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之家

秦庾

其實,從小我最欣賞爸媽這一點——他們簡直不把我當小孩看待,似乎一切都該由我無師自通。他們送給我一隻小貓叫我養,讓我給它起名字,讓我決定它該吃什麼;他們兩個對小貓從來不感興趣,這一點他們也不騙我,我也理解。孩子的理解力往往超過大人的想象,而且孩子比大人寬容——我爸媽是少數深諳這個道理的大人。我明白他們最感興趣的也就是彼此而已。孩子的觀察力也往往超過大人的想象——我不知爸媽願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我承認,有一段日子我很憤懣,因爲發現他們往往把我丟在一邊。他們把小貓當成擋箭牌,差不多要我認小貓作爸媽了。我不明白他們幹嗎對我的孤立如此漠視。我們三個一起到公園去玩,他倆就喜歡走那種半個人影也沒有的極爲無聊的小徑,也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最恨那小徑,窄得只容得下他們兩個,我要麼跟在他倆屁股後面走走停停,要麼就只好走在爛泥地裡——出門之前,他們說好了是帶我去玩,誰知到頭來他們誰也不睬我。我們三個一起去逛街,我提出要買這要買那,他們對我的回答只有兩種:“去買”,接着掏錢讓我自己去,也不管要不要過馬路;或者,“不買”,那就完蛋啦,我再說死也沒用,他們不會再理睬,因爲答案已經給我了,理由對我來說是不重要的——好在他倆都不算吝嗇,“去買”的次數和“不買”的次數幾乎一樣多,我也就沒什麼可以多抱怨的。我只是覺得很憤懣。我在家裡不受重視,我的感受連屁的作用都沒有,他們以爲一個小孩有了小貓就永遠不會孤單。我親眼看見同學在家裡嚷一句“沒勁”,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就傾巢出動滿足他的需要。可我喊“沒勁”喊破嗓子也無所謂,他們會說,找你的貓咪去,我們在忙。

就是這樣。很多人說,當今中國的孩子是“小皇帝”、“小公主”,但我從來也不是的。我小時候,根本沒被當成皇帝看待,連皇太子都不夠格。我猜想,在爸媽眼裡,我就是他倆“愛情的結晶”,時時提醒他們記得他們那波瀾壯闊的偉大愛情。

剛上學時,我可沒那麼乖,我還逃課來着。我揹着書包到馬路上溜達一整天,希望爸爸媽媽能來找我。這樣的勾當我幹了好幾次,沒別的目的,就是要叫他們來找我。他們來找我了,帶我回家去;他們是民主的父母,不打孩子,只是問我爲什麼逃課。我氣瘋啦——他們明知道我爲什麼逃課,還成心來問我——我就咬緊牙關,不說。後來我發現,這種勾當根本沒用,他們就是不肯承認他們漠視我。他們大概認爲我故意搗蛋,所以一再地告訴我他們的工作多麼重要、告訴我他們今天有多少手術要做、告訴我病人多麼需要他們……我終於明白過來:他們早八百年前就忘記了,我是多麼需要他們。於是我立刻改邪歸正,學乖了,從此以後他們再用不着被逼着爲我操半分心,我老是學校裡最乖巧的孩子。

漸漸地,我開始發現,他們不常管我也不錯,我比學校裡任何一個同學過得都自在。只要我不鬧事、不考砸,那我的日子絕對就是自由自在,沒人追着我學這學那,也沒人要求我成爲雷鋒賴寧張海迪什麼的。爸爸偶爾得意地說,這叫“培養孩子的獨立人格”。他們偶爾也會待我親熱一陣,那得看他們自己高興。我越長越大,對這種家庭氛圍也越來越滿意——在這寬鬆的環境裡,我有多少別人無法企及的自由,簡直是不可想象。我的爸爸媽媽是一對很不錯的父母——我真這麼認爲。他們有事從不瞞我,總要我一起參與決定,但也不強求我發表意見——總之,一切隨便,只要我安安分分的就好。

我怎麼可以把處分的事去告訴他們呢?他們會不會收回我的自由?也許不會。他們從沒嘗試過,說不定根本沒想到過。但我不是辜負了他們給我的混賬自由麼?這些個混賬自由,我還真該感謝他們給我這麼大的自由。

