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風寒,兩邊丫鬟垂頭站着,呆若木雞。東炎盯着月娥看了會兒,忽然冷冷一笑,轉身便走。月娥瞧他向着書房而去,就同小葵說道:“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大公子。”小葵答應而去。
月娥到了東炎書房,果然見他人在裡頭,寂然靜坐,門半掩,外面亦無僕從。月娥推門而入,東炎說道:“誰讓你來的?”月娥說道:“大公子若不想我來,方纔說那一句話又是何意?”東炎說道:“只是隨口問問罷了。”月娥說道:“既然如此,是我多事了。”她轉身欲走,東炎霍然起身,說道:“站住!”
月娥停步,回頭看東炎,問道:“大公子還有何見教?”東炎望着她,看了片刻,垂頭,頹然說道:“你真的……跟容玉不同。”
月娥說道:“我……我本就不是那位小姐。”東炎心如利箭穿過,說道:“你我都知,你就是容玉。”月娥不語。東炎說道:“可是,究竟爲何,你會變作如今這樣?”月娥說道:“說來話長,如今還活着,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東炎不見她繼續說,卻也知道其中詳情必是一言難盡,屋內兩人皆沉默,片刻後,東炎問道:“良弟弟……如何?”月娥說道:“尚好,長大了,人也懂事的很。”東炎說道:“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有派人去找,只不過,一直沒什麼音信,因此事牽連甚廣,不敢就大張旗鼓的……卻沒有想到,竟然陰差陽錯,是敬安帶了你回來。”他聲音起初還濃濃感傷,後來便轉爲戲謔自嘲。
月娥說道:“大公子,很抱歉……”東炎擡頭看她,說道:“不,是我無能,對不住你們……”
月娥搖頭,說道:“大公子,既然事過境遷了,何必還如此自責?”東炎轉過桌子,月娥本能地後退幾步,東炎上前,怔怔地盯着她雙眼,月娥說道:“大公子。”東炎說道:“你閉上眼睛。”月娥怔了怔,東炎望着她,說道:“閉眼。”
月娥猶豫了片刻,終究閉上雙眼,一瞬間,東炎渾身發抖,伸手,手指顫抖,在月娥的雙眼之前掠過,又欲摸她的臉頰,卻又不敢落下,只隔着一指距離,輕輕向下,嘴裡低低地喚道:“容卿……”
一聲幽咽,沉埋多少往事,葬送幾許柔情,明知無望,仍舊難以割捨,東炎欲將面前之人牢牢擁入懷中,卻又不敢,然而他盼望數年,好不容易夢成了真,卻發現此佳人已經並非昔日他愛慕之人,爲何?明明音容笑貌都一致無二,卻偏偏不是!
東炎的手幾番顫抖,最終仍舊落在桌上,月娥聽了響聲,睜眼一看,見他慘然神色,心頭瞭然,輕聲問道:“大公子,你還好麼?”東炎搖了搖頭,說道:“我無事。”片刻,又問道,“你……你同敬安,是如何認得的?”
月娥垂眸,靜靜說道:“不堪回首。”
東炎回頭,望了望月娥,忽地一笑,說道:“是了,敬安那個性子……”雖是笑着,眼中卻是光芒冷然,這一刻,真欲死了才幹淨些。
頃刻,東炎笑了笑,又問道:“先前母親要鞭笞他,你爲他,竟肯去國舅府,你心愛敬安?”
月娥想了片刻,說道:“侯爺曾對我有恩。”東炎說道:“既如此,你是爲了報恩?”月娥不語,卻問道:“大公子覺得刺殺國舅爺之事,究竟真相如何?”
東炎說道:“還不知,此事最難辦的,就是那人一口咬定是敬安指使。你覺得如何?”月娥說道:“侯爺雖然有諸多缺點,但絕不是個會如此做的人,何況他知道大公子向來最痛恨目無法紀之人,侯爺向來最尊重大公子,定不會如此做。”
東炎望着她,說道:“你很替他說話。”月娥說道:“最知道侯爺的應該是大公子,我不過是多話了。”
東炎不語,猶豫了一陣,說道:“樓老師……他有沒有同你說,當初之事?”
月娥搖了搖頭,說道:“當初之事,我也都忘了,父親也從未講過。”東炎想了想,一笑說道:“樓老師是忠厚之人,然而……”他猶豫片刻,終於看向月娥,說道,“你可知道,當初你家遭難,是因誰而起?”
