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夜,早上醒來,開門看到滿地白茫,滿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長,春天來得這麼晚。在雪地上走動,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鬆的雪,看到雪下綠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覺到春天的徵兆。
劉潤平在大姊的屋子裡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從牀上爬起來,暖和的室內,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時候,侍女在門外小聲請示,輕柔的聲線,伴隨着外面的寒氣,一徑撲來,讓他打個冷戰。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門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飄落的小雪。他的心,像這輕緩的雪一樣,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來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徹夜未歸。
這個家這麼欺負她,她已經痛苦到了極限,她走了,她不會回來了。
劉潤平聽大哥說過那天的情形。他們都記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頭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風雪遠比今日要大。
那天……
傷心絕望的劉泠趴在懸崖邊,往下望着。衆人不遠不近地站在她後頭,雪打上她的臉頰。地上積着厚雪,她長髮被風打亂,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爲一體。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擡頭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亂,好似看到了心愛之人,他站在旁邊,等着她走過去。
“小公子,你……”侍女們轉個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劉潤平兩隻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讓衆人好是驚詫。
小公子哭得這麼突然,哭得這麼厲害,衆女的頭一下子大了。
伺候劉潤平的奶孃連忙被人喊了過來,心疼地把這個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懷裡,“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餓了?奶孃帶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漢,哭鼻子會被人笑話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厲害。
侍女們圍着,紛紛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啊?”
“是不是餓了?”
“是不是尿褲子啦?”
“是不是覺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裡,小孩子哭,大約只有這麼幾個原因了。實在想不到,一個幾歲的孩子,也會難過,也會傷心。大約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無病呻=吟的談資罷了。
奶孃在衆人出主意後,確認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沒有尿褲子、昨晚也沒有落枕後,就牽着他的手,帶他去院子裡的小廚房尋吃的。身後侍女們跟了一大堆,使盡手段要確保小公子沒有在這裡出事。
劉潤平只傷懷了一會兒,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應該幫大姊爭取時間,不要這些下人發現。所以他就繼續啜泣,問什麼也不肯說,好讓所有的大人圍着他轉。快要哭不下去時,奶孃哄他去小廚房找吃的,劉潤平連忙答應,唯恐繼續在原地,哭不出來很尷尬。於是一羣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還很是得意:他總算幫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卻未想到,這些侍女是專門留下來服侍並監視劉泠的。在他哭鬧時,大人真的會只顧着他一個,把正主給忘得一乾二淨?小孩子的想法,再聰明,也不如大人的經驗來得全面。
所以當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廚房門口,看到煙火燎燎中,大姊劉泠蹲在那裡看火,小孩子鼻涕掛在臉上,張大嘴,直接驚呆了。
劉泠居然沒有走!居然還在!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的轉移視線方法是多麼的幼稚。
劉潤平發現,廚娘們都站在屋廊下,百無聊賴。他的奶孃過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時,公主就到這裡,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自己把小廚房給霸佔了。反正這是劉泠自己院子裡的小廚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這個地方佔用,廚房的幫傭除了給王爺王妃彙報公主的行爲,也沒有別的辦法。
“大姊!”劉潤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沒走,又爲她着急,又因見到她而開心。但總體來說,開心佔的比例更大些。他畢竟只是個孩子,沒那麼多心眼。
他歡歡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邊,與劉泠一樣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問,“大姊,你會烹飪呀?你要做飯嗎?我可以嘗嗎?”