爸爸

我們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和我兒子鬧翻了。

我們是無法可施,纔不得不這樣的。憑良心說,兒子這些年沒讓我們多操一分心,也算是個好兒子。我們一直對他很滿意,認爲他懂事情。我覺得我們是開明的父母,不願意給小輩增加許多負擔,也不想多給他束縛。從前我們以爲,在這樣的思想下面,兒子的表現令人滿意。可最近,一切都變了。

兒子被學校處分的事,我們早就知道。那天他班主任來電話,是他媽媽庾雯接的,我當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聽她提起電話,先是很詫異地說:“噢,李老師!”兒子進高中之後,這是破天荒頭一遭,老師打電話來,我想,不知什麼事。可我心裡並沒重視,因爲兒子從沒闖過禍,去開家長會時,聽到的大都是誇獎他的話,至於一兩句批評,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是缺點——這些老師的水平,我有些瞭解,我看他們要麼是老腦筋,要麼就縮頭縮尾,真正高水平的沒有幾個,我們國家現在就這樣,除了老師的教學水平之外,其他素質一概靠邊站,依我看,我兒子將來會比他們有思想得多。接着,庾雯似乎很震驚地說:“啊?!”緊跟上又一句:“真的嗎?……會不會搞錯了……哦,哦……”她一迭聲地“哦”,聲音越來越低——我放下報紙,開始對這件事感興趣了。庾雯放下電話,轉身看着我,我讓她那種尷尬的眼神看得也慌起來,問她什麼事。她說:“你不要急——你兒子受到警告處分了。”我們就是這樣知道他作弊的事的。

以前我們都以爲兒子絕不至於幹出作弊這樣的事情來,剛剛聽說消息時,我和庾雯都震驚得不得了,然後是失望。不過我們馬上決定,不去捅破他的心事,讓他自己來告訴我們。他班主任打電話來那天,他正巧晚回家,我和庾雯兩個人到廚房去準備晚飯,心事重重地商量着兒子的事。過去我老認爲,一個作弊的學生肯定不是好學生,可事情輪到自己兒子頭上,我卻發現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絲毫沒有變化,還是一個很模範的兒子。我非常願意相信他,我甚至決定,只要他敢於向我們承認他受處分的事,我一定不爲難他什麼——我真是願意相信他的,畢竟他做我兒子十幾年了,我自己最瞭解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樣: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庾雯到底是個女人,遇上點事就心不在焉的,該放鹽的時候拿了糖,一撒又一大把。我對她說你不要這樣,事情不會那麼糟。她看看我,簡直要哭出來似的喃喃道,怎麼辦啊秦磊,他是你兒子呀。我說,他是我們兒子,所以你應該相信他,他不是壞人。我知道的呀,她說,我知道的呀,可是受處分的都是學校裡最差的學生……我也不知怎麼去安慰她,只好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自己又說,哎呀,我剛纔怎麼連問問老師處分能不能撤銷都忘了。我不理會她,只提醒她說:“你別忘了,剛纔我們說定的,等會兒兒子回來,千萬別提這事,要像平時一樣。讓他自己告訴我們,懂不懂?”她說知道了,把鍋裡的菜炒得“刺啦啦刺啦啦”直響,一邊背書似的喃喃着,要像平時一樣,要像平時一樣,忽然又問,“他會告訴我們嗎?”當然了,他當然會告訴我們,他是我們的兒子,他會告訴我們的——我安慰她說。

兒子平常回來晚了,我們從來不問他去了哪裡,我們覺得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這點自由總要給的;可那天他進門時,我忍不住問了句:“你哪兒去了?”

