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所說的片場,其實就是在港城外灘邊上的一條小路,名叫——番貝通津。
這個名字可能對外地的朋友來說有些怪異,但其實在粵語地區,“津”就是碼頭的意思,不少在江邊的小路都被冠以“通津”的名字,而“番”呢,就是指外邦,外國,“貝”字就是“背”意思了。
所以“番貝通津“這四個字翻譯過來,就是“外國人居住地背後通往海邊碼頭的那條小路“。
而之所以能成爲此次拍攝的取景地,是因爲這裡集中了港城早期很多中西合璧的小洋樓,鮮豔的滿州窗,圓拱門,紅磚牆或青石牆,那些老房子在花木扶疏裡斑斑駁駁地沉默,許多都有圍牆、花園,獨門獨院,窺望進去,還真是庭院深深深幾許。
而且這邊樓下的咖啡廳也特別多,也算是外灘邊上難得的寧靜一隅,不少在周圍上班的白領精英和文藝青年,都喜歡來這邊小憩片刻,是兼具那種浪漫與小資格調的一條街,非常適合影視取景。
當賀天然他們抵達片場的時候,已經看到了不少美術組與道具組的工作人員準備着置景工作,一見着他跟餘暉到了,各組老大紛紛上前打起了招呼:
“賀導兒,餘導兒~”
“賀導兒,餘導兒……”
道具組的老大一手正捧着一個花壇,一手從兜裡拿出一包黑利羣來抖了兩下,熟稔地遞上香菸,餘暉借火點燃噴出一口煙來,正要給賀天然點上時,他拿着煙的手晃了晃,舉目張望了一番,示意先不急。
他向兩個組的老大交代道:“今天是餘導話事兒,你們就聽他的就行,我呢就陪客戶去了,大家辛苦啊,餘導兒等會要給你們買咖啡,喜歡什麼自己先點上,掏錢的工作讓他自己來。”
“得嘞~謝謝餘大導演!”
“放心好了,哥。”
拍了拍餘暉的後背以示鼓勵,片場沒事兒的賀天然悠悠哉哉走進了一家等會要取內景的咖啡廳裡。
櫃檯處,正坐着一個一身休閒裝,戴着圓框眼鏡,額頭髮端貼着一張劉海貼的女人。
此刻,她的手指正在筆記本的鍵盤上運指如飛,賀天然不聲不響地坐了過去,諂媚地叫了一聲:
“桃子姐……”
“滾。”
“好~“
那個女人沒好氣地叫了一句,賀天然嬉皮笑臉應了一聲,但也沒見動彈,最後還是這個女人“啪”地一下關掉筆記本,扭過頭。
此人,正是當初賀天然在港大圖書館結識的學姐,姚青桃。
“怎麼了?今天吃槍藥了?”
賀天然見她表情,好聲好氣問道。
姚青桃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冷冷地盯了一下賀天然手指間夾着的香菸,沒好氣地說:
“借景的時候人家店主說了,店裡不許抽菸啊。”
“嘖,瞧你,就沒想着抽。”
賀天然覥着臉,將手裡香菸往櫃檯桌上一丟。
姚青桃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始說起了正事兒:
“藝人比你們先到十分鐘,現在在保姆車上化妝,不過他們那邊凌晨三點來了消息,說是要用自己的攝影師,要把陳老師換掉。”
賀天然聽見這個消息也是一愣,她口中的陳老師是負責這次拍攝的攝影師,之前與賀天然合作過挺多次的,雙方都很默契。
“嚯,準時的藝人我很喜歡,但要搶我鏡頭的,我就不喜歡了,這夠大牌的呀,還要指定攝影呢,以前溝通的時候怎麼不說?”
“很早之前第一次溝通的時候提過一嘴,但當時那位攝影沒時間就否了,哼,真是大牌就好了,他們公司的一姐拜玲耶也沒這麼挑剔啊。”姚青桃口中帶着不屑。
賀天然沒接這茬,只是正經問道:“換的誰啊?”