月娥怔道:“大公子是何意思?”東炎眼睛微紅,望着月娥,說道:“當初肅王之事,本牽連不到樓翰林身上,然而正當刑部盤查之時,有人竟密報樓翰林也是肅王同黨,因素來知道翰林人品,自然無人肯信,結果,聖上下令搜查翰林府,結果竟搜出肅王謀反之時須用的令牌一面。”
月娥問道:“這……卻又是怎麼回事?”
東炎說道:“我當時亦不知是怎麼回事,而後,翰林府出了事,敬安有段時間便悶悶不樂,屢屢問我翰林府因何入罪,我起初不以爲意,後來便覺有異,察言觀色,問他是否有心事,他只是不說,每每便發呆。然而他雖不說,我又怎會猜不到?樓翰林素來與世無爭,自不會有人針對他下手,當日進出翰林府的只有我跟敬安兩個人,翰林府出事之後他一反常態,屢屢關注在翰林府搜出何物,我便猜到……”
月娥驚得心頭亂跳,問道:“大公子,這……不可能罷,必是你的猜測而已。”
東炎說道:“我當時大病一場,敬安便時常在我牀邊垂淚,我醒來之時,曾旁敲側擊問過敬安,當日是不是帶了什麼進翰林府,沒想到敬安反應極大,卻不否認,只叫我不要問,我再逼問,他便說自己做錯了事……再後來,母親便不許我再提起此事。”
月娥聽得渾身發涼,一時忘了反應。
東炎說道:“多少年了,我不曾對任何人說過此事,容卿,今日我將事情原委告訴你,究竟要如何,你自己……看着辦罷。”
月娥垂頭,說道:“多謝大公子。”東炎又說道:“此事,不可對任何人說,更不要讓母親知道。”月娥點頭,說道:“我明白。”東炎望着她,見她雙眸看着地面,遮了眼眸之際,就宛如昔日樓容玉就站在跟前一般,心頭百轉千回。
月娥想了想,問道:“大公子,我有一事不明。”東炎說道:“何事,你問便是了。”
月娥說道:“大公子見過我,那二公子先前就沒有見過我麼?”東炎想了想,說道:“這個我卻不知,因你平日並不出外,連我……最初也是偶然遇見,因此敬安……應該是未曾見過你的。”
月娥又說道:“那……夫人可見過我麼?”東炎想了想,說道:“母親卻是曾見過你的,只因昔日我們定了婚約,所以她曾經去過翰林府……”
月娥聽他本來語聲溫存,後來便涼薄蕭瑟,便又問道:“那爲何謝夫人在我跟前從未說過些什麼?”
東炎勉強轉過頭不看她,說道:“當日我認出你來之後,很是震驚,便去同母親說,母親說你不是玉容,因言談舉止全不像,又……我以爲你是敬安的姬妾……因此我也就以爲你不是了。”
月娥問道:“那爲何後來又疑心了?”東炎說道:“因爲……實在是太像,且我心裡,實在放不下,所以就試試看,沒曾想到……”說着,便轉眼又去看月娥,卻見她雙眼之中亦略露出悲愴之色,兩人四目相對,一個感慨世事造化無常,一個憐惜他多情無望,都有些莫名感傷。
末了,月娥先開口,說道:“多謝大公子解疑。”東炎也無話,再說其他,只覺得更加客套陌生,便終究說道:“無妨,夜深了,你回罷。”
月娥說道:“是。”眼看着東炎,遲疑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月娥轉身出了東炎書房,沿着迴廊,向着東院而去。
——敬安,竟是樓翰林一家遭劫的首因?
暗夜沉沉,天際毫無星光,細雪自空中灑落,走廊裡的燈籠搖擺不定,月娥想道:假如真是敬安所爲……樓翰林一家遭劫,顛沛流離,樓翰林心疼夫人,不忍她再吃苦,就賣了樓容玉給王四鵠,結果樓容玉不堪凌辱……卻換來自己重生,遇上了謝敬安……
這一切,就好像是一個古怪詭異的圈子,自謝敬安開始,自謝敬安……而終?
