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進去。”
但凡瞭解一點溫涼性格的人都知道,這姑娘就是個順毛驢,歷來是吃軟不吃硬,賀天然此刻更是被她偶爾表露出的一種“懂事”狀態所矇蔽,在兩人都存在着信息差的情況下,錯誤的判斷了局勢,以爲她同餘鬧秋一樣,在某些層面上,會對自己予取予求。
其實他這麼想也沒錯,畢竟再怎麼說,他現在好歹是操控着旗下藝人星途的幕後推手……
可溫涼在單獨面對他時,好似完全不會考慮這些,姑娘只是柳眉一豎,頗爲生猛地回了一句:
“憑什麼?”
“……”
由於一種難以言喻的報復欲作祟,賀天然身體裡的這具成熟人格本想借機戲弄一番溫涼,心想這些年再怎麼着自己也是個老闆吧,怎麼會連一個藝人都壓不住呢?
難道是自己壓迫感不夠?
自以爲自己已經夠邪了的賀天然不信邪地再次沉聲道:
“我讓你先鑽進去,之後我再跟你解釋。”
“咚——”
誰知,他這句話一出口,耳邊突發一道悶響,那是溫涼雙手突然撐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姑娘上半身子猛地前探,兩人的臉龐不過半尺距離。
溫涼凝視着賀天然半秒,然後擡起一隻手指着男人的鼻子,竟然是一掃先前的那種赧然,表情很是厭惡地警告道:
“賀天然,你再給我裝嗶試試呢?我剛纔沒聽清,你讓我鑽到哪兒?”
她放下手,四指併攏,手腕一翻,“篤篤篤”敲了三下辦公桌。
“你是說,讓老孃鑽到你褲襠底下?”
賀天然的喉結不自然地蠕動了一下。
“乖,聽話……”
“……”
“……”
門外,賀元衝等的有點不耐煩了,正想直接推門而入,忽聽門裡傳來一聲劇烈地“啪——!”感覺像是什麼肉體因爲擊打而發出的脆響,他心下一顫,心想餘鬧秋難道還在賀天然的辦公室裡?
他倆在幹什麼?
賀元衝胸中涌起一股煩躁,但現在闖入會不會……有點不合時宜了?
就在這遲疑的瞬間,緊隨而來又是“啪——!”地一聲,然後是一陣人仰馬翻的巨大聲響,似乎是桌椅倒下的動靜,賀元衝本是握着門把的手,一下像是觸電般鬆開了,雙眼發懵地看着眼前的木門。
什麼情況這麼大動靜?
幾秒鐘後,他聽見有道腳步聲傳來,房門打開,竟是溫涼一臉陰沉地從內走了出來,兩人就這樣打了個照面。
女人忿怒的心情全都寫在了臉上,作爲賀天然名義上的“弟弟”,賀元衝此刻自然是被殃及池魚。
“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打人吶!”
氣勢洶洶地丟下這麼一句,溫涼翻了個白眼揚長而去,莫名其妙討到一句辱罵的賀元衝回過神,回望女人逐漸走遠的高挑背影,下一秒像是品出了些什麼,臉上重新掛好曖昧的淺笑,走進了辦公室。
入目的第一眼,依舊是一地的酒杯碎片與酒漬,而不同的在於,此刻辦公桌後的賀天然,形象也頗爲狼狽。
他雙頰左右印着兩道顯眼的掌印,長髮凌亂,不過他的情緒尚屬平穩,將倒下的老闆椅扶起後,又彎下腰撿起了被打飛在一旁的眼鏡。
賀元衝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扭頭看了看門口姑娘離去的方向,單手靠在桌上,問:
“哥,什麼情況啊~?”
“別裝了,就是你猜的那樣。”
賀天然戴好眼鏡淡漠迴應着,他拿出手機貌似是在看消息,隨後手指隨意操作了一番,屏幕朝下自然地放在了一邊。
賀元衝聽他這般直白,臉上曖昧神彩更甚。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
“不,來得挺好,我本來想讓她鑽到桌子底下的。”
賀元衝一怔,本就深諳此道的他隨即就醒悟過來,失笑道:
“哈哈哈~不是,我是成了你們辦公室情趣Play中的一環嗎?有我這個工具人在場才刺激是吧?”