姚青桃重新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一張電子簡歷與作品集,賀天然定睛一看,是一個叫蔡決明的傢伙,本科唸的是電影學院攝影系,跟賀天然是同校的關係。
對了忘記說,目前賀天然是電影學院導演系研三在讀,外頭在片場忙着指揮的餘暉跟他是一個班的,本來賀天然應該大他一屆,但由於多讀了一年管理進修班,所以現在兩人是同級。
“看簡歷,這哥們這幾年都是在劇組混啊,有TVC廣告的作品嗎?”賀天然問。
“有,還在下呢,我也是剛收到。”姚青桃捏着人中,帶着遲疑:“要不要……跟餘暉通通氣啊,跟陳老師溝通溝通。”
“當然要說啊,不過今天我就是來看場子的,主要工作就是陪客戶聊天,又不是導演,你不用指望我。”
“你真不管?”姚青桃一挑眉。
“哪能啊。”
說是這麼說,賀天然重新拿起香菸,雙手不由自主地開始將菸絲一點一點從菸嘴裡掏出來放到桌上,他一邊思索,嘴裡就說出解決方案:
“這個攝影師的費用一天是多少?”
“一萬四一天。”
“那器材還有跟焦員啊,攝助這些呢?陳老師人家是自己帶的班子,把他換了全得跟着走,這哥們來了就是一光桿司令,機器都沒得用。”
“費用都包含在裡面了。”
賀天然一愣,心想這麼一算下來還挺便宜的,但這話肯定不能說出口。
“這個費用讓藝人那邊自己出,這種臨時加的條件沒得談,我們不可能出這個錢,陳老師那邊你也不用換,大不了雙機位拍得還快些,等會藝人經紀來了你找個機會,單獨上去跟她撕嗶就行,這事兒他們不佔理。
餘暉那邊等會我去跟他說,我現在就擔心多個機位會打亂他的節奏,不過問題應該不大,對了,藝人是怕拍出來醜,才用的自己人嗎?”
賀天然不疾不徐地詢問着。
姚青桃想了想,猜測道:“不像,估計是……人情吧。”
“啊,那我明白了……這是……地下情人啊?”
賀天然突然八卦之魂就燃燒了起來,即便兩人現在身邊沒人,他亦是掩耳盜鈴一樣地壓低了聲音。
“不可能,這藝人吻戲都不拍呢,那會那麼明目張膽,估計是親戚、朋友什麼的。”姚青桃同樣是壓低聲,低下腦袋。
“是嗎?啊對對對,我記得玲耶也是不拍吻戲,他們公司在合同上有這條。”
賀天然一下想到。
姚青桃擠眉弄眼,“賀導兒,去年你跟玲耶拍完戲後,還有聯繫嗎?”
賀天然忽然直起腰板,義正言辭:“姚青桃同志,CP不要亂磕,別人都是磕男女主演,你磕我一個導演跟女主演,這是什麼邪道CP啊……”
“哎呀,誰叫咱們賀導兒話題度高呢~!而且磕CP是我們這些吃瓜羣衆的剛需。”
姚青桃調侃道。
在這裡,就不得不插些題外話了。
「未來製作」影視公司,是賀天然考上導演系研究生那一年,是他爸賀盼山注資三百萬成立的一間影視公司,但由於像發行、宣傳、整合行銷一系列的鏈條還沒打通,所以現在的主要業務,還是以一些廣告啊、電影電視劇的策劃與拍攝工作爲主。
所以說是公司,還不如說是賀天然個人的導演工作室來的更貼切一些。
不過在去年,賀天然拍攝了一部由女頻網文IP改編的奇幻懸疑網劇,名叫《心千結》,投資的大頭自然就是他爸的山海集團,女主角找的是當時還不溫不火的二線小花旦拜玲耶,男主演更不是什麼大咖。
這部劇當時放出開機消息的時候,最大的宣傳點還不是什麼IP啊,什麼主演之類的,而是作爲山海集團太子爺的賀天然……
