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是一條路上的旅伴,你曾帶我去看過雪山,可後來……你一聲不響,就棄我而去,甚至,沒有告訴我任何理由。”
……
賀天然不算是一個酒量很淺的人,但他此刻竟產生出一種神智疏離,恍然如夢的微醺之感。
恍惚間,他腦中想起了一句梁朝偉在電影《2046》中的一句粵語獨白:
「我開始懂得逢場作戲,雖然好多時候是霧水情緣,不過無所謂啦,哪有這麼多一生一世啊。
我們曾經好熟,但是昨晚,她忽然之間就不認識我了,我開始不出去應酬,有人話我是修身養性,其實我在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叫《2046》,大致講一幫癡男怨女千方百計要去一個叫‘2046’的地方,我儘量寫得香豔離奇,樂而不淫。
故事很受歡迎,好多人都奇怪我爲什麼會寫個未來的故事,但其實對我來講,2046,只不過是一個房間號碼……」
彼時彼刻的戲外人,成爲了此時此刻的劇中人,在那部電影裡,梁朝偉筆下的小說中有個設定,當人們搭上前往2046的列車,就能找回失去的記憶。
溫涼不止一次提起了那次旅行,那場經歷對她是那麼地重要。
可在賀天然的記憶裡,那也只是一次普通到幾乎都快記不清楚的旅行罷了……
賀天然覺得,如果他真的有屬於自己人生中一段類似《2046》的故事,那麼這本小說一定有一個槍手奪走了他的筆,幫他寫了一段他本人都不知道的劇情。
而如果真的要把這個槍手從眼前這幫人裡找出來……
賀天然竟也期望這個人會是……溫涼。
因爲也只有她,一直都對現在的賀天然,孜孜不倦講述着另一箇舊賀天然的故事……
可歸根結柢,這只是個遊戲罷了。
男人說了,他是個遵守遊戲規則的人。
他一直都是如此的,無論是眼下游戲,還是過去的遊戲……
“你們具體是在什麼時候,怎麼認識的啊?”
“爲什麼後來會發展成了旅伴?”
“爲什麼賀導會帶你去看雪山?”
一衆本就想要推波助瀾的友人們在這一刻紛紛成爲了這段熟人關係裡的“讀者”,賀天然的沉默在他們的眼裡成爲了一種默認,一時間裹挾着濃濃八卦意味的質疑聲響起,彷彿是在催促着溫涼這位書寫着賀天然記憶的“槍手”,趕緊將這段劇情補完。
這些問題對賀天然來說肯定是無從答起,可對溫涼而言,她可以事無鉅細的描述出每一個細節。
“我們是在那次樂隊去雲南巡演的動車上認識的,當時他來找我搭訕,編了一個失戀的故事作爲開場白,內容雖然不算老套,但依舊很蠢,故事是這樣的……”
“我不否認,見到他時,他給了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這讓我有了跟他交流的耐心,可惜那一刻,我並沒有認出來他是我的高中同學,畢竟高中那會他在我眼裡啥也不是,那時他的形象就同他故事裡說的那樣,這一點老薛可以作證,如果我當時認出他是誰,我發誓一定會拆穿這個故事裡的把戲……”
“但那個故事的好處在於,我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他想完成故事裡那段愛情的目標,我沒有懷疑他,因爲他從始至終都在那麼做,所以時至今日我都很難相信那只是一個編造故事……”
她的娓娓道來讓衆人聽得漸漸入神,在座的除了溫涼與薛勇之外的其餘人對賀天然的高中時代一無所知,盛琪冬問道:
“那……賀導兒,這個故事是真的嗎?爲了一個把自己忘了的女孩去看雪山,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單純爲了跟涼姐搭訕而現編的故事?”
賀天然都不記得有這茬,正當他想找些託詞矇混過去的時候,一旁的薛勇忽然開口笑了。
“這個我知道啊,我是他高中同學。”
“你知道?”
溫涼當即是訝異不已,就連賀天然都瞪大了眼看向這孫子,一時都不知道他是代入了遊戲規則要幫自己圓上這段關係,還是真的知道一些自己都忘記了的事。
薛勇擡起酒杯,把啤酒當成白酒輕輕抿了一口,愜意道:
“嗐……這很明確嘛,涼姐我問你啊,他那個故事裡,有沒有說那個忘記他了的那個女孩,長什麼樣子?”