從那天起,日子就過得不那麼舒服了。兒子沒有告訴我們關於作弊的任何一個字。每天臨睡前,庾雯總要說一句:“他今天還沒說。”我知道,不能過分地指望他自己說了,可我仍然自我安慰似的尾隨上一句:“明天,明天他一定會說的。我們可別逼他。”她很順從地點點頭。我們關了燈躺在牀上,假裝睡着了,心裡都明白對方也沒睡着。有一天早上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也不知昨晚什麼時候睡着的,卻看見庾雯大張着眼睛直直地注視着牀上方的吊燈,忽然說:“秦磊。”我回問:“啊?”“你說,秦庾是不是我們的兒子?”我愣愣,不知怎麼辦,最後還是笑了,調侃地說:“你睡糊塗了吧?”她使勁地眨眨眼,接着很認真地搖搖頭,說:“他要是我們的兒子,爲什麼連這麼大的事兒都不告訴我們?他要是我們的兒子,爲什麼我們不能直截了當地過問他的事?”“別傻了。”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耳垂,她把我的手推開了,扭頭注視着我,說:“你說,我們這些年是不是沒有好好關心過兒子?我們有沒有太顧着自己?”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怎麼可能?這件事我們十幾年前就討論過了——我們總不能爲了兒子放棄我們的生活吧?並且孩子應當有他的自由,管頭管腳對他可不好……”“可是你不覺得和他多陌生嗎?事情發生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們對他的一切都不瞭解!我們除了知道他喜歡吃羅宋湯、知道他的衣服鞋子穿幾號,還知道他什麼?他像我們兒子嗎?要是他是我們兒子,爲什麼我們對他的瞭解少得這樣可憐?你怎麼敢說你是知道他的呢?現在他的檔案裡出了這麼大的問題,可他什麼都不告訴我們聽。我們做了這些年父母,究竟懂不懂做父母的意思?”

我們無法忘記這場談話。當時房間裡還很昏暗,什麼東西都影影綽綽的——過了四十五歲之後,我們都開始醒得越來越早,庾雯常常抱怨自己開始像她媽媽了——我們兩個像平時一樣,挨着躺在牀上,衣冠不整的;往常,我最喜歡這個時刻,這個時刻我很容易就會發現我們結婚已這麼些年了,而在我身旁的這個好女人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確地是我溫柔賢淑的妻子,這個念頭讓我十分安心。我們往往會快樂地聊起過去的歲月,當她悄悄地靠在我心口時,讓我錯覺她不再是母親、護士、媳婦、黨員和其他一切社會角色,而只是我的妻子——可那天,她提起了兒子,提起了自私,她似乎想破壞我們不成文的約定,我無法忘記她的語氣,彷彿在提醒我,這些年我們做錯了,一錯到底。

可惜,不論是錯是對,都無法挽回了。兒子已經這樣,我們也已經這樣,溝通從不是我們和他之間的強項——換言之,我們連過問他在學校裡的事兒都不習慣。這漫長的一星期裡,我們時時想問起他的學習生活,也給他機會讓他告訴我們處分的事,可我們問的態度如此窘迫,他的回答也極不情願,正如庾雯說的,他簡直不像我們的兒子。我們該怎麼辦呢?我頭一次發現,作爲一個父親,我的經驗有多貧乏。

今天吃晚飯時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庾雯問起他下個禮拜期末考的事,他先是皺眉頭,接着又找些話搪塞,什麼“我會考好的”、“準備好了”、“沒問題”,心不在焉的樣子叫人生氣極了。畢竟他是我兒子,什麼時候我們變得這樣縮頭縮尾、忍氣吞聲了?有時候到底誰錯了我都搞不清楚。一氣之下,我摔了筷子。他們兩個都嚇了一跳,庾雯戰戰兢兢地叫我別這樣。我顧不了了,衝口就說:“你以爲你被處分的事兒我們不知道嗎?”他一聽這句話,突然憤怒地瞪了我一眼。我更加火冒三丈,站起身撐着桌子,手卻被庾雯拉住了——她一個勁兒地說:“你快別這樣。”又對秦庾說:“可是,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們呢?”這個時候她反而顯得異常地鎮靜了。

他深深埋着頭,半晌不言語,樣子很犟。過去我們沒出過這麼大的事,即便他一年級時逃課,也不過問他幾句、囑咐幾句就完事,今天的氣氛是真的很緊張。他說話的語調憤憤的,倒好像我們對不住他,他說:

“既然你們知道了——又幹嗎問我?!”

這場風波究竟是怎麼平息的、又是由誰平息的,我一點也記不起來。奇怪的是,我當時只是生氣,氣得火冒三丈,可卻沒想過要打他。說實話,我沒打過他,從來沒有打過他——我發現我這個爸爸當得真冤枉,連孩子都沒打過一下,我究竟能在兒子身上留下什麼呢?他當我是他爸,其實對他來說,我什麼都不是。我不知過了今天,我怎麼去面對他。我算是哪門子的爸爸呢?或許過去我確實沒有好好關心他,所以現在也沒有資格去過問他的事?然而,即使一切都不能確定,有一個事實卻可以確定,那就是我愛他——他是我惟一的兒子,我一直深深地愛他,從來沒有過我對他的愛減少的事,過去、現在、將來,我總是不變地愛着他的。我愛他,難道這還不夠嗎?還要我做什麼,纔算是關心他呢?我給他自由,這錯了嗎?