這種代表着資本的富二代親自下場操刀的網劇,想不引起話題都難,一開始網友都紛紛猜測這只是玩票性質,說什麼這是太子爺下場選妃啦,無非就是博美人一笑的鬧劇,不管怎麼說,這個話題確實吸引到除書粉外,很多路人水友的圍觀。
只是到最後,沒想到啊沒想到,《心千結》播出後的質量竟然出奇地高,懸疑反轉不斷,劇情高潮迭起不說,最令人稱道的是賀天然這個富二代作爲一個導演,他那異常紮實的基本功還有無比豐富的想象力及審美。
特別是審美。
因爲《心千結》本身就帶着一種奇幻色彩,所以爲了還原小說裡文字的描述,他鏡頭下的人物、光影、景色,都帶有了一種夢境般的朦朧美感,不管是演員的妝造、鏡頭調度、燈光、美術置景還有後期的調色及特效,這些都做到了高度的視覺統一。
如果只是劇組有錢而沒有思想,那麼是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的。
《心千結》是一部不管書粉還是路人看了,都會覺得滿意的好劇,如果真要說什麼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在後期劇情上要略顯單薄了一些,不過這也沒辦法,原著本身是作者比較早期的一部作品,各方面都有所欠缺,改編成劇本難度本來就很大,能拍成這樣,就已經是十二分的成功了。
被掛上小糊劇標籤的《心千結》在播出之後好評節節攀升,徹底大爆,在去年夏天還引發了一股熱潮,而主演的拜玲耶更是通過此劇上升了一個咖位,成爲眼下炙手可熱的小花旦。
而賀天然呢,也擺脫了最初那個“玩票富二代”的印象,躋身爲一個有才有顏又有錢的新晉導演,可有哪句說哪句,因爲山海集團衆所周知的名氣與頂級富二代的這個身份,他一開始給這部劇真的是帶來了很高曝光量與話題度的。
所以說,娛樂場上的聚光燈,無論臺前或是幕後,它永遠是打在代表着資本那個人身上的。
“剛需歸剛需,你這一段CP是必定要夢碎了,我跟拜玲耶拍完戲後基本就很少聯繫了。”
賀天然將桌上拆散的菸絲收攏在手掌心,隨手丟進了垃圾桶。
說起來,這段緋聞也不是空穴來風,之前拜玲耶接受採訪,記者問及賀天然在片場導戲時,跟演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趣事,這位來自西域的美人除了盛讚其專業外,更說了一句讓人浮想聯翩的話——
「他對待自己鏡頭下的演員,就像對待愛人、兄弟一樣的認真。」
這是這句話的全文,本來也就是誇讚一下賀天然對待工作的認真敬業,但後來不知道怎麼傳着傳着,就傳成了——
「他對待自己鏡頭下的女演員,就像對待愛人一樣。」
……
才子佳人的戲碼古往今來,歷久彌新,網絡上的言論大浪淘沙,人們也只相信自己愛聽的,得算是賀天然平時足夠低調,這件事雖成爲一時熱議,但隨着劇集的完結,很快就沒了熱度。
“BE美學永遠都是我們這些‘磕’學家心裡的一道疤好吧~”
姚青桃玩笑似地說完,目光一凝,突然端詳了賀天然幾秒。
“怎麼了?”
男人疑惑問道。
姚青桃感嘆了一聲:“哎呀,我說賀少爺,我每次見到你,總想把你頭上的白頭髮都給拔掉,我才比你大一歲啊,跟你這形象站一塊,搞得我也多老了不少。”
“你確定是‘拔’而不是‘薅’嗎?你要把我這一頭白頭髮都薅掉,那我直接就禿了好吧。”
賀天然反應過來,嘻嘻笑着。
“你染一下嘛,多帥一小夥子啊,年紀輕輕頭髮就白了。”
賀天然不以爲恥,反以爲榮,“你不懂,這是標誌好吧!”