“沒有……”
溫涼先是搖搖頭,否認了一句,然後纔想起來說:
“啊,他說那個女孩是短頭髮,當時他還比劃了一下,頭髮到這兒……”
說着,她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肩頭位置。
薛勇聽完一拍桌子,“那不就結了麼,咱們先對時間,再對人物,他說三四年前約定要跟女朋友去旅行,往前推就是他高中嘛,短頭髮的女生,咱們學校短頭髮的女生是很多沒錯,但能叫上名字的還能有誰?不就是涼姐你嘛!後來你上了大學,頭髮長了,賀導你都不認識了,所以肯定也不會往自己身上聯想啊!”
溫涼一驚,“但是他說故事裡的那個女生不是我啊,而且我也沒有經歷過他說的那些事……”
薛勇見了衆人還不明白,甚至有些氣惱,他言之鑿鑿地解釋道:
“哎呀,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詭計核心,因爲他起頭說什麼他女朋友突然把他給忘了,這不恰好對應了你見到他時覺得是個陌生人的情景嘛?所以天然哥這王八蛋一開始就在佔你便宜呢,白賺了一個前男友的身份,還賣了一波癡情人設。”
盛琪冬聽完急問:
“那賀導故事裡的那個女友還想去看雪山呢,我們樂隊只是去巡演。”
聽到這薛勇更不耐煩了:
“哎呀,你們都到滇藏那塊了,到了大理,到了麗江,你們玉龍雪山不去看一眼?這屬於是大概率事件,何況賀導當時就說了個雪山,還沒指名道姓是哪座山,這到了大理要是天氣好點都能遠遠看上一眼吧?
涼姐你相信我,哥們當年可是要考警校的人,這點推理能力還是有的,要不然你把他告訴你的那些故事跟你高中時候的形象自個對一下,我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你嘿~
所以說到底啊,這可能就是賀導當年去旅行的時候在動車上見到了你這位老同學,你又不認識他,於是導演癮發作了,靈機一動,結合你倆的背景,編纂的那麼一幕往事,反正在車上閒着也是閒着嘛。”
薛勇說完,很是嘚瑟地一抹自己的小背頭,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推理很是滿意。
而衆人聽完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嘴裡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
“哇哦——”
盛琪冬問着男友,“欸你們學導演的,搭個訕都這麼深刻嗎?跟拍戲一樣。” 黎望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可想不出賀導兒這麼有戲劇效果的開場與結尾。”
經過薛勇這麼一推導,現在旁人看賀、溫兩人的眼神都充滿了曖昧,似乎他們之間的相遇,都不是什麼命中註定,而是幕後的有心之人,早就安排好了的。
不過,這對溫涼來說,無疑就是一種黑色幽默,當初在那個故事裡,賀天然說起的被人遺忘的感覺,如今她也體驗到了一把……
因爲遊戲的緣故,大家非但不會去考究這件事本身的細節,反而會不自覺通過熟人遊戲裡代入的關係,幫忙完善這段因果,就像此刻的薛勇,他知道高三時期賀天然跟曹艾青混在一起,完全跟要參加藝考的溫涼沒什麼關係,但這並不妨礙他利用自己的關係,添油加醋,胡說一氣。
反正薛勇記得賀天然這小子在大學時還真跟曹艾青鬧出了些矛盾,出去旅行散過心,沒準他路上就真遇到過溫涼呢?
至於這個大情種爲什麼最後故事說完了就要立即離開,薛勇嘴上含糊可心裡門兒清,因爲曹艾青嘛,這頭港城還與人家置着氣,一眨眼扭身就往滇藏那邊去編故事賣癡情,讓人溫涼記掛了這麼些年,這要是當時留下來不走,跟着回了港城,到時兩頭都得暴雷!
欸,天然哥啊天然哥,沒想到你花心起來還挺費心思,你義父我就只能幫你把故事編到這兒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薛勇臉上沾沾自喜,心想自己要是當年能考上警校,如今怎麼說都得是個刑偵科的王牌。
別說,被他這麼一攪合,賀天然當時爲什麼離開的理由,現在每個人想的都不一樣了,薛勇以爲是曹艾青,賀天然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溫涼就沒往曹艾青那邊想,畢竟對方都是前不久歸國後纔跟賀天然在一起的,而那場旅行都是大學時發生的事了。
至於其餘人的好奇嘛,也等到了溫涼的一句追問:
“如果真的按照薛勇的推論,既然你故事裡那個前女友是我,那你那時爲什麼要離開呢?”