“不可以。”劉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說話了!”劉潤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臉,不可思議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緊接着失望,大姊不讓他吃……
他蹲在地上的小短腿挪了挪,換了個角度,撩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去觀察劉泠的神情。失落了好幾日,劉泠的美人臉有着疲憊之色,神情卻清清淡淡的,清淡中又透着認真,和之前比,看起來有生氣了一些。
小孩子的心臟重重跳了兩下,有好一些的猜測。可他又不敢說出來,也不敢去向劉泠發問。他安安靜靜地呆在這裡,寧可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他就對誰都不需要掙扎。
他問,“大姊,我能陪你一起烹飪嗎?我想跟你一起學。”
劉泠沒有迴應他。
她專心地盯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掌着廚,誓要把自己的興趣全放在膳食上。
廣平王妃在上午時來看了看,蓋是廚娘們告知,她覺得不尋常,來看劉泠在搗鼓什麼。但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小廚房裡熬的煮的食物有些什麼價值。她與劉泠說話,劉泠也不理她。
廣平王妃神情也不好,容顏盡顯疲色。她夜夜失眠,每天都頭痛,劉泠認爲是報應。
她看了看到現在還纏着劉泠的劉潤平,嘆氣,“這麼冷的天,你呆在這裡幹什麼?玩一會兒就回去,還得上學。”
劉潤平答,“今天下雪,先生生了病,不用去上學。”
廣平王妃語氣嚴厲些,“那也得去讀書!整天知道玩像什麼樣子……”
劉泠一聲冷笑,廣平王妃話被打斷,臉色有些窘迫。
她繼續往下說,氣勢卻被攪得亂了,“讀書好了,以後才能像你爹爹一樣……”
“男=盜=女=娼。”劉泠站起來,看向門口的王妃,“讓開。”
廣平王妃被“男=盜=女=娼”那幾個輕飄飄不着地的字給晃得漲紅臉,耳根*辣的,感覺好像周圍的下人雖不敢說,卻用眼神竊竊私語。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全爆發,讓她頭一陣暈眩。這暈眩的功夫,她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劉泠身後,一晃而過。
那清晰又模糊的眉眼、那熟悉低垂的笑容……
“啊!”她一聲尖叫,抱着頭往後摔去,“有鬼!這裡有鬼!”
廣平王妃在劉泠的院落中暈倒過去,引得衆人恐慌,亂糟糟一片。而劉泠依然心無旁騖地做着她的膳食,恨不得把她的所學,全都用上。她於烹飪的天分實在是低,她也不樂衷於此,如果不是沈宴需要,她也不想總暴露自己的短板。
她洋洋得意自己的所學時,沈宴便會笑她,“烹飪?你真是高看自己。你會嗎?”
“……”劉泠踢他。
她在街上買東西,他站在她後面,擔憂道,“你、你知道買東西需要掏銀子吧?”
“……”劉泠咬牙,不就買個東西嘛,誰不會啊!
連她說自己要給他做衣服做鞋子,沈宴也說,“你真的會女紅?明天不要到我跟前來哭啊。”
“……”劉泠踹他。
在沈宴眼中,劉泠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有一堆侍女伺候,她什麼都不會。
但她雖然什麼都不會,雖然做的飯菜燒焦煮焦,雖然買東西時對價錢糊塗得不得了被騙也不知道,雖然給他繡個荷包也要繡半年、成果還未必好看,但沈宴仍全盤接受。
他嘴上調=笑她“傻子”,卻會摟着她的肩,把那些都教給她。
他一邊調侃她,一邊牽着她的手,沒有鬆開。
又嫌棄她,又喜歡她。喜歡比嫌棄,要多很多。
他們談天說地,他們走南去北,他們一起流=浪……劉泠多喜歡他啊。
劉泠耐心地照料自己的膳食,劉潤平呆呆地站一邊。左邊是喜歡的大姊,右邊是暈倒的娘、質問的爹。他再次陷入那種左右爲難的境界。可他咬着牙,在爹喝問中,紅着眼,一句話不肯說。
廣平王神情複雜,摸摸小兒子的頭,再去看那個瘋瘋癲癲的大女兒,終是嘆口氣,旋身讓大夫去看妻子。不再逼問了。
廣平王妃恍惚着,醒來後,一把握着丈夫的手,激動又痛苦,高聲喊,“阿泠沒有騙我!姐姐她在!她果然在!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對不起她,我們都對不起她……”
“你看錯了,明蘭她早就死了,她早不在了……”廣平王耐心哄。
“那就是她的魂在!”廣平王妃臉色蒼白,卻透着詭異的紅。
……廣平王妃神志不清,廣平王好容易才把她哄好去睡,一身疲累。他心裡也有些毛毛的,劉泠說張明蘭在,妻子也說張明蘭在……難道王府真的不乾淨?他又想找法師來驅鬼了……身爲王爺,天天對這種怪力亂神推崇無比,他也很尷尬。
一團亂中,廣平王府長工們居住的院子裡,在衆侍從的掩護下,楊曄從一間屋中走出,將那張畫收入袖中,對等候的人點頭示意。下屬們跟上他,小聲報告王府出的亂子,又問,“楊大哥怎麼想的這個法子?”
