身軀、聽着她柔軟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無法不意識到:她活得這麼快樂,卻想談論別人的死亡!我無法不妒忌、無法不憤懣。我無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說給這個滿身活氣的新新人類聽。

她沉默了。霎時間,我們的耳朵只聽到室外蟲子的竊竊私語——它們生活、死去,不斷地搬運、不斷地鑽營,它們像我們一樣,可是沒有我的懷疑、我的恐懼、我的不自信,它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悶的地底,逃開歷史、逃開動作、逃開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靜又黑。

“你不滿意我什麼?你討厭我什麼?你究竟爲什麼這樣排斥我?”

姐姐的語氣像夜一樣,靜得絲毫不事張揚、黑得又光滑又柔軟。我所熟悉的姐姐,是從來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的——今天,我頭一回聽到她以如此安靜誠懇、感人肺腑的語氣,問我這三句毫不隨便、毫不敷衍的話,我一時語塞。

她似乎下定了決心,也並沒有打算聽我的回答,只頓了頓,就繼續說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發現,你簡直恨我。在你眼裡,我真的那麼可惡嗎?我們的關係怎麼會變成這樣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竟然惹你這麼厭惡我——你是爲了什麼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腦一瞬間成了一片無瑕的空白,白得純潔、耀眼,簡直令人作嘔。只聽見姐姐在身邊重複了一遍:

“你爲了什麼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爲什麼自己一開口總是這句話,它刺得我自己渾身發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爲什麼……”

“我爲什麼?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這麼起勁,你活得這麼起勁,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輕輕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說——可是,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大概顫抖了一下,牀因爲這個震動,痛苦地呻吟着——輕,但尖銳。

夜晚,又靜又黑。我明白,從這個房間的窗戶永遠望不到月亮——我是一個怕黑的人,可我從來不能躺在牀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麗的月亮,我擁有的只是又靜又黑、龐大無涯的夜晚——在這樣的夜空籠罩下,我史無前例地渺小和無助。我是活着嗎?在無所不包的夜晚監視下,生或者死,還有什麼區別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靜又黑。冰涼的淚水不知何時流出了我的眼角,順着面頰緩緩滑落,那一線纖細冰涼的顫抖一直延伸到頸後。

“我同桌,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裡像我們這樣穩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幾個人沒換過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羨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認爲我什麼都比她強。她自己很普通:人長得不算特別漂亮,成績也不好不壞,也沒做什麼能讓全校師生記住她的事——就連我,也沒有怎麼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從沒想過調換座位的事;三年以來我們相處得融洽極了。被大學提前錄取之後,除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邊。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幫她複習功課。她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給她打氣。但是最近,她不知爲了什麼,忽然精神百倍起來,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問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當然爲她高興——

“誰也不知道她會死。誰也不知道。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我簡直分不清活着和死了的區別——你說她死了,或者說她活着,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她仍然在那裡,她剛剛還和你說過話,她怎麼就死了呢?死亡這件事,離我有多遙遠啊,可我怎麼知道下一個死的就不是我呢?現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許等到我要死的時候,我還不相信自己會死。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輕、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這樣的,她就在不久前還和你一樣快樂地活着,她也年輕,她就要考大學了,最近她還忽然顯得容光煥發——可她現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鐘,還不知道自己會死呢!你不認識她,無法瞭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裡是和你一樣的充滿活力,可一瞬間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意義——你還活着,你活得這麼快樂這麼帶勁兒。你有沒有想到,她正在爛掉?她永遠也不能再說一句話,她死了。可我們還都活着。

“我害怕極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們仍然這樣快樂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鐘死的會不會是我。我再也不敢閤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我就像同桌那樣無聲無息地淡出,而你們全都不知道!現在我的其他同學仍然以爲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死掉了,他們還在笑!這多可惡,我甚至不願意想它。不管是認識她的人還是不認識她的人,她的死對他們的活絲毫沒有影響——而他們有一天也會死去的,每個人都會死去,每個人的死都沒有任何意義,其他人依舊快樂地活着直到他們自己死去……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摟住了我,用她的額角貼着我的額角。半晌,她沒有說話。冰涼的眼淚依然在我臉上爬過,我也沒有勇氣再說話了。