賀天然都服了,這個鬼遊戲真是越玩越複雜,偏偏這裡頭還有一些溫涼一直信以爲真的東西半真半假的摻雜在裡頭。
不過既然是遊戲,剛纔也沒來得及否認,那麼不如利用規則繼續下去!
想到這裡,賀天然反問:
“我承認剛纔薛勇的論斷,但如果我故事裡的那個女孩說的就是你,你承認這個故事裡的真實性嗎?因爲我的解答,基於在這個故事成立的基礎上。”
溫涼一愣,真實情況是她也沒有這段記憶,只是現在大家都在編關係,她也只得點點頭,有些遲疑道:
“我……承認,我跟你有這麼一段關係。”
“那好……”賀天然當即是反咬一口,繼續道:“那你先說,你爲什麼會突然把我忘了?”
溫涼剛纔承認的時候就發覺哪裡不對,合着賀天然在這兒等着自己,姑娘柳眉倒豎:
“你故事裡都說我忘了,所以我哪裡記得我爲什麼會忘?”
溫涼真是又氣又惱,這本來是她應該去質問賀天然的纔對,現在怎麼被他反過來問自己了?
只是沒等賀天然發話,她的閨蜜盛琪冬就鬧騰起來,一邊對她提及規則,一邊猛地對她眨眼:
“哎呀阿涼想不出來你倒是編啊,你單說一個忘了,感覺跟玄幻故事一樣,這可說服不了我們啊,來來來,先罰一杯先罰一杯。”
熟人遊戲,本來就是利用承認後的虛假關係拉近彼此的距離,這就是這個遊戲的精髓。
沒有多餘的反駁,顯然溫涼也是一個認真玩遊戲的人,她一把拿起酒杯,將啤酒仰頭飲盡,期間她腦中想過許多能讓自己失憶的理由,什麼車禍啊、生病啊、家庭原因啊等等等等……
但這些理由都太俗套,她不喜歡。
她覺得,如果真的是這些理由讓故事裡的她失憶,那麼自己承認的這段關係就太沒意思了,一個人真的會忘記愛上另一個人的感覺嗎?
溫涼打心眼裡,沒來由地覺得,她是不會的。
這一點,就算是在遊戲中,她也會認真去思考自己的角色。
對了,遊戲……
忽然間,她靈光一閃,她開口徐徐道:
“爲什麼我會忘記呢?其實我們都沒有忘,只不過我們在玩一個與‘熟人遊戲’相反的‘陌生人遊戲’,這個遊戲的規則是,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其中一個人就會忘掉另一個人,直至再次相愛,身份互換,不過可惜的是,我們都忘記了這個遊戲要怎麼結束……”
這個理由一出口,所有人都很是驚訝與意外。
他們在乎的不是這個遊戲的規則,而是裡面透露出的曖昧信息,如果兩人相愛的話就會變成陌生人,說明這兩人起碼已經相愛過兩次了,結合前頭的一些背景關係,這種理由從曖昧方面來說還真是高明,可進可退,就算你賀天然現在不愛我,那也只是遊戲的緣故。
賀天然微微張嘴,順着她的話道:
“所以……那次雪山那天不辭而別,是因爲我……”
他正想順着這個理由,說明那次自己因爲愛上溫涼,所以纔會離開,哪知溫涼搖搖頭,想得比他深遠,女孩道:
“因爲你不想再次愛上我,所以你會離開,然而真正讓這場遊戲進行下去的,應該是樂隊解散的那天,因爲那天我在臺上對粉絲大喊道‘你們在未來,還會繼續喜歡我嗎’的時候,你就離開了,因爲你不敢回答,你想保留曾經我們相愛的記憶,不想讓這個‘陌生人遊戲’繼續進行下去……”
她一邊說,一邊探出身子,對賀天然說出這個遊戲裡最曖昧,也是最殘酷的一句話:
“但是那一天,你還是喜歡上我了,所以,纔有了我們現在的樣子。”
賀天然有些不服:
“你就那麼確定我是在那天愛上你,然後變成陌生人的?”
“我確定。”
“爲什麼?”
“因爲在那天,你說過的……你曾喜歡過我……”
“……”
“於是,也就是在這之後,你忘掉了一切。怎麼樣賀天然,這段關係,你,承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