男人望了這個弟弟一眼,對“工具人”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一句客套話都沒討着的賀元衝臉上的笑容頓時是一僵。
沒有理會對方的尷尬,賀天然背對着他,兀自走到酒櫃前,取出兩塊冰球,抽出幾張乾淨的溼巾包住,然後緩緩在臉上滾動起來。
冰塊的寒冷接觸到臉頰上殘餘的滾燙,這讓賀天然有種說不出的鬱悶,一如那個女人的名字。
唉,哪怕再深沉的心機,在直面絕對的武力與滔天憤怒面前,都顯得無比的蒼白且無力。
看來以後面對溫涼……
還是得再謹慎一些。
“哥,從前沒看出來啊,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身後的聒噪聲再次響起,賀天然轉過身,回到桌位上緩緩坐下,波瀾不驚道:
“我也正想問你呢,一般出現這種情況,你是怎麼跟妍妍解釋的啊?教教我唄。”
賀元衝聞言一下將那份玩世不恭收了起來,正色道:
“你可別冤枉人啊,我平常玩歸玩,原則還是有的,我跟妍妍之間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跟賀天然手頭已經取得了成績的實業不同,賀元衝不管是老爹給的地產或者衝浪線本身要拓展的直播業務,這兩樣都還懸浮在半空,沒有一樣落地,以至於賀元衝目前的依仗,反而是他那位家裡跟山海常年有着業務往來的女友。
所以,哪怕賀元衝再蠢,都不會將他私底下的發生的那些事兒,擺在檯面上來說。
“是嗎?是沒有發生過,還是沒有發現過?”
賀天然話裡有話,意味深長,不過就在賀元衝即將變臉發作的瞬間,他口鋒一轉,溫和笑道:
“瞧你正經那樣,我相信你啊,逗你玩的,畢竟剛纔餘小姐跟我提起你的時候,都對元衝你平時的一些爲人做派讚賞有加。”
本是一臉嚴肅的賀元衝眼中閃過一絲異樣,試探道:
“你們……提到我了?”
“閒聊嘛,自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咯,對了,你過來找我就爲了問這個?”
“……當、當然不是。”
賀天然的一句反問讓還在思考兩人究竟聊到哪一步的賀元衝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的思維還是相當敏捷,當即就打算以退爲進,故作難色道:
“但我今天看到鬧鬧過來,確實是有了些想法想跟你說,哥你跟鬧鬧……現在關係怎麼樣啊?”
“半個月前,到她那兒做了場心理諮詢,你想說什麼?”
“她家不是天平湖地產麼,餘叔在做地產這方面很有經驗,咱們家那的幾塊地我想把鬧鬧拉進來,也算變相是把餘叔拉入夥,要不哥你也幫幫我……跟鬧鬧說一下?”
賀元衝這番話倒也巧妙,是既說了實話,也試探了賀天然的態度。
按照常理,若是以前那個恪守道德底線的賀天然,必定會下意識與賀元衝在言辭之間大打到一番機鋒,可如今,他身體裡那具新生的腹黑靈魂,是個半點人情味都奉欠的主,能夠直接手起刀落時,他不會理會道德常理,他會直接掀桌子。
“可以啊,等我把餘鬧秋睡了再說吧,到時大家就是一家人,說起話,做起事來也方便。”
如此單刀直入的露骨話語讓賀元衝呆立當場,賀天然似乎還嫌不夠,手裡拿着冰球放在臉頰,臉上露出一種食髓知味的愜意神情:
“弟弟,你別看餘鬧秋是什麼千金啊,其實……”賀天然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吻痕,“你看,這就是剛纔被她給嘬的,我跟她就是喝了點酒,走了會心,她自己就纏上來了,我就說嘛,果然還是這戴眼鏡的得勁兒~”“哥……她是……餘叔的女兒啊……身後是天平湖……”
“我知道啊。”
賀天然打斷了賀元衝還處於震驚之中的警告,他擺擺手,說道:
“天平湖又怎麼樣?我們山海也不孬吧,我跟她呀,都屬於一種人,不會對自己的慾望遮遮掩掩,不過這娘們倒也懂得欲擒故縱,把我搞得一身邪火兒,剛纔本來想找個人卸卸,但……嗐,總有人不太懂事兒,沒辦法,你知道吧。”
“你……你就不怕她……對你有所圖謀?”