“對不起,小燕,”姐姐開口說,她的聲音非常柔軟,帶着一點顫動,像滴滴答答落下臺階的雨水,“對不起。我沒有經歷過死。我不懂得死。對不起,對不起……可是,爲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死去,我們也許更應該活得快樂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說過,我也沒經歷過死。我真的不知道,也無能爲力。我只知道我們還活着,不能爲死人做什麼,但是可以爲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摟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懷疑白天還會不會到來。

“姐姐,你總是那麼富有生機、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輕輕微笑着,她短促輕柔的笑聲聽來如此安閒。她沒有回答什麼。我在暗裡聽她的呼吸聲,見等不到答話,就下定了決心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一直嫉妒你。從小就數你聰明、漂亮、活潑、開朗,誰都似乎更喜歡你。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魔力,別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給我的所剩無幾。我拼命地想做好,發瘋似的讀書,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時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麼事,心想這件事你沒有做過,這下我可比你強了——可是不,大人們的誇獎永遠給你,對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這種情況真滑稽:在學校裡我是理所當然的第一名,什麼都是我最強,可一到家裡,我排行老二,始終是老二,你總比我更強。我覺得我整個的童年是在你的壓制下度過的,我總在和你進行着無形的比較。最可氣的是,你並不屑於和我比,你從來不說比較一類的話,你幹什麼都輕輕鬆鬆、隨隨便便的——可你就是那麼優秀。”

這似乎是長這麼大,我第一次一口氣對姐姐說這麼多話。全過程中,她一直摟着我,無聲無息的,我忍不住問了句:“姐姐?”

“嗯?”

“你沒睡着吧?”

“沒有。我在聽。你繼續說。”

我想了想,把打斷的思路連接起來。六月的夜很溫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時間,我在背後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動作、你的語調、你的姿態——你的一切。我學你說話的調門、走路的樣子、笑的聲音、讀書的表情,我甚至學你伸懶腰的動作。你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舒服,你是那麼容光煥發,我真想和你一樣。可我就是學不會你骨子裡那種隨意的作風。我學會了你表象的東西,到現在還很習慣地使用,可是沒有你那種骨子裡透出的隨意,我其實是不堪一擊的虛弱和笨拙。

“後來大了一些,多讀些書,我形成了自己的觀點。我看不慣你工作之後變得功利的看法。你並不急功近利,但是你變得功利和實際了,也更加隨便,在你看來沒有什麼是高尚的,也沒有什麼是永久的——最可氣的是,你的功利並沒使你變得惡俗,相反,我從沒見過功利性到了一個人身上,會像你這樣顯得既隨便又迷人。其實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優秀最出衆的自己,爲什麼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說了這樣一番話,一時間幾乎把同桌的死給忘記了。我簡直糊塗:到底哪個更令我難過——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打了個寒噤。我再次清晰無比地聞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這種香,即便是在黑夜裡,也像在正午的陽光下那麼新鮮宜人。

姐姐沒有說話,也沒有抽走摟住我的手。

放輕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卻已陣陣襲來,我的眼皮忽然變得特別沉重。我不想睡,怕錯過了聽答話的機會,掙扎着擺脫睡意——不知爲什麼,連姐姐身上的香氣都像在給我催眠,我特別累,特別累,昏昏沉沉的大腦不斷地提醒我說:睡覺多好啊!多好!我已經頂不住了,說那些話比干體力活還要累。於是我想,先閉閉眼睛吧——只閉閉眼,決不能睡過去。其實這是自欺欺人,閉上眼睛總會很快睡着的,而且,很快……

很快……

我已在沉睡的邊緣,還差一點我就會睡過去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中猛然亮起一道閃電般的靈光,一切都變得清晰異常: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閉閉眼而已!

