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第八食堂內,曹艾青與郭淮各自在各個窗口打了菜,時值飯點,這時用餐的人還挺多,等到兩人端着菜盤來尋郭母時,她已經提前佔好了一張桌子。
見到二人一同走過來,郭母笑得熱情。
待到兩人坐定,郭母將兩人表情過了一遍,見曹艾青平靜得體,郭淮侷促拘謹,於是就主動張口誇讚道:
“小曹啊,我們家淮淮能遇到你這麼人美心善的姑娘真是幸運,他來港城讀書這些年,還好你在照顧他,淮淮每次打電話,都跟我提到你,一開始,我還不相信他能交你這樣的女朋友呢!今天難得碰上,我們可要好好說會話~”
女朋友?
曹艾青聽了這話微微一頓,她看向郭淮,用眼神示意由他來解釋。
女孩相信以郭淮的性格,即便從前對自己有愛慕之意,但也絕沒那個臉皮好意思對家中長輩透露這些,更何況是撒謊炫耀,說出什麼男女朋友之類的荒謬關係,而郭母之所以這麼說,估計也是從兒子平日裡的電話中,聽到小姑娘名字後察覺到的不自然,所以今日一見,便順手推舟,將錯就錯的開始了試探。
這可以說是老一輩人慣用的伎倆了,說是倚老賣老有些過了,但這種故意錯話錯說的試探,總歸讓人覺得不舒服。
郭淮也覺得自己老媽這麼誤解很不妥當,所以是一邊皺眉一邊着急糾正道:
“媽,我從來沒說過什麼艾青是我女朋友之類的話啊,你別亂說了,吃飯吧。”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我懂你們年輕人,哈哈,小曹,你多吃一些,看你瘦的。”
郭母殷勤的給曹艾青夾着菜,她一雙眼睛笑眯眯的,像是早已看穿兩人的“隱藏”的關係。
曹艾青深知,眼前的這個中年婦女儘管在傳統觀念上有着近乎於死板的狹隘,可說起話來卻有一種非常典型的小民智慧。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錯的,但她就是要刻意引導你去往錯的地方去發展,而且其中往往還夾帶着關心,你要去生硬反駁了,一是不太禮貌,畢竟對方的身份擺在這裡;二就是駁完之後還得落下一個年輕人開不起玩笑的話柄。
而你若是沉默,那麼她就會默認了這種錯誤發展,直到你習慣她的思維定式,屆時交流就很難再有什麼主動權。
曹艾青前世乖巧的性子,就吃過這麼一個虧。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女孩既然能心平氣和的來吃這頓飯,心裡自然早就有所打算。
“謝謝阿姨。”
曹艾青將郭母的夾來的菜放進嘴裡,咀嚼了兩下後也是笑着奉承道:
“阿姨,現在郭淮是學生會長了,平時都是他在照顧別人,而且從前在學業上我們也是在相互學習,取長補短的,可能就是因爲這樣,我們作爲朋友,關係就走得近了一些,讓您誤會真是不好意思,想想這樣確實也不太好,我以後會多加註意。”
女孩四兩撥千斤,以退爲進。
郭母本來是要撮合,哪知小姑娘話裡的意思是以爲是長輩是在敲打自己,所以把錯誤都歸結到自己身上,現在不光兩人沒在一起,距離反而拉得更遠了。
“不……哎呀小曹……阿姨不是這個意思,阿姨巴不得你倆在一起呢。”
曹艾青微微一笑,這下兩人的關係算是在郭母的話裡拆開了,這出裝聾做啞的戲碼也算是到此爲止。
與此同時,賀天然與王媽、胡叔一行,亦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的發生。
兩隊人是前後腳進的食堂,剛纔曹艾青與郭淮去拿菜的時候,剛好岔開,由於中間隔了兩桌人,又是在側後方,所以曹、郭兩人都沒能發現賀天然就在他們附近。
不過他們那邊的情況,倒是讓王媽一行看得一清二楚,本來王媽看着曹艾青,第一時間想上去打聲招呼的,因爲從某種層面上來說,她與郭母的想法是相同的,都想撮合她與自己的後輩在一起。
但這種舉動,在賀天然看見郭母時,第一時間就制止了。
“小天然,跟小艾青坐着的那位男生是……?”