這真好笑!我能做一個好的丈夫,可卻不能做一個合格的父親。丈夫和父親,兩者相矛盾嗎?從前我始終認爲這不可能。從前我以爲自己既是好丈夫又是好父親,現在我才突然發現,我的人生是有缺憾的,那就是沒能當好父親——這個念頭緊緊地攫住了我。但我知道,這十幾年下來,要嘗試改變是不容易了,況且我根本不願意改變。

媽媽

我嚇死了。我今天吃晚飯的時候,真的被他們父子倆嚇得不知怎麼辦纔好。秦磊這個人,脾氣一向最好,醫院裡人人誇獎他,說他跟誰都不鬧紅臉——我也知道他脾氣好。可是今天,他發那麼大的火,我還從沒看到過。他摔掉的那雙筷子,撞到地板上,我拿去洗的時候,輕輕一碰就折了。

秦庾這孩子,我不知他哪裡來的氣。爸爸說他一兩句重話,他居然那麼兇。不管怎麼說,受處分那麼大的事,不向我們提總是不對。他瞪秦磊那一眼,誰看到都受不了,更何況是他的爸爸!

這場無名風波,可說來得快,去得也快。激烈是異常的激烈,但充其量不過是一兩句爭論。不過,家裡就此罩下了一層陰影,我感覺得出來。我先把秦庾送到他房間裡去,叫他關上門好好反思反思——其實,我主要想讓秦磊冷靜一下。關上房門轉過身,我看到他坐在飯桌前面,左手擱到桌上,搭住飯碗,右手攥緊了拳頭壓着膝蓋——我真想站到他身後去,對他說些什麼。但我沒有。想了想,我到廚房去取塊抹布,收拾桌子。桌上一片狼藉——今天吃的蝦是秦磊下廚燒的,凡是與蝦有關的菜,總是他當仁不讓,在廚房裡,我一高興就叫他“老蝦”,他聽了也會很高興——我收拾桌子時,儘量低垂着眼盯住桌上的蝦頭蝦殼,不去看坐在桌前的他,我很怕看到他頹喪的樣子而又無力替他振作。再說,我也是膽戰心驚。破天荒第一次,我關上了廚房的門洗碗。我想,還是別讓他聽到什麼聲響的好,省得他再氣起來,我就沒辦法了。靜靜聽着自來水流動的細小聲音,我心裡還兀自害怕着,想想剛纔的一幕一幕,渾身起寒意。真不知我怎麼會表現得如此鎮定——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秦磊是我的丈夫,秦庾是我十七歲的兒子,他們兩個都是男人,比我高大,比我強壯,卻要依靠我的臂膀去拉開他們、解決他們之間的紛爭——我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呢?我忍不住抽出手,放到燈光下仔細看了看。我沒敢承認——太小,太小了。

這有多可笑!似乎我第一次用“男人”兩個字來定義我的丈夫和兒子。這些年來,我始終把秦磊看成我的丈夫、把秦庾看成我的兒子,差不多忘記了,他們首先是男人,他們之間的爭端,是男人的爭端。我可以理解秦磊,我懂他做到這一步有多麼不容易,我甚至奇怪他早幾天怎麼沒發作;我知道,他作爲父親的尊嚴受到了傷害,看到自己的兒子對他不重視,他生氣,真的生氣。但我不太明白秦庾,不明白他究竟因爲什麼,表現得這麼憤怒、這麼冤枉、這麼孤獨和偏執——在這件事裡,究竟有哪一點,他是做對了的?我作爲母親,除了可以給他一點關心和同情之外,無法給他半分的理解。我嘗試了,我問他爲什麼不告訴我們這事;他沒有正視我,而是低下了頭——他體會到了我的關心和同情,但是拒絕理解。他低頭,並不表示屈服——早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逃過幾次課,當我們詢問他原因時,他就低下頭,一開始我們以爲他知錯了,誰知不久他又故技重演,後來他到底怎麼會變乖的,我到現在還拿不準。我把他送進房間,他順從地進去了,可是,就在我打算出去的一剎那,他猛地擡起了頭,望定我,臉部由於一陣突如其來的怨憤扭曲得幾乎變了形——他這種神情,我以前從沒看到過;我以爲他要說什麼,但他只張了張嘴,結果什麼也沒說。