從大學時候起,賀天然就開始長白頭髮,如今他頭髮四成都白了,這事兒去醫院檢查後,身體也沒出現什麼問題啊,最後只能歸結成人各有異了。
不過成熟也有成熟的好處,與明星偶像大多吃青春飯相反,導演這個職業就是越老越吃香,年輕太小根本就管不住劇組片場那一幫老油條,而且最重要的是,投資人也不會把大筆錢押寶在一個乳臭未乾,剛進社會的毛頭小子身上,讓一個少年人帶着自己的家當去領兵打仗,這跟打水漂有什麼區別?
所以說,這一頭白髮起碼在形象上,是賀天然作爲導演時,能以服衆的一層僞裝。
能在25歲這個年紀就拍出一部爆款劇集,這已經是非常能證明自身實力的了,儘管別人都是千辛萬苦,在湖裡打了幾十百道漂子才上的岸,而他卻是被他爸開着船渡過來的。
但結果是好的,那一切就都是好的。
姚青桃白了他一樣,“是是是,珠光巷的白頭鷹,嘖~怪相。”
賀天然聞言表情微微凝固了一下,剛纔還很活躍的他隨即只是笑了笑,沒再說話。
姚青桃口中的珠光巷,其實就跟京城的高碑店,韓國的忠武路差不多,簡而言之就是一些影視公司扎堆的地方。
最近二十年來,港城的經濟突飛猛進,連帶着影視行業也跟着蓬勃發展,如果現在把娛樂圈按地域劃分,除了傳統京圈與滬圈外,如今更是掀起了一股新興的影壇勢力,叫作——港圈。
“港圈”這個詞其實由來已久,以前也不是指港城,而是指隔壁曾幾何時,輝煌繁榮的香港,不過隨着後來香港電影的逐漸的沒落,很多電影人選擇北上來到內陸試水,但當時他們的第一選擇也不是港城,因爲那時的港城,還不能給予這個行業太多的生存土壤,而且大部分優質的資源都集中在京城與上海,那時是沒有第三選擇。
只是現在不同了,隨着大量的香港電影人在內陸鎩羽而歸,水土不服紛紛迴流,這座離香江不遠,崛起飛快,環境相當且僅有一字之差的港城,成爲了這羣失意電影人的烏托邦。
當然,香港電影人北上已經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他們的迴流也只是爲今後港城影視行業的飛速發展埋下的一粒種子。
如今這粒種子,終於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
老一輩的電影人選擇在港城定居,而新一代的年輕人,也紛紛選擇在家門口的這座城市發展,而在江南區珠光巷一帶,因爲老區擴建,拆遷蓋了許多房,租金不高,交通又十分便利,加之政策與區域規劃的扶持,所以就吸引了許多影視製作公司與工作室的落地。
雖說此港圈早已不是彼港圈,但傳承下來的那種風格,卻澆灌到了這一代的本土電影人身上,從而在近幾年的京滬之外,終於自立了一扇門戶。
賀天然的「未來製作」影視工作室就位於珠光巷之內,“珠光巷白頭鷹”這個稱號是他拍完了《心千結》後身邊同行們取的,其實這種諢號他還有很多,但這個,是被叫得最多。
至於爲什麼要叫白頭鷹,除開他的白髮外,還有一點是……
“餘導兒,今天到底幾個攝影啊?等會怎麼拍啊?!”
就在這時,片場突然傳來一句帶着火氣的質問,聲兒挺大,咖啡廳裡聽得一清二楚。
姚青桃正要起身查看情況,賀天然頓時就壓下了手掌,示意她不用動。
“你在這兒坐着等客戶還有藝人團隊過來對接,外頭的事兒我去處理。”
賀天然留下一句話,走出咖啡廳。
室外陽光正好,他眯着眼擡頭看了一眼樹葉隙縫間散落的耀眼斑駁,又低下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現在的時間是九點二十,離原本定好的拍攝時間還差四十分鐘。
聽着不遠處逐漸爆發起來的爭執,他嘴裡嘟囔了一句:
“哎呀,又是世界和平的一天。”
隨後,他慢悠悠地朝着矛盾的中心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