“畫都是公主給的,這當然是公主的意思啊。”楊曄說。
大家湊一起,猜測公主的想法。是要用死去的王妃,攻破現任王妃的心理防線,嚇死她嗎?這、這有什麼用啊?太溫柔了吧?
楊曄只搖頭,催促手下按照公主的意思去做,還得小心府上別的侍衛的監視。他也不知道公主要做什麼。按說公主讓他把罪證交給了錦衣衛,這邊就應該沒他們事了纔對。錦衣衛那邊在照顧沈大人,羅公子在看證據,真要對廣平王府下手,也就這兩天的時間了。
他舒口氣,希望一切能好起來,公主不要再受傷了。
白天的雪下午時停了一會兒,到傍晚時,又開始洋洋灑灑下起來。到這會兒,跟着大姊坐在屋中說話的劉潤平,明顯發現大姊變得焦慮不安,時不時擡頭,往窗外的雪天看去。劉潤平察覺這個,心裡有了猜想,便硬是坐着不肯走。
果然,等天快黑了,和昨天一樣,一個圓臉大哥哥掀開窗,從外跳了進來。他拍去身上的雪,嘆道,“居然還在下雪!弄得我想混進來,都比昨天困難了很多。光是腳印,就夠我煩的了……”
劉泠根本不理會他的抱怨,他一進來,擡頭,見公主淺紫上衣,雪白長裙,腰垂襟佩,叮叮咚咚,壓在裙裾上。她長髮半挽,烏雲間白色珠簪點綴,素淨又明豔。她彎腰提起一個楠木食盒,向羅凡看來,優雅淑靜。
羅凡簡直看呆了:他知道劉泠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明豔動人的美人。但跟劉泠見了這麼多次面,再美,他也看習慣了。他發呆的是,劉泠現在顯得更美——她居然精心打扮過!
而劉潤平更知道,他大姊換了一下午的衣裳。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啊。
羅凡嘴角抽了抽,對劉泠很是佩服。但他嘴角抽後,目光落在劉泠的手上,眼皮也跳了跳,警惕問,“公主,你拿的什麼?”
“我給沈宴做的飯。”劉泠說。
“……”羅凡想問,你沒有聽懂我剛來進來時的話嗎?外面下着雪!腳印很難抹去!你以爲我是從錦衣衛所飛過來的啊,腳不沾地的啊?加你一個人的體重就夠了,你還要再加重我的負擔……但是他想到什麼,臉色暗了暗,對劉泠的行爲,持默許狀態。
如昨天一般,劉潤平假做陪姐姐睡覺,好讓姐姐能平安溜出去。
今天雖然下了雪,但楊曄等侍衛比昨天也多了許多自主性,有他們相助,羅凡帶劉泠離開廣平王府,還算順利。
劉泠要求羅凡每天帶她去見沈宴,羅凡答應。
她本是心中歡喜,路上,羅凡卻跟她說了不好的消息,“沈大人的傷,屈大夫還是沒法下手。屈大夫是我們的人,醫術很不錯,可是……也怪氣候不好,又是受寒,又是中毒,又是舊傷,胃啊、肺啊全出了問題……屈大夫的醫術,顯然不行……”
“那就回鄴京,”劉泠說,“我帶沈宴回鄴京。”
民間話本中,總是傳說有許多不世高人,隱居在民間,醫術高超,簡直賽過神仙。劉泠給自己看病的這些年,不能說沒有碰到過民間的神醫。但正常來說,醫術高超的,真的是基本都集中在皇宮。畢竟這世上,真的不想名利、只想自由自在的人,太少。做不成太醫,沒法得到皇宮御醫的首肯,醫術自然多多少少沒到那個地步。
所以說起重病,最保險的辦法,劉泠便想回鄴京。
羅凡嘆口氣,“你覺得……沈大人現在,能走得了嗎?”