賀元衝此刻腦子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所以這話一出口,他就很是後悔……
然而賀天然好似並沒有把這隨口的一句看得很重,而是反過來對賀元衝分析起了其中利弊:
“別人好歹也是吃過見過,正兒八經的名媛,我還怕她不圖什麼呢,而且就拿你這事兒來說,我們靠近人家的動機也不單純不是嗎?都是千年的狐狸,就甭玩什麼聊齋了吧,既然有着共同利益,那誰爬上誰的牀這種事兒,就不用那麼大驚小怪。
而且弟弟啊,你知道我真正表達的是什麼嗎?”
“什……什麼?”
“嘖~”
賀天然輕嘖一聲,對自家弟弟的懵懂很不滿意,好似是爲了教育一下對方,他擺出一副兄長做派,語重心長道:
“你呀,還是太單純了。
我們一個是天平湖地產的千金,一個是山海集團的長子,要是我們兩家將來能合在一起,莫說是港城,到時整個南國都要震上三震,這是我倆缺了誰都達不到的效果。
豪門聯姻從來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不過在如今的商業框架的下叫作‘抱團’,港城本來就是個移民城市,龍蛇混雜,其中以粵閩兩地的人口爲最,這兩個地方的人都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就是對宗族、家族的觀念很強。
你也知道咱爸是粵商會的主席,而餘叔作爲閩商的代表,雖然他們幾個頭頭平時挺和氣,但底下的人這些年可沒少掐架,如果通過聯姻,將兩個派系合併,織成一張無法割裂的家族企業關係網,你想象一下屆時累積的財富會是個什麼量級……”
賀元衝心中駭然,只因賀天然的這番有意無意的分析,恰好命中了他結識餘鬧秋以來,內心醞釀了已久的終極目的。
既然是終極目的,那麼就不是短期內能達到的,起碼擺在賀元衝眼前的,就還有賀天然這麼一個“哥哥”在,因爲餘鬧秋如果有的選,爲什麼會選他賀元衝這麼一個跟賀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私生子”呢?
但好在他這位“哥哥”以往對待愛情,表現得十分忠貞,這也是爲何餘鬧秋會跟賀元衝合作的主要原因,因爲只有搞垮了賀天然,讓賀元衝徹底上位,兩人的聯姻纔有產生出對等的價值,要不然,就只能是賀元衝“高攀”了人家,而像餘鬧秋這樣的女人,她所追求的愛情,可從來不是什麼“下嫁”。
然而事情,好像發生了一種戲劇化的反轉……
“你們……聊到這一步了?”
“哪有這麼快,今天我只是跟餘小姐對齊了一下顆粒度,至於試探彼此‘深淺’,那是‘日後’的事,慢慢來吧。”
賀天然加重了某些詞彙的語氣,一語雙關,臉上露出了一種惡趣味的表情。
賀元衝臉色發青,然後極爲荒謬的一幕發生了——
“那嫂子怎麼辦!你就這樣說拋棄就拋棄了?那你們相互等待的這麼些年,到底算什麼啊——!?”
此刻,這兄弟兩人的立場像是瞬間置換了一樣,賀元衝高喊着愛情爲何物的模樣,像極了一個隨時可以爲理想而死的殉道者。
而賀元衝的反常樣子,也印證了賀天然一直以來的試探……
抓、到、你、了!