“小郭,我好像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我們仨都是朋友,對面坐着的,應該是小郭的母親吧。”
賀天然笑了笑,給胡叔與王媽遞上筷子。
“那他們現在這是……”
“應該……跟我們上次在醫院見您的情況差不多。”
“啊?”王媽驚訝不已,不由問道:“那小艾青是不是……專門幫你們應付這種父母催婚、催戀的事兒啊?”
賀天然差點沒笑噴,沒想到平日裡冷若冰霜的曹艾青,還能從王媽嘴裡掛上這麼一個反差極大的“兼職”。
他解釋道:“哪能啊,他們估計是碰巧遇到的,小郭前幾天倒是跟我說了他老媽要來港城看他,既然都在學校,碰見了也在所難免,就像我們現在碰見他們一樣。”
王媽聽完更急了:“那你就不着急嗎?”
“我急什麼?”
“就……你對小艾青一點愛慕的心思都沒有嗎?”
雖然王招娣已經知道了賀天然與曹艾青的真實關係,但好巧不巧撞上了這麼一幕,不由是佔有慾與同理心作祟,生怕好好的丫頭被人給捷足先登搶了去。
賀天然反過來安慰道:“王媽,這裡頭說來話長,但簡而言之,這是艾青自己的事,我們暫時先不要插手好了,而且……你不好奇嗎?”
“我好奇什麼?”
“就是……艾青遇上同樣的事,會怎麼去處理,這次對面的那位伯母,可沒有什麼心臟病了,你應該可以看到一個……更加真實一點的艾青。”
王媽這次過來本就是來謝謝曹艾青的,當時自己亂點鴛鴦譜,女孩的配合讓她歡欣不已,可這終究不是一件事實,兩個孩子確實沒有在一起,能被自己按着頭答應下來,是因爲顧慮到自己心臟不好。
這是人家孝順,是一番好意。
現在身體穩妥了,王招娣回想起來多少是有點愧疚的,如今事態重演,被賀天然這麼一說,她還真的來了興趣。
如果自己沒有病,小艾青對目前感情生活的真實想法會是什麼呢?
抱着這樣的想法,王媽側耳聽去,即便現在食堂有些嘈雜,但慶幸兩桌隔得算近,只要凝神靜氣,倒也可以聽出幾分真切來。
賀天然見王媽安靜了下來,心裡鬆了一口氣。
這要是她也跟着衝過去,這不成曹艾青的“修羅場了”?
嘖嘖,這場面想想就帶感,賀天然倒是不介意做次樂子人,但顯然,此刻的曹艾青,正在經歷着從前還沒能了卻的重要事件,就像她穿越之後一定要跟暗戀她的郭淮做一次了斷,而至於那位郭母,少女也一定有話想說。
這都是她一個人得面對的事,賀天然現在能幫她的,唯有在這個時刻,不讓外人去給她添亂。
只聽那頭的郭母問道:
“小曹,淮淮在學校老是跟我報喜不報憂,有時候啊,我都不知道真實情況。”
這種指名的問話郭淮也不好意思打岔,說多了感覺自己跟做賊心虛一樣,曹艾青大方道:
“這個啊……阿姨你放心吧,郭淮是個很努力的人呢,從高中開始的靦腆到現在當上咱們港大的學生會長,單就這一點,我是很佩服他的,而且我們都是學生,只要你們身體健康,平時就真遇不到什麼談得上困難的事。”
郭淮感激的看了是曹艾青一眼,覺得這個回答真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只是他老媽比他還喜形於色,志得意滿,兀自推銷起來:
“哈哈,確實呀,當初淮淮跟我說,他當上了什麼學生會會長,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曉得是個什麼學生中最大的官兒,我一尋思,這港大那可是你們這種天之驕子扎堆的地方啊,他一個土娃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行,然後我就想來港城看一看,後來小曹你猜怎麼着,我一來,淮淮就開了一輛寶馬車來接我,我還在想他什麼時候賺了那麼多錢,原來呀是他朋友知道我來,特意借給他開的,看得出,淮淮呀確實是混出頭了!”
