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切收拾妥當,走出化身窯,我沿着廊下長廊,緩步行走。
詮靈寺共七進六院,院中的丁香開遍,紫霧般在院中盛放,與寺中高可參天的古槐,牆角石盆中含蕊吐香的蘭草,槐樹下悠閒跑動的放生動物,共同構築出一派世外桃源的清幽景象。
只是這悠悠古剎,如今又僅剩了我一人,難免寂寥。
過了鐘鼓,轉過迴廊,我心有所感,再次遙望向山門,這一次,我竟真看見一個隱約人影從濃霧中,山道間緩步走來……
小徒弟一走,寺中已無知客僧,我親自迎了上去,那人身影漸漸穿過山霧,那是一個看模樣已過了花甲之齡的老婦人。
我見過許多青春的容顏,可面對這張面孔,卻是第一次。
這位老婦人青裙素服,夾雜着些許銀絲的長髮被她規整地盤在腦後,她慢慢行來,身子沒有半分的佝僂,一起攜來的還有一種淡淡皁味清香,她的面容骨相之中雖已見老態,但臉上皺紋卻極少,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透亮,不見渾濁。
老婦人貌似山中雪梅,身上的那種美是被歲月的沉澱,時光的打磨,顯得更爲醇厚靜謐,想來她年輕時,必是一個絕代佳人。
在我愣神之際,那人已走到我近前,她先是望了望四周空空蕩蕩的寺院,然後正過頭,也不覺奇怪,嗓音恬淡有禮地說道:
“法師,我想爲我的家人請一塊長生牌。”
“阿彌陀佛。”我吟誦一聲,微微擺臂朝着一個方向:“居士,請隨我移步地藏殿。”
“有勞法師了……”
她的那雙眼眸盯着我,似乎正躊躇着想詢問些什麼,不過沒等她開口,我已轉過身去,領路在前,留給她了一個背影。
一路無話。
地藏殿內,燭火飄搖。
備好筆墨,拿出木牌與紅紙,我坐在案桌前,期間那位女居士遊走在殿中,擡頭端詳着供奉在殿內的那些或求長生的祿位,或盼往生的蓮位,表情認真。
「佛光普注」
我於紅紙上方寫下四字,又於下方寫下:
「長生祿位」
中間特意留出空白的部分,用以填寫供奉之人的籍貫姓氏。
這時,我聽她突然問道:“法師,爲什麼這些牌位,會有紅、黃兩色的分別?”
我耐心解釋,並提醒道:
“因爲這是長生與往生的區別,紅色爲長生牌,爲在世之人所求,以期今朝富貴健康;黃色爲往生牌,爲故去之人所求,以盼陰下來世的順遂。居士,牌上之人是否還健在啊?”
她聞言愣了一會,垂下雙眸思索了片刻,然後走了過來,沒有直面回答是否健在的問題,而是道:
“就請長生牌吧。”
我點點頭,持筆又問:
“居士,你想怎麼寫?”
她又想了想,臉上泛起幾分追憶神色,低聲說道:
“就寫……港府賀氏天然靈佑,家妻曹艾青敬奉。”
她的聲音不大,聽上去甚至是略帶了一點悲傷,而在我的耳邊響起時,這話裡的姓名登時是響如炸雷,我的身子不由僵硬了幾分,連帶着持筆不穩,一滴墨水,落在了紅紙之上……
我擡起頭,凝望着她已是蒼老的面容,她的臉,她的眉,她的眼……
“法師……你還好嗎?”
她的一句擔心,霎時就止住了我心海間的翻騰。
“……”
我垂下頭將筆緩緩放下,收去桌上一點染墨跡的紅紙,換上一張嶄新黃紙,強作精神,緩緩提議道:
“既是靈佑,曹居士還是請一塊往生牌吧……”
誰知,她搖首沉吟:
“法師,我相信我家先生依然健在,我想,他應該在另一個世界活得很自由,我希望他過得好,我只是……見不到他了,有些想他……您成全我一次,就用長生牌來寫吧……”
我不再規勸,將毛筆重新蘸墨又換紅紙後,視線就一直定在了紙面之上,不再與她對視,我遲疑了片刻,方道:
“……長生牌上,難落生卒,曹居士確定了?”