他的傷那麼重。
再說,“江州的事情還沒完,怎麼離開……”
劉泠皺了皺眉,沒有再說什麼。
之後一路無言。
今天不用羅凡領路,劉泠也熟悉地照着昨天的路找去,看望沈宴。羅凡也沒有離開,跟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緩地在後隨着。到屋前,看門半掩,門後等着的幾個錦衣衛神情焦灼。
劉泠的心一沉。
羅凡聲音繃緊,“沈大人怎麼了?”
劉泠沒有等答案,便推了門進去。她聽到熟悉的咳嗽聲,吸口氣,提着食盒,跑入內屋。她看到牀前站着屈大夫,彎腰扶着青年。那個憔悴的青年,趴在牀邊,咳嗽得很厲害。他一邊咳嗽,鮮血從他掩着的手間流下,向下淌落。
屈大夫除了拍肩,沒有別的動作。
劉泠怔怔地站在門口,提着食盒的手緊了緊。
她這才直觀地知道,什麼叫肺出了問題。不光是呼吸疼,也會咳血。昨天沒見到,今天卻見到了。
而這只是其中之一……
頭有些暈,身子無力,直到手中冰涼的觸感提醒了劉泠,她抿抿脣,走向前。
咳嗽聲緩了,沈宴在大夫的幫助下,擡起頭,看到劉泠。他臉上無血色,蒼白的脣卻滴着血,有魅惑之感。看到她來,黑眸亮了亮。劉泠走過去,手中東西交給旁人,她主動抱住他,從懷中掏出帕子,給他擦去他嘴角的血。
自始至終,劉泠一句話也沒說。
靠着她的胸口,沈宴閉了眼,臉色依然蒼淡。
他在妻子的懷抱中,得到溫暖。
劉泠替他擦乾淨嘴角的血,俯下眼,看他臉上的傷,問大夫,“要換藥嗎?”
屈大夫點頭,“對,沈大人臉上的傷,可以處理。”
他嘆口氣,要是所有的都如臉上這樣,是皮外傷就好了。偏偏,沈宴身上最重的,全是內傷,讓人沒法治。
劉泠扶着沈宴坐下,給大夫讓出位置。她看屈大夫小心地探身子,換紗布、清洗、拿小刀在火上燒、撒藥粉。劉泠俯着眼,看大夫抖着手,拿棉籤在青年面上塗。沈宴臉上劃痕很多,大夫手一抖,劉泠看着就難受。屈大夫灑藥,灑到耳鼻處,沈宴得多痛……
她說,“大夫,你小心一點,他身上疼,你就讓他少疼一會兒吧。你手不要總抖……”
她聽到懷中人的低笑聲,一笑,就咳嗽。一咳嗽,青年的臉就更白了。
劉泠呆了呆,被沈宴氣着,“有什麼好笑的?你能不能不笑?!這是笑的時候嗎……”
她氣得想打沈宴,可擡起手,看他如今的樣子,卻只能伸出手,摸摸他冰涼的臉。然後屈大夫又開始叫了,“手拿來!不要亂碰!”
屈大夫白劉泠,“你要是不滿意,你來上藥!”