這是報應。他長那麼大,我們沒爲他操半分心,最近,他卻已經讓我們操透了心——這還遠遠不夠。在兒子身上,我們是真正的無知。

洗完碗,走出廚房,我看到昏黃的燈下,秦磊獨自一個人坐着,左手放在桌上,原本搭住的飯碗早被我拿走了,右手遮蓋着膝頭——我很高興他不再攥緊拳頭了。我站在他背後,細細地打量着他:他穿的是我買給他的豎條襯衫,把袖子挽起來露出了小臂(我最喜歡他這種穿法,顯得長身玉立,非常好看),只是現在,他彎腰弓背,完全地靜止着、靜止着——這是我的丈夫,那麼孤獨無助的一個父親。他生氣時,我有些怕,但現在,他在傷心,我懂得怎樣讓他好受一點。我看看對面的牆壁——他的身體投影在牆上,巨大、灰色,僵直的動作在這種放大下顯得誇張,這灰影幾乎是在籠罩他、窒息他、吞噬他,而他那麼孤獨無助。我走過去,蹲在他的身旁,抓起他擱在膝頭的右手——雖然我的手不夠大,但是多年的默契給予我駕馭的能力。我明白現在不是談論我們兩個的時候——自從知道秦庾受了處分,我們差不多再沒談論過兩人的事情——但是,僅僅這樣握着手,保持住這一點幾乎是微不足道的維繫,就是一分熨帖的安慰。他掉過頭來,勉強笑了笑。我在心裡一遍遍地說:你是我最熟悉的、一直愛着的男人,那裡,是我們深愛和關心的兒子。

真的。我常常說這句話:他是我們兩個的兒子。

他真是我們兩個的兒子嗎?

這些天來,我始終在問自己這句話。我問這句話問得人都快傻掉了。在這以前,我過得很快活,我有丈夫、有兒子、有穩定的工作,我當了護士長,我四十七歲,可是買衣服仍然很方便——我覺得一個女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如果還有什麼不滿意,就屬於大逆不道了。但是,自從那天接聽了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我開始懷疑。這種情形就好比有一天我擡起頭來,忽然發現天空到處佈滿了裂縫——我所堅信萬年不倒的天空馬上就要傾覆了,但我還無法知道在那上頭是些什麼。我保存了大半生的信念已在瓦解,而新的信念還不知身在何處,這種時候人會有什麼感覺?我走路都開始頭重腳輕。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過錯問題。假如這僅僅是兒子的過錯,那麼我們可以讓他聽候發落。可怕的是,他遇到問題之後沒有告訴我們——這就不僅僅是他的過錯了。秦磊在教育孩子方面相當固執,簡直有點剛愎自用,他總是主張給孩子足夠的自由、足夠的權利,以培養他的獨立人格。我承認,在秦磊提出“自由”、“權利”、“人格”、“思想”等等諸如此類的名詞之前,我連想都沒想到過這碼事,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愛兒子,我要讓他過得快快樂樂——這就是我所有的想法。我生他時,秦磊氣定神閒地在查病房,可以說我是由兒子陪着生出了兒子;當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讓他過得快快樂樂,讓他不懂得什麼叫煩惱、什麼叫痛苦——這當然是我一相情願的想法。後來秦磊用他那一套去養育兒子,我也跟在他後面,給兒子自由、給兒子權利,給兒子所有他爸爸認爲可以造就他獨立人格的東西,有時去朋友家串門,看到他們的孩子每天必須坐在琴凳上兩個小時,反覆地練琴,或者握住碩大無朋的毛筆一遍遍練字練畫,或者被逼着背誦圓周率小數點後無窮無盡的數目字,我就真心地爲自己什麼都不會、除了“獨立人格”之外無一是處的兒子感到得意——我覺得有一個快樂的兒子比什麼都強。現在我只怕,從前我們誤解了他,我只怕快樂的不過是我們自己。