“不用了,既然是長生牌位,那就只寫今天的日期吧……” 對於我的不爲難,她恬淡平靜的語氣中出現了幾分喜悅,而在我落筆之時,她又特意補充道:
“法師,勞煩寫下‘清白四十二年四月初七’即可。”
“清……白……四十二年?”
“嗯。”
面對我的驚異,不再年輕的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談及此事來微笑回憶起來:
“這是我與我家先生年輕時的一件往事,那時他做錯了一些事,一直想要彌補我,其實那時我已經原諒了他了,可這種事我又羞於啓齒,所以便趁着玩笑的機會,將那一年冠以‘清白’之名,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沒想到……那個圖書館的下午,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
她的眼眸恰似映射着某個悠閒黃昏的一束斜陽,以使得我在千百輪迴中,早已古井無波的內心深處,都倒映出光芒。
她還是那麼迷戀那片刻的永恆。
我不忍細想這些年她是如何走來的,我只是在她的臉上,她的嘴角,窺見了一絲笑容。
這是她清清白白,不染塵埃的四十二年……
我按照她所說的內容,將寫好的長生牌位遞了過去,她接過後仔仔細細瞧了又瞧,睹物思人,她眼中慢慢泛出了淚光,然後,愈演愈烈,淚水劃過了她消瘦的臉頰……
她雙手收攏,將牌位緊緊抱在懷裡,像是終於有了一個機會,擁抱住了一個久違的愛人。
“我好想你啊……”
她若有似無地道出一句這四十年來不知道反覆了多少次的思念,可木牌不會說話,唯有淚水滴落在了上面,與尚未乾涸的墨跡攪混在了一起。
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悟到,我於青燈古佛前,見證着這千百輪迴的歲月,與她那彈指一揮,韶華過盡的四十年,好像並沒有什麼分別……
愛人如禮佛,我在她身上,看見了所有的禱告與情義。
我不想出聲去攪擾此刻的這份情緒,她獨自落完了淚,宣泄完了積蓄的思念,默默擦去淚痕,帶着歉意,對我欠身說道:
“抱歉法師,我有些失態了……”
我含笑搖頭:“情之所至,理所應當,曹居士不必介懷,我帶伱去將牌位供奉起來吧。”
我起身踏出兩步,正要離開桌案,卻忽然被她叫住。
“法師稍等……”
“嗯?”
“能不能……再勞煩寫下另一副長生牌?”
這個提議讓我略微錯愕,但很快聽了她的補充,便就釋然了下來,只見她凝望手中木牌,猶豫了片刻後又看向我,繼續道:
“我想將兩張長生牌供奉在一起。”
我點頭應許,不管長生抑或往生,夫妻間將祿位供奉到一塊,以表恩愛纏綿,以求來世結緣,這都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這一次,我又猜錯了,當我重新坐下,拿過新紙與木牌要落筆時,她道:
“這次供奉人的姓名,就單寫‘溫涼’兩個字就足夠,至於陽上敬奉,就不要寫了。”
我眼中全是駭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問道:
“這位是……”
“一位,有情故人。”她答。
我忍不住奉勸:“居士,作爲這位賀施主的至親髮妻,你可以寫下自己姓名,沒人比跟你更合適……”
聞言,她沉默住了。
地藏殿的一支燭火燃盡,飄出一縷淡淡的青煙。
“我先生一直想要個家,可我已經無能爲力了……
所以,我也希望能替另一個世界的他,佈置好家。”
她的嗓音在這地藏殿中久久迴響,繞樑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