他一推手,把位置讓給劉泠。
劉泠伸出手,有些想接住。可看到沈宴如今的模樣,她顫了顫,又垂下了手。
她淡淡說,“抱歉,我做不好。屈大夫,你來吧。”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沈宴傷勢輕的時候,她可以幫着上藥。可他現在的樣子……劉泠並不會照顧病人。她就算滿心愛意,她也不能把沈宴照顧得很好。就算沈宴接受、沈宴不說,她不熟悉的領域,她也不會碰的。
屈大夫沒好氣地上前。
劉泠的手,在錦被中,被沈宴輕輕握了下。
他的手還是那麼冷,將劉泠凍得打了個哆嗦。
她側過頭,長髮掩去面上神情。
她面上淡淡的,傷心的模樣,大約只有她的愛人才能看出來。她心中的失望難以想象,滿世界都黑乎乎一片,心臟被擠壓,讓她恨不得全身縮起。她呆了片刻,恍然想到自己不能這樣。她是來看望沈宴的,而不是讓沈宴爲她擔心。
她要照顧沈宴……那些悲觀的情緒,她可以控制的。
屈大夫幫沈宴臉上的傷上了藥,就起來收拾藥箱。
劉泠看向沈宴,臉色已經很平靜。她輕輕鬆開了沈宴的手,不讓他藉此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灰□□緒。她晃了晃耳上的明月璫,問沈宴,“漂亮嗎?我新訂做的,你沒看過。”
她頓了頓,“你不要說話,眨一下眼睛,就是說好看。”想了想,“沒有‘不好看’的選項。你選吧。”
沈宴目有笑意,眨了一下眼。
他一笑,她心中的失望就淡了些。
劉泠從牀頭站起來,往外挪了兩步,向他展示自己的新衣裳,“這也是新的,但你還沒有見過。我特意讓你看,讓你看看,你多有福氣,娶了我這麼好的妻子……”
沈宴看着她。
屈大夫在劉泠身後不冷不熱說,“沈大人身體不好,連呼吸都困難,公主少說話些,別讓他情緒大波動,讓他休息吧。睡了後,也許會好受點。”
劉泠愣了愣,臉有些白,像被一巴掌扇下。
沈宴聲音不經意想起,讓屋中兩人都驚了下。他聲音微啞,“沒事,我已經睡了很久……”
“沈宴!”劉泠驚恐地看着他。
沈宴胸口微痛,頭一陣暈眩,被劉泠扶住。
劉泠顫聲,“你別說話……”她說,“屈大夫說得對,我不該打擾你的。”
她回頭,看到自己帶來的食盒,眼睛亮了亮。她走過去,聲音故作歡快,“我給你做了些吃的……”
沈宴盯着忙碌的劉泠背影看,“嗯”一聲。又被劉泠一瞪,嫌他出聲。沈宴笑了笑。
屈大夫被他們兩個打敗,一個什麼也不懂,一個無條件縱容。大夫扶額,語氣嚴肅了些,“公主,沈大人也不能吃東西!”他話說的很重,“他什麼都不能幹,情況也沒有穩重,隨時可能……現在就在熬,就在等。其他什麼都沒法做。”
“可是他會餓啊,”劉泠說,“屈大夫,他有胃病……”
“他五臟受傷,內力紊亂,毒性發作,凍傷侵體,”屈大夫冷着臉,“要是不想要這條命,隨便你們折騰。”
劉泠回頭看沈宴,再看屈大夫,心口被壓得喘不上氣。她想,她果然不會照顧病人啊。一天的期待,一天的準備,卻沒有想到,沈宴什麼都不能用。她還想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好好補一補。她還想着一般的藥膳他都不能用,因爲他不吃肉。她絞盡腦汁想,哪些素食,可以爲他補身子……但果然,她如沈宴說的那樣,什麼也不會做。
連照顧他,也照顧不好。
她又陷入對自身的深切厭惡中。
只有暗示自己不要讓沈宴擔心,她才能勉強維持臉上神情,“沈大人不能吃飯,他餓了怎麼辦?”
“喝水。”屈大夫說,又嘆氣,“如果可能,水我也不想讓他碰……”
劉泠想起來了,“我也熬了粥……湯水是有的。”
她說,“我去熱一熱給他喝吧。大夫,你看他能喝嗎?”