最近我一直在觀察秦庾。我發現自己對他的瞭解少得可憐:我不知道他在學校裡上些什麼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在幾樓,我不知道常打電話給他的那個嗓音清甜的女孩子是誰,我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麼,我甚至剛剛發現他長了鬍子!我怕承認這一點: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口口聲聲說着愛我惟一的兒子,可我對他的關心還不如對自己體形的關心多。我不清楚其他母親有沒有類似的想法,其他母親有沒有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究竟有幾分跟自己相像——我覺得秦庾根本不像我,也看不出哪裡像他爸爸。這難道不可怕嗎?我們爲他準備了這個家庭幫他面對整個世界,爲了他的快樂,我們挖空心思地給他自由、權利,給他作爲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的全部條件——到頭來發現,他不折不扣地成爲了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不帶一絲父母的痕跡,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做過什麼事,讓他難以忘懷嗎?我們說過什麼話,對他的人生有啓發嗎?我們愛他,可我們有過什麼行動,來表示我們是愛他的嗎?我們到底有什麼資格說愛他?到底有什麼資格說他是我們兩個的兒子?

我的同事小林,連他兒子哪個手指甲蓋上有蟲斑都說得絲毫不差——可我有多少時間沒有碰過兒子的手指頭了?做母親的做到這個地步,我剛剛發現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一個不敢確認自己兒子是自己兒子的母親,難道不是枉做了一回母親嗎?

有幾次,我試着跟秦磊說起這些想法。不知是我沒說好,還是什麼,他聽了之後,滿臉的退縮和拒絕。他的信念比我的堅定多了,從今晚他的表現看來,他是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可要是來問我,要是時間能倒轉,我寧願做一個最傳統、最保守、最不尊重孩子權利和自由的母親,只要兒子看起來像我,只要我能知道他的一切。

我養過的那隻貓——叫“針筒”的貓,冬天喜歡趴在我的膝頭睡覺。我在家裡過寒假,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就這麼坐着,讓針筒趴在膝頭幸福地睡。我把手放在它蜷縮起來的身上——就是後腿前面一點——明顯地感覺到它呼吸時身體的起伏,它的氣似乎很長。我再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卻感覺不到有什麼起伏,當時我一陣害怕,以爲自己就要死了。其實我不大明白,像針筒那樣的貓們怎麼可以活得如此沒有意義:針筒從來沒有抓過老鼠——我猜想它根本不清楚老鼠是什麼樣子,假如用是否知道老鼠的樣子來判斷一隻貓的話,那我比它更像貓;而其他在家裡養貓的同學也沒見過他們的貓抓老鼠;對它們來說,生命的第一大意義大概是睡覺,早也睡,晚也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夏天找涼快的地方睡,睡完醒來,弓弓背打個哈欠,悠悠地銜條小魚吃,接着再睡;偶爾它們也玩:它們可以追着自己的尾巴轉半天,也可以一心一意地企圖將一根高懸的繩圈什麼的碎屍萬段——反正貓的生命目的盡在於此,而且我看針筒那樣子,它幸福極了、滿意極了,它“呼嚕呼嚕”打着瞌睡,活像個驕傲的皇帝。