一如作家捕獲到了靈感,偵探發現到了細節,賀天然沒有什麼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也不知道餘鬧秋與賀元衝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就像他秉持的觀念一樣,有些事情不用想得太透徹,他只要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了。
他的記憶裡有着關於餘鬧秋身份家世信息,在從對方口中套取想要的消息時,他也讀懂了對方的慾望,所以自然而然就推斷出了上述那番關於聯姻利益的分析。
事情到此,本還不足以證明什麼,對賀天然來講,無非就是認識了一個很有野心的女人罷了,可好巧不巧,對方一個象徵着佔有慾的吻痕,卻引來了自己的弟弟。
如果說賀元衝一開始見到溫涼走出去,就表達出這種憤世嫉俗的正派模樣來,賀天然都不會覺得這個弟弟有什麼不對,但他偏偏看到自己被打後狼狽的樣子還戲謔了兩句,直至說起與餘鬧秋的事後,才如此強調起了“愛情”這個命題。
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當然,目前爲止這些都是賀天然的一種推理,兩人私底下關係如何?半個月前的心理諮詢,是否有兩人的刻意設局?他現在的心理情況,對方是否知曉?
這些零零總總,賀天然暫時都不得而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賀元衝肯定覬覦着餘鬧秋的家世,想要以此穩固他在賀家的地位;而那麼有野心的餘鬧秋,也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接近賀家機會。
這個結論,可不是光有推理了……
還記得賀天然從餘鬧秋身上,借來的東西麼?
“元衝啊,我本來想勸你別太幼稚了,但想一想,對愛情保持忠貞,本就是一種良好的品格,從這一點上講,我實在沒什麼資格說你……”
賀天然站起身,緩緩摘下眼鏡哈了哈氣,擦了擦,然後從容地架在了賀元衝的鼻樑上。
後者從賀天然摘下眼鏡的那一刻便瞬間想到了什麼,所有言語與表情都戛然而止,整個人像宕機一般不知該如何作爲,緊接着他只覺肩頭一沉,原來是賀天然拍了拍他的肩,耳邊只聽見他說:
“我記得以前你有一副差不多同樣款式的眼鏡,最近也不見你戴了,本來我還想學學你的,但我感覺自己戴着像個反派一樣,臉型不太適合,你戴着就順眼多,這樣顯得更成熟些,記住你今天說得話,好好對待妍妍,知道嗎?權衡利弊,壯大家族這事兒,你就交給老哥來做就好了。”
賀元衝後退一步,眼中還保留着最後一絲倔強的演技,用已經變得粗糲的嗓音警告道:
“我……我會把今天所有的情況告訴曹艾青的……你……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賀天然聳了聳肩,重新坐下,目送着賀元衝氣急敗壞地離開了辦公室。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聽見這種話了。
但他知道,賀元衝離開後第一時間要找的人,絕對不會是曹艾青,而且這件事,他大概率也不會說。
因爲提前通知曹艾青有什麼好處呢?難道是讓他們兩人早點分手,好讓賀天然早點跟餘鬧秋搞在一起?
呵~
男人搖搖頭,復歸沉默。
經過大半天的會議、算計、套話、思考,賀天然哪怕是精力再充沛,此刻也顯露出了些許應有疲態,時間在不經意間流逝,偌大的落地窗外日頭西斜,他側目看向餘暉裡的城市邊際線,他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又長又斜,像一條野蠻生長卻橫生了枝節的樹幹,就這麼橫亙在室內的牆壁上,輝煌且孤獨。
“你跟你弟弟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是這麼……緊繃麼?”
“……”
女人的聲音響起,賀天然循聲望去,不知何時,溫涼去而復返,她雙手環抱,修長的身子倚在了辦公室的門口。
賀天然微微一笑,“你聽見了多少?”
“我沒有聽人牆根的習慣,只是看見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賀天然沒再理會,再次轉目看向窗外的夕陽,一點點落下。
溫涼走到他近前,隨意往窗外一瞥,見男人一言不發,問:
“你在想些什麼?”
落日的美景映照在男人的瞳孔中,不知怎地,難得是說出今天以來的第一句實話:
“我在想,今天我會不會第三次聽見一句同樣的話。”
“什麼話?”
“太陽要下山了……”
“當然啊,這都傍晚了,你真是莫名其妙……”
賀天然望向一臉理所當然的溫涼,偏了偏頭,沒有解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