接着,來不及掙扎着醒來,甚至來不及再仔細想一想,我已墜入了沉沉的夢鄉。

現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場附設的小賣部門口。那裡放着一個廢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丟東西——桶底是漏的,靜靜淌着污水。太陽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陽光下往小賣部裡看,只看到一團漆黑,漆黑裡面有一個女人,坐在櫃檯後面,戴着金耳環和金項鍊,燙了頭髮——但燙的年月長了,顯得並不新鮮,可以想象她晚上把頭鑽到被窩裡睡覺。女人的手旁邊是一個非常舊式的半導體,“嗚裡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戲。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兩個人都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敵意。

太陽在我後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個文眉的女人,掉頭又看看花壇裡的花——我訝異地發現,草叢中開着朵朵粉色黃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兒的那種一模一樣。太陽把我的背烤得癢癢起來。

這就又是塵世了——快樂的、繽紛五彩的、喧嚷擁擠的塵世。真是值得留戀的:快樂、繽紛五彩、喧嚷擁擠,還有一撥一撥的人羣,相互漠然地看着,時哭時笑,說着說不清楚的話——值得留戀的塵世,真的。

真的!

我無法描述,當我發現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後面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感覺。這是她死去之後,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個死人,而我對這個死人毫無感情。

悼詞是我代表全班同學致的。我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當時,我站在遺體的右邊,一側臉就能看見同桌的腳。他們給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爲什麼,我老覺得一側過頭去,就會看到她的光腳底——雪白、冰涼的腳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離一個死人這樣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傷,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緒——那種害怕,細小、冰冷,不斷刺着我的太陽穴,綿綿密密,幾乎打通了我的大腦、鑿空了我的聲音。我記得悼詞第一句是“手執你所愛的勿忘我,我們來送你。”——我念出這句話,忽然被自己的聲音嚇傻了,不敢再讀下去。於是我站在原地,擡頭看看眼前的大廳: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沒有戴眼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紛紛跳入了我的眼簾,異常清晰。我張張嘴,發不出聲音來;紫色小花跳動着,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臺下傳來陣陣抽泣聲。不知道爲什麼,我竟然在流淚。

同桌最喜歡勿忘我。我們知道她的這一喜好,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進教室時手裡捧着幾株這種紫色小花,顯得格外亮眼。我們就問她,把花送給誰。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給誰。那天她穿着一條普通的白色連衣裙,搖擺起來似有神仙姿態,在胸前執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風徐來,又像在教室裡打開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頭一回發現,她竟是這樣美,就忍不住誇獎一句:“你真配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輕輕地、幸福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花。”捱了一會兒,接着說:“我看見一個人在路邊賣,就挑了這幾枝。”到快上課的時候,她忽然又說:“我真高興!”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裡放到窗臺上的勿忘我,也高興起來。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屬於那個活着的她。現在她死了,躺在那裡,是一具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屍體,她也不會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歡的花了,一切對她都沒有意義。她是個死人。

當我走到她身邊,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裡時,我一個勁兒地想着她冰涼的腳,只覺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裡竟是冰涼的。過去我從不知道,腳發冷的滋味這樣難受。

我身邊始終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裡並不十分傷心。對於躺在眼前的這個死人,我滿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這個大廳裡面。這裡一撥一撥全是悲傷的人——她的親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動的父母,還有她那冰涼的、僵直的屍體,這裡洋溢着一種死亡的氣氛——我必須逃出去,逃到外面熱鬧擁擠的塵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場的小賣部門口,朝裡望着那個戴金耳環金項鍊的女人,溫暖的陽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擁擠的一條公交車線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瘋狂購物的外地人一起遊行——我只想找一個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轟轟烈烈地融入這個嘈雜的塵世。也許我可以去菜場,走走那種腥溼的路,讓鼻子被各種各樣的氣味填滿:蔥、姜、魚腥、雞糞的臊臭、爛菜的氣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實地看到這個世界、真實地聞到這個世界、真實地聽到這個世界,我想接觸這個世界,我想融入這個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陽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許已經化成灰燼了。擡眼看看火葬場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虛無中去的煙囪——很淡很淡的煙從那裡冒出來,是一種純潔的青色。以後我們來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處去,也許還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間,找到她的名字,她會待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面,小巧的雕樑畫棟中間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許那時,陽光同樣地灑落在那個乾燥、高大、沒有活氣的房間裡……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這個讓我興奮的城市裡,還藏匿着這樣一個屬於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這裡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遠遠望着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發什麼東西,有的發瘋似的穿來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們是憑藉這忙碌,來驅散死亡的氣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來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見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個鮮活可愛、值得戀慕的塵世中去。