劉泠跟着屈大夫出了屋子,大夫的聲音也漸遠去,“這人毛病也多,不能吃肉,這得損失多少營養。不出身富貴人家,一般人還養不起啊……”
劉泠想,不出身富貴,他也不會遇到我,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沈宴在屋中,看他們遠去。他安安靜靜地垂下眼,放緩呼吸,心中還是疼。在他的視線中,劉泠的形象有些模糊。不知是夜太深了,還是視覺也出了問題,沈宴看不清劉泠的背影。他看不情她,只感覺她關門時,回頭,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情深繾綣。
沈宴的手輕輕顫抖,精神也有些迷惘。他眷眷地看着門關上,劉泠的身影遠去。
身體每個地方都在痛,呼吸對他來說,變得無比艱難。他的身體很是糟糕,越來越糟。屈大夫不說,他也能感覺到。實在沒有力氣……
沈宴向來是理性之人,沒有驟然的大悲,也沒有狂作的歡喜。繁華人間,勵志、傳奇,於他皆是過客。他的感情一直平淡,有沒有都無所謂,他不在意,溪流一樣向前走着。可劉泠出現了,她帶他走上另一條路。乍悲乍喜,大驚小怪,他走向那個溫暖而觸手可及的人間。
劉泠說她的人生黑無邊際,沈宴卻沒跟她說過,他的人生,清清冷冷。沈宴喜歡劉泠,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她活得熱鬧,恰是他好奇的。
一個人,到底是怎麼走在懸崖峭壁間,還要固執地去擁抱希望呢?
沈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心動已經開始。
他閉上眼,想着她的模樣。
她穿戴一新,打扮得那麼明豔,只想讓他眼睛亮一亮,心情好一些;
她不會照顧病人,但仍然努力做,希望他快點好起來。
想到她,沈宴的心就開始抽,針扎一樣刺疼。
他多麼捨不得她啊……
“……劉泠……”他喃聲。
她在他眼中,又可愛,又溫暖。這是一個無法控制的過程。他爲她着迷,千千萬萬次。
生之歡喜,死之蒼涼。他抵抗得很是艱辛。
命運啊……
在漫無天際的濃夜中,沈宴微微發笑。他的愛人,最是信命。口口聲聲,上天讓我遇到你,愛你是蒼天的旨意你不能違背……他很難說相信與否。死亡是命運的話,他又如何撐下去,等待她呢?
這虛妄人間,他多捨不得她。
……
劉泠聽從屈大夫的建議,去小廚房,將自己帶來的食籃打開,菜啊主食啊都丟一邊,獨獨把熬好的燕窩湯人蔘湯熱一熱。蹲在那裡等湯,劉泠怔然出神。無知無覺中,她的眼淚掉落。
她的情緒,陷入持續的悽然,無法緩解。
她捂着嘴,邊掉着淚,邊煮湯。
劉泠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無休止的悲觀,好像比以前還要嚴重。不能讓沈宴發現……
她一個人躲在黑漆漆的小廚房裡,無聲地哭泣。孤零零地蹲着,抱着肩。痛苦無法解除,她一遍遍地擦眼淚,卻不能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
腦海裡,滿是沈宴的死亡。他從崖上掉下去那一刻,劉泠的靈魂就跟着掉下去。她撿不起來,她失魂落魄。外面的雪漸大,她獨自蹲在黑暗中,寂靜地流着眼淚。
劉泠很難受,無人也免她傷悲。她要自己讓自己安定下來,像這些年,那樣……
一個錦衣衛進來,先看到案上的一桌菜,眼亮了亮。都沒有看向竈臺,便笑問,“這麼多的菜啊,能吃不?”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劉泠無意識地說,“……嗯。”
錦衣衛嚇了一跳,這纔看到竈臺前的公主。
他聽到劉泠低聲,“我忘了他。”
“誰?”錦衣衛一愣,茫然。
劉泠站了起來,看向屋外。她沒有在意昏暗世界的唯一聽衆有沒有聽懂,只淡淡地說道,“我老在想,他是不是活着。總在想,這都是幻覺。”
錦衣衛沉默。
他聽劉泠笑了一下,“幻覺啊……也沒關係,他能以這種方式陪我,我也很滿意。”
錦衣衛遲疑,有些聽懂,又沒有聽懂:公主是在說沈大人嗎?明明人活着,爲什麼說是幻覺?是不是太奇怪了?
劉泠沒再理會,她要的湯熬好了。親手裝入食盒,她挎着食盒,走入風雪中。迎着風雪,一路往明亮的上屋去。她心中靜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等到她擡頭,看到燈火的中心,那間屋子,圍了很多人。
她心一跳,快步走去。她逆着風雪,向屋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