曹艾青靜靜吃着飯菜笑而不語。
她知道郭母是想給郭淮身上鍍層金,望子成龍人之常情,現在有了收穫難免是忘乎所以,如果這種時候父母都不去吹捧自己的孩子,那才叫真的奇怪。
不過郭淮覺得是渾身難受,特別是在曹艾青面前。
“媽,借車這事兒,跟我是不是學生會長真沒什麼關係……”
“哈哈哈,好了我不提了,知道了。”
郭母瞥了他一眼,感嘆自家兒子就是不懂得展露自己的優勢,人家小姑娘都說了佩服他,他還傻兮兮的往外推。
知子莫若母,就兒子這兩年告訴自己的情況來看,他是肯定很喜歡眼前這個小曹的,但是現在卻唯唯諾諾,那樣子真是怒其不爭。
於是乎,郭母不妨將話題進一步攤開,笑眯眯地調查起了戶口:
“小曹啊,你家裡是做什麼的啊?”
曹艾青誠實答道:“我父親在博物館工作,偶爾會來港大講課,母親前幾年是雜誌社的主編,但現在實體刊物並不好做,所以去年就辭職在家做起了自媒體,現在算是自由撰稿人吧。” 郭母一愣,顯然不是很能歸納這些職業具體的職能,一旁的郭淮更爲通俗地解釋了一句:
“媽,艾青的爸爸是博物館的領導,也是咱們港大考古系的名譽教授,她母親呢,是個作家。”
這下,郭母立馬就懂了。
“原來小曹是書香門第啊,怪不得看上去文文靜靜的,這麼招人喜歡呢!”
要從郭母這樣一個人的口中聽到什麼“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等更爲貼切的氣質形容,自然不太可能,但她此刻表達出的那種喜歡,確實也是真的。
只不過,這種喜歡,也僅能維持在最初的這個時期。
郭母千方百計送郭淮來港城讀書,證明她是知道“知識”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的,所以愛屋及烏對曹艾青這種女孩有好感也很正常。
但很矛盾的一點在於,由於自身環境與觀念的制約,就註定了這一老一少的兩個女人,不會生活在同一個舒適圈。
郭淮是她的兒子,碰到觀念不一致的事情時,自然能夠委身去做出改變,讓郭母覺得舒適,而她也不會發覺這有什麼不對,因爲這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孝順”,自己忙活這麼久,該是理所當然享福的時候了。
可對曹艾青這個外人來說不一樣,如果有一天她成了郭母的兒媳,那麼她學再多,追求再多,就意味着越危險,因爲別人沒有受過郭母的恩惠,所以郭母就不能保證自己能夠“受益”,而且這還嚴重的影響到了“家庭”這條紐帶的誕生。
在他們這一代的人眼中,“家庭”這個觀念,更淺顯的說法就是——
血緣。
也就是,生孩子。
這是一件很現實的事,每個人的眼界不同,環境不同,看到的東西自然也不同,類似於郭母,她就是隻重視自己開墾出來的那一畝三分地,她更不會覺得自己是錯的,想要糾正一個人的生存之道,扭轉大半輩子的固有觀念,是何其困難的事啊……
所以,這才導致了未來的那場悲劇……
曹艾青默默想着這些有些走神,直到耳邊聽到這麼一句話,才驟然回過神來——
“小曹,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那你覺得我們家淮淮怎麼樣呀?”
郭母順勢發問。
曹艾青吸了一口氣,感覺該是時候了。
趁着時間回撥,大家還能客客氣氣坐下來說話,女孩決定徹底將前塵往事翻到下一頁篇章。
然而就在她開口之時,印象中面對母親一直順從的郭淮,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媽,您別打聽這個了,艾青是我的朋友,你問這個真的讓人很尷尬,而且我跟艾青也特別不合適,人家有人家的規劃,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您還怕我找不到女朋友嗎?”