我到學校裡找張老師。今天是高二因會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試的頭一天。高三學生放假在家自由複習,按理說,我是不用來的,但是張老師讓我來幫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謄謄分數啊,從小我就專門幫老師做這些事,在辦公室裡我熟門熟路的。

張老師把要做的事交代給我,就抱着裝試卷的檔案袋去監考了。他負責監考的正是秦庾他們班。

剛纔我走過秦庾的教室時朝裡面望了望——他沒有來。現在看看,離考試開始只有五分鐘了,他總該到了吧?於是我跟在張老師後面,也下樓去。我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找過他,也沒有看見他了——因爲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給忘了。不過,這會兒我一定要見他一面,讓他別怯場,也別再做出作弊一類不理智的事情來。

從窗口望進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滿了。大多數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閉目養神,有的在檢查文具,有的還想臨時抱抱佛腳,拼命地背書。考試期間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瞭然——可並不見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個梳很傻的分頭的男學生,正搖頭晃腦地大聲揹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故,所以——於,比什麼什麼……”我打斷他問:“同學,秦庾是不是在另一個考場?”

他一聽到“秦庾”兩個字,立馬興奮地擡眼打量我,接着動作敏捷地跳將起來,大聲說:“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這個考場。他還沒來,不過。你找他,有事?我來幫你轉告吧?”

“沒來?你們不是要考試了嗎?”

“對呀對呀,”他又很大聲地說,接着像有什麼體己話似的壓低了聲音,“不過,他這人實在有點奇怪。他不來了,也不一定。不要緊,有事我來幫你轉告好了。”

“不來?他出事兒了嗎?”

“他能有什麼事兒?不就是不想考試麼。我也想不來,可惜沒他那麼大膽。對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認識你了,我……”

我掉頭就走。

秦庾真的會不來考試嗎?

考試開始的鈴聲響了。

校園剎那間由喧嚷歸爲寂靜,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只有那鈴聲震耳欲聾。考試開始。

秦庾沒有來。

鈴聲已響過了二十分鐘。

我站在校門口,往秦庾該過來的那個方向伸長脖子。幾分鐘前,轉彎口走來一位收舊貨的外地人,“噹啷噹啷”地搖鈴,接着再沒有誰出現過。

秦庾沒有來。

鈴聲已響過四十分鐘。

我剛剛到門房裡去過,第八次打電話到秦庾家去。我捏緊電話聽筒,一個勁地想象鈴聲在房間裡寂寂地迴響,固執地、渴望地,像一種疼痛而赤裸的尖銳呼喊,一聲又一聲——沒有人接,沒有。沒有人接。

秦庾沒有來。

鈴聲已響過六十分鐘。

他現在應該坐在考場裡寫作文,可事實上,他卻不知去向,整個人彷彿已經消失得徹徹底底。

我忽然懷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難道又有一個更要緊的人,也將這樣無聲無息地淡出嗎?

秦庾,秦庾你快點來!

鈴聲已響過八十分鐘。

再過十分鐘,考試就該結束了。

我跳上單車——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樣、帶着禮貌的怨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門緊閉着,安詳得讓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這後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還感覺得出蹦得幾乎不聽指揮的心臟。噢,在這淡綠色的門後面,會有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不願他這樣緊緊地把我關在門外,接着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鑰匙!

可我也不願他給了我一把開門的鑰匙,而他自己並不在那裡——那麼我寧願沒有這把鑰匙。

我把手按在門上,使勁向裡推,我所用的力氣使得我整個身體都抽搐起來。門不動,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門摩擦着發出一長串淒厲的碎音。

難道我註定要孤獨,不管這門爲不爲我打開?

我長久地佇立在門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樓道、空空的大樓、空空的世界;在我的裡面,是不斷掙扎着、涌動着、快要壓制不了的恐懼;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緊緊關閉的門,貓眼睜着它猙獰的瞳孔——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這扇門的後面?要是你不在,那麼你又在哪裡?

在哪裡……在哪裡!我心中剎那間電光火石般地一閃……抽回手,我掉頭就走,在樓道里一個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牆上,蹭了滿手心的白粉。現在我總算有了一個猜測——有一個猜測就好得多,活了這麼大,我始終是爲證明接踵而來的猜測在不停地奔波來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爲我證實我的猜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