我想着,要是人能夠有貓這樣的覺悟,那世界就會適合生存得多——可惜人沒有這種覺悟。比方我這個傻啦吧唧的倒黴蛋,這會兒幾乎連家都待不下去。

天已經晚了,很晚很晚,窗外不知何時還下起了倒黴的雨。記得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時爸爸深夜被叫出去給他上億個病人做手術,媽媽就不睡了,要麼陪爸爸去醫院,要麼坐在臥室裡看雜誌——我知道這些,因爲小時候我睡得不大沉,而他們兩個人睡眼惺忪地翻襯衣、翻襪子時又老弄出接二連三的響動來。有一天晚上,爸爸被醫院叫出去的時候在下大雨,隔三差五地還打雷閃電,我被他倆找東西和討論的聲音弄得醒了一下,就又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好幾個小時——我被人一陣推搡,不快地醒過來,矇矇矓矓中,我聽見媽媽的聲音說:“秦庾?秦庾……”說老實話,我不情願被吵醒,因爲我正在做一個夢,夢裡跟窗外一樣:下雨、颳風、打雷、閃電——於是我閉着眼,哼哼了一聲,只聽媽媽說:“秦庾你要緊嗎?打雷怕不怕?要不要來和媽媽睡?”我伸手往下巴那兒搔了搔,迷迷糊糊又哼哼一聲,表示不用,屁事不管,打算繼續做夢。我猜想,她大概回臥室去了。可是緊跟着,“嘩啦啦”一聲炸雷,我也不清楚是夢裡的雷還是窗外的雷,只隱隱約約覺得眼皮外面光明瞭一瞬,接着又被人一陣猛推猛搡——看樣子我是非睜眼不可了,要不然媽媽決不會讓我安生。睜眼一看,就看見媽媽的臉,牀頭燈在她身後亮着,勾勒出她面孔的輪廓。可我揹着光看不清她的鼻子眉毛,只看見她的一對眼睛,眼白部分又清又亮。她兩手握着我的肩膀,有些氣喘似的問:“打雷怕不怕?”我搖頭。“要不要上媽媽那兒?”我搖頭。她頓了頓,還問:“真的不怕?”我望着她,望了一會兒,在牀上坐起來——因爲我覺得在枕頭上點頭太吃力——點點頭說:“行,我去和媽睡。”我覺得在枕頭上點頭太吃力,所以要坐起來。媽媽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齒在窗外的閃電照映下是藍瑩瑩的,她牽着我的手,到隔壁大房間去。大房間裡亮着牀頭燈,粉紅色——是媽媽挑的粉紅色燈罩,就是那種倒過來形狀像鉛桶、外面蒙着紗的老式燈罩,我覺得非常好看——牀上亂糟糟的,攤了幾本書和雜誌,媽媽去睡在牀的右邊,我就去睡在牀的左邊——我睡的那一邊,牀單上有個填填,是爸爸留下的。媽媽問我,不睡覺好不好,唸書給我聽好不好。我說,行。於是她就讓我靠在枕頭上,她也靠好——枕頭是她做的,枕套子上的花也是她繡的,內容是淺粉色的桃花,我曾經在別人家見過枕套子上繡牡丹、繡菊花、繡牽牛花、繡蝴蝶、繡金魚,可從沒見過和媽媽一樣繡上淺粉色桃花的,光這一點,我就覺得媽媽夠水準。那天晚上,窗外下着大雷雨,閃電下的雨滴像鋼針一樣,天空一陣黑、一陣白,雷聲一會兒滾、一會兒炸;室內,在粉紅色的燈光下,靠着繡上淺粉色桃花的枕頭,媽媽給我念書——到初中裡我才知道,書是媽媽所鍾愛的《追憶似水年華》。後來她又有無數次念這本書給我聽;她大概有個雄心壯志,想把這本二百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從頭至尾地念一遍給我聽,可每次念,她都忘了上回唸到哪兒,只好從頭開始,所以直到現在,我才只聽過這部鉅作的前十多頁;何況近幾年來我根本坐不下來聽這倒黴的普魯斯特,而媽媽也對我的文學鑑賞能力喪失了信心。但是,在我小的時候,尤其是在那晚的大雷雨中,媽媽柔和的嗓音念出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儘管我不清楚那些永遠理不清的意義。我記得媽媽翻開書頁,捧好書,像開始什麼重大工程似的、鄭重其事地念道:

“追憶似水年華——馬塞爾·普魯斯特。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第一卷,貢佈雷。一。在很長一段時期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時之後,我纔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爲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吹滅燈火……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林中鳥兒的囀鳴,表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彷彿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

媽媽的聲音柔和而親切,和窗外的雷聲形成一股抗衡之勢。她不知疲倦地讀啊讀啊,醉心於書中的描述,直到我打斷她問道:

“媽媽,爲什麼每次爸爸去做手術,你都不肯睡?”

她停住了,扭頭看看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頭,在書頁的邊緣上輕輕來回地摩挲。半晌,她答道:

“爸爸沒有睡,媽媽怎麼可以睡?”

說完,她又衝我很快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說:“爸爸動手術,媽媽是護士,要陪着他。”頓一頓,怕我聽不懂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語:“爸爸是救人的性命,媽媽要在這兒陪陪他。”

我望了望窗外的雨,又問:“媽媽,你怕死人嗎?”