恍恍惚惚,風吹衣袖,月娥縮起肩頭,擡頭才發覺已經到了東院,仰頭看着沉沉夜空,微微苦笑,卻不知命運究竟是何安排,她這一趟回京,是報恩,是報仇?誰又知道。
月娥正在發怔,旁邊一道人影緩步走出,說道:“姚娘子。”久違的稱呼,月娥轉頭,藉着院落門口的燈籠,看的清楚,此人身材魁梧,正是周大。
月娥一怔之下,說道:“周大爺。”周大眼波沉沉,望着月娥,說道:“娘子去大公子書房了?”月娥點頭,說道:“侯爺尚未歸麼?”周大說道:“屬下正是回來傳侯爺話的。”月娥問道:“他有什麼話?”周大說道:“侯爺只說,叫姚娘子不必擔憂,好生保重身體,他自會無事。”說完之後,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
月娥聽了這話,怔了半晌。周大不耐煩,卻仍壓着性子,說道:“娘子無話叫我帶回去給侯爺麼?”月娥望着周大,忽地問道:“周大爺,你仍很厭我,是麼?”
周大聽她問這個,很是意外,卻仍說道:“我的想法如何,姚娘子何必在意。”月娥說道:“上次在紫雲縣提出的不情之請,着實爲難周大爺了,幸而周大爺深明大義,竟答應了我。”
周大面色凜然,瞪着她說道:“你想如何,莫非要故技重施?”
月娥見他一臉戒備,便一笑,說道:“周大爺莫要緊張,這法子再用,未免老套了。”
周大先前還以爲她又要趁機逃跑。他雖然討厭敬安身邊的女子,但因敬安向來極緊張月娥,所以不知不覺也十分重視她,且又因遭遇了那許多事,也覺得月娥不似是其他女子一般,倒也對她刮目相看,但如今敬安在刑部不得返家,倘若月娥在這時侯又走,周大真要怒而發作了。
周大聽了月娥如此回答,才鬆了口氣,又說道:“我勸你還是安心留在此處……”想了想,不是下屬該說的,便停了。
月娥也不以爲意,問道:“侯爺可還好麼?”周大說道:“不曾用刑,尚好。”月娥想了想,問道:“何時能回來?”周大搖頭,說道:“不知。”月娥便說道:“既然如此……你替我轉告他,近來下雪,甚是寒冷,我記掛着小暴,想去郊外看看。”周大一怔,說道:“什麼,就這些?”
月娥笑了笑,說道:“嗯,勞周大爺了。”周大壓了壓火氣,終究沒壓住,他在此等了半夜,就是等她回來要一句話,好回去給敬安交差,沒想到竟是如此!
周大見月娥要走,便上前一攔,說道:“姚娘子,你未免太心性涼薄了,侯爺如今在獄中,你不記掛他,反只說那畜生?你……”
月娥擡頭看周大,說道:“好啊,那麼……勞煩周大爺對侯爺說:我很想他,要他早些回來相陪我……如何?”她口吻親暱,縱然是黑暗中,周大也覺臉紅,不由吶吶。
月娥哈哈一笑,說道:“難道周大爺能說出這些來?”
周大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暗暗咬牙,那怒火卻消了大半,此刻也沒甚可說,只告辭離開了,月娥便去開門,此刻裡頭小葵聽了聲響,便出來,將月娥迎了進去。
月娥渾身冰涼,又跟周大在門口站了這許多時候,雖然在外頭不覺得什麼,笑面如花談笑自若的。只進了門來,頓時腳下一軟,腦中便昏了昏,小葵嚇了一跳,急忙將她扶了,卻覺得月娥的手宛如冰塊一般。當下趕緊叫人弄薑茶來暖身子,此刻月娥也不知是怎地了,渾身不停打戰,竟好似到了南北極一樣,小葵嚇得無措,趕緊叫小丫鬟一起,替月娥暖手搓身。
片刻薑茶上來,月娥喝了兩口,才覺得身上的冷戰好了些,也不哆嗦了,過了半晌,反而覺得身下有些不好,才知道是月事來了。
當下月娥收拾好了,已經半夜,小葵怕她有事,多添了個暖爐進來,月娥恢復過來,好受的多,便在牀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想到東炎那些話,一會兒想到敬安,腦中其亂無比,身子縮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才睡着。
第二日醒來,聽外面傳了信兒來,說是東炎一早就去了大理寺。謝夫人也派了家丁跟隨着,有消息的話就隨時回來說,謝夫人自己卻去了佛堂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