一語落地,曹艾青頗爲意外地看向郭淮……
這樣的發展,倒是讓她沒想到的,不過漸漸地少女臉上的表情,從詫異慢慢轉變成了微笑。
果然吶……
人總是在不同的際遇下,收穫總是不同的……
上次在飯館,賀天然逼得的郭淮變得更加勇敢起來,在堂堂正正表露了一番心意之後,他成熟了不少,雖然平時面對自己與賀天然,他還是那個老實憨厚的樣子,可他們三人還能維持住這份友誼,本來就證明着郭淮已經多了一份相較前世所沒有的“自信”氣量。
單憑這一點,郭淮的將來,一定會走得更加長遠。
所以說,這個世界,也不是隻有輪迴裡的人,才能去學會成長啊……
曹艾青心中暢懷感慨。
只是,郭母並不能理解到一層的含義,她見到郭淮又一次“不懂事”的推脫掉一個好機會,她心中氣惱,但又不好發作,只能半認真半開着玩笑地說道:
“哎呀,淮淮你這話說得太妄自菲薄啦,什麼叫特別不合適啊?話說得太絕對,旁人都不一定這麼想呢,我看你倆就挺合適的。”
“阿姨,郭淮說得對。”
這次,曹艾青沒讓郭淮搶在自己前頭,她平靜道出一句,郭母的臉色頓時一變,就聽少女繼續道:
“阿姨,您剛纔問我郭淮怎麼樣,他是一個很優秀的男孩,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特質,同時他也是一位讓人值得去深交的摯友,但由於我們性格各異,志趣不同,所以我們就只適合做朋友,至於其他的關係,我是不會考慮的。”
曹艾青這話前頭一截雖然還挺有禮貌,但後半段的結尾實在是過於直白了些,郭母哪能想到剛纔還誇讚文文靜靜的姑娘,突然就說出這種一點都不給人留臉面的話來?
郭母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剛纔她還沉浸在郭淮長了出息的自滿裡,如今被這兩個孩子被這麼一噎,也不知道說啥,只能道:
“哎呀,你們都是孩子,小着呢,未來的事兒誰說得清啊……”
“對呀,既然我們都是孩子,阿姨您就別爲這事兒操心了,今天見到您很愉快,我們可以聊些其他的呀。”
曹艾青彬彬有禮地說着,笑容溫和。
另一頭,一直在近處關注着情況的王媽都有些咋舌,輕聲低喃:
“真像啊……”
此刻還在低頭乾飯的賀天然聞聲擡起頭:
“像?像什麼?”
王招娣看着賀天然,嘆了口氣:“像小白。”
她話裡的小白,自然是指男人的母親,賀家曾經的女主人,白聞玉。
“老爸曾經也說過這種話,她們兩人在做事的風格上確實都挺果斷的,不過……”
賀天然接了一句,儘管他也知道曹艾青因爲曾經的霸凌遭遇,在未來踏入社會後,一直很憧憬自己母親這類的獨立女性,甚至引爲職場模版,但兩人終究不同,特別有了如今嶄新的生活之後,賀天然相信曹艾青一定可以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她是她,她不像誰。”
賀天然再次重申了一次這個觀念。
然而王招娣卻看着他,遲疑了良久,終於是緩緩說出一句:
“我不是說她的果斷像你母親……”
“那還有哪裡像的?”
“也有其他很像的地方,比如……她很像你媽媽沒跟盼山結婚前的樣子,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而且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愛什麼。”
王媽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話語輕緩,一字一頓,賀天然沉默着沒說話。
“小天然……你們之前真的是在騙我嗎?”
“是啊王媽……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因爲當時您心臟不好,或許艾青……也不會配合我演戲的。”
“是嗎?那……你們之間,還有機會在一起嗎?”
賀天然恍惚想起那一日,曹艾青同樣是毅然決然地對她父親說,她不可能跟自己在一起的情景……
即便兩人現在的關係好轉了不少,霸凌與欺騙也不復存在,但男人很清楚的知道,他們心中仍然存在着一個死結,一條溝壑,一道疤痕,尚未解開,難以跨越,更無法癒合……
所以對於這個問題,他也只能搖搖頭,澀然說道:
“我們……我們沒機會的。”
王媽一直看着賀天然的雙眼,直至他說完沒機會的片刻後,才委婉道出一句:
“這樣啊……小天然,你們騙我這個老婆子,其實都不打緊,只是我希望,你們兩個年輕人,別到頭來騙了自己纔好啊……”
“……”
賀天然半張着嘴,腦中好像有無數的念頭縈繞想要組織成語言,他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活得足夠通透,是一個思想上的老人,可面對王媽這個真正在歲月裡熬過了半百,甚至在死亡邊緣都走上了一遭的親人,一句普通的勸告,就能讓他如此的相形見絀。
這對賀天然來說,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那麼一個長輩,通過自己的見識與經歷,還能讓他保持着敬畏,去管管他,勸勸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