她溫柔地凝視着我,握住我的手,答道:“媽媽不喜歡看到別人死,但是媽媽不怕死人。”

“那,怕打雷、怕閃電嗎?”

她一聽這話,眼神微微地變了,想一想,說:“只要陪着爸爸在一起,媽媽什麼也不怕——只要爸媽陪着你,你也什麼都不用怕。”

我明白,媽媽她怕打雷、怕閃電——女的都這樣。而且她們還不肯直說。自從那一晚,我比從前更愛媽媽了,因爲我知道她也有害怕的東西,而且她在害怕的時候會來求助於我——雖然僅僅是那麼一次,也令我深感驕傲。可我也知道,爸爸對媽媽比我更要緊:要不是爸爸走掉,她纔不會害怕,要不是爸爸走掉,她纔不會來找我,要不是爸爸,她誰都不會等、誰都不願陪的,她讓我睡在大牀上、給我念書、和我說話、對我微笑,都爲了她要陪着爸爸不睡覺——我到底是不要緊的,從小我就明白。到頭來,她只會對我說一句倒了八輩子黴的話: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這世上的人都瘋了,瘋得一模一樣,全巴望着我告訴他們處分的事——可笑的是,他們既然早就知道,又爲什麼一定要我去告訴他們呢?

天知道,我曾經相信,我的爸媽絕不會欺騙我。可我錯了。想到當我一心隱瞞處分的事時,他們兩個早就知道這事,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現在回憶過去的一個多禮拜,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始終在刺探我!我曾經相信他們的,因爲我以爲他們是最好的爸爸和媽媽,可我錯了。這對爸爸媽媽,他們送給我一隻小貓,他們從不逼我幹這幹那,他們從事救死扶傷的神聖職業,他們在我眼前相愛,他們用繡上桃花的枕頭套子和粉紅的燈罩——可他們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爲什麼一定要把這事告訴全世界的人?我爲什麼要把這件由一幫土豆似的傢伙決定的事告訴別人?我爲什麼要被人耍來耍去、騙來騙去?我早明白,他們全爲了他們自己:王海燕是爲了滿足她必須關心誰的**;李老師是爲了持久地把我當成她那兒子的破爛代替人;樊斌是爲了別叫我埋怨他而他能好過些;我的好父母,他們是爲了保住他們父母的身份。

我認了。反正是我自己讓王海燕以爲我有多需要她狗屁的幫助,反正我至少得過一年才能離開腫眼泡的李老師,反正我死也擺脫不了同我一樣倒黴的樊斌,反正我沒法開除我的爸媽。我悶極了,我寧願爲了那道透露給樊斌的化學題給槍斃,也不要這麼多人來關心我——他們哪裡關心我?他們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痛苦、自己所受的傷害,他們爲了表演自己的難過,從不管我是不是會被悶死。

世上的人全是這樣。即便是李老師的兒子死了,她所想的也不過是:我再見不到他了!誰見不到誰,還不是一樣活嗎?只有王海燕這種假模假式、誇誇其談的人,纔會津津樂道人和人之間“難以割捨的聯繫”,豈不知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麼可怕的聯繫了,她漂亮也好、聰明也好、是F大學的瘋狂大學生也好,總之我再也不想見到她。死的就讓他好好死,活的就誠實點活,幹嗎都把“責任”、“情感”、“緣分”、“愛”一類讓人噁心的字眼掛在嘴邊,好好的日子還要故弄什麼玄虛,故意搞得亂七八糟,再自以爲是地去懺悔,像夜間談話節目裡那個不要臉的鼻音先生一樣,其實不過想證明一個狗屁的高貴而已。

爸媽也很虛僞。既然那麼想知道,乾脆來問我。吞吞吐吐這些天,刺探來刺探去,憋出火氣自找罪受。過去我需要他們重視,他們說“忙”,現在我不願他們管,他們又痛心疾首。他們讓我失望,他們怪誰?也不用那麼看重“開明父母”的稱號——即使看重,也不用假模假式地硬撐。

窗外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我從牀上起來,去開窗。風把雨往屋裡吹——雨滴很細,可是密,兜頭兜面過來,臉上只覺一陣涼意,手一摸,已經幹了——這到底算什麼呢?淋到還是沒有淋到?我又想念針筒了。針筒這貓活得多快樂,它不思考,就沒迷惑;不像我,一過了睡覺時間,就死活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