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暫且收住了,但天際的黑雲依然壓的很低,一層壓着一層,讓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河陽城北門大開,無數百姓從城中紛紛涌出,向北而行,一路之上哭泣之聲不絕於耳,誰也不知道這一走,到底前路是在何方?
蕭逸才帶領着青雲弟子們一路維持秩序,不斷安慰焦灼驚慌的百姓,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周圍的人,這一次只是暫時離開,只要過些日子打敗獸妖,浩劫過去,大家就可以再次返回家園。
這一日忙下來,當真是口乾舌燥、精疲力盡,望着眼前着緩慢前行的人羣長龍,蕭逸才默然搖頭,正想歇息片刻,忽看見龍首峰的林驚羽正站在不遠處,也是一臉疲憊樣子,他與林驚羽也算熟悉,便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林驚羽的肩膀。
林驚羽回頭一看,露出一絲笑容,開口說話,不料話聲卻是啞的:“師兄,你也在啊……”
蕭逸才應了一聲,二人目光相對,再看看周圍那些百姓,一時都是搖頭苦笑。
向着北方而去的古道方向,遠遠看去,似乎也一樣是陰沉的天空,看不到半分的光亮。
週一仙、小環二人也夾雜在人羣之中。
週一仙走在人羣裡,左顧右盼,眉頭緊鎖,不時發出嘆息聲音。
小環輕聲道:“爺爺,怎麼了?”
週一仙搖了搖頭,道:“這一戰關係天下蒼生百姓的命數,但我只怕青雲山上的正道勝算不大。”
小環默然,多少知道週一仙爲何如此說話。獸妖自現於人間以來,短短時間,從南疆開始進入中土,一路橫掃天下,所向披靡,實力強橫、手段兇殘,所造成的禍害已勝過往日所有的天災人禍。時至今日,天下最後的抵抗大部集中在青雲山上,而天下人大部分的希望,也多半都在青雲門那傳說中無堅不摧的誅仙劍陣之上。
小環強笑了笑,道:“不是還有個誅仙劍陣麼,還有希望的。”
週一仙聳了聳肩膀,道:“這個……嘿嘿,罷了,反正我們這樣的小百姓,聽天由命算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忽然轉頭向着遠處巍峨屹立、此刻隱藏在沉沉黑雲之中怪峰突兀而顯得有些猙獰的青雲山看了一眼,然後徐徐道:“不過這些正道中人啊!可不要後院起火了……”
小環怔了一下,道:“什麼後院起火?”
週一仙怪笑一聲,搖頭不答,向前走去,小環瞪了他一眼,也懶得追問,畢竟此刻此情此景,哪還有心思爲那些正道着想。
這一條百姓長龍走了一天,林驚羽等青雲弟子也就這麼忙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大隊人馬大都已經走過,林驚羽這才鬆了口氣,真是覺得做這些事情,比對着三、五兇惡獸妖還要疲累。正想着好好歇息一下,忽地旁邊走過一個小孩,一直看着林驚羽。
林驚羽有些奇怪,向這小孩看去,只見他身上衣衫破舊,顯然並非富貴人家的孩子,但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倒是十分可愛。
林驚羽笑了一下,柔聲道:“小弟弟,有什麼事麼?”
那小孩遲疑片刻,舉手遞過一張紙條,怯生生地道:“剛纔有個叔叔叫我拿張字條給你。”
林驚羽一怔,從那小孩手中取過字條,展開一看,只見上邊簡簡單單隻寫了四字。
“後院起火!”
林驚羽皺起眉頭,沉吟片刻,對那小孩道:“這是什麼意思,對了,剛纔給你字條的那個人呢?”
那小孩轉頭指向前方,忽然臉上又有迷茫之意,道:“咦,不見了,剛纔是個戴着帽子的叔叔,讓我給你的。”
林驚羽看着手中這張字條,眉頭緊鎖,片刻後擡頭望去,只見人海茫茫,卻又哪裡去找那個小孩說的戴帽子的神秘人物?
青雲山,小竹峰。
“嗆啷!”
聲如龍吟,一室毫光,天琊神劍橫於手中,陸雪琪面無表情,握劍相看。那秋水一般的劍刃之上,倒映着她無雙容顏,真如欺霜勝雪一般。
她深深凝望着鋒利劍刃,而天琊似也感覺到了什麼,隱隱有些許的顫動,彷彿激動。
“你在想什麼?”文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陸雪琪默默注視手中劍,許久才道:“不知道過得幾日,這劍刃之上,流的會是何人之血?”
文敏慢慢走到她的身邊,拍了拍陸雪琪的肩膀,柔聲道:“好了,我的好師妹,眼下浩劫當前,只要我們在這一戰中盡力而爲,想必天無絕人之路的。”
陸雪琪點了點頭,但不知怎的,心頭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陰晦,低聲道:“是。”
文敏微笑道:“那就好,師父還在等我們一起去通天峰呢!我們走吧!”
陸雪琪再次點頭,收起天琊,深深呼吸,隨即跟在文敏身後,走了出去。
順着迴廊曲折蜿蜒,來到小竹峰前山處,水月大師已經站在那裡,旁邊還站着幾個小竹峰女弟子。文敏和陸雪琪走上前去,文敏首先開口道:“師父,我與雪琪師妹到了。”
水月大師負手而立,此刻慢慢轉過身來,目光看了文敏一眼,然後落在陸雪琪身上。陸雪琪低首不敢看師父目光,只輕聲道:“師父,我來了。弟子不孝,讓你老人家生氣了。”
水月大師淡淡道:“我沒空生氣。”
陸雪琪的臉色似又蒼白了一下,旁邊衆人都不敢說話,文敏微微搖頭,看着水月大師,微帶懇求之意叫了一聲:“師父……”
水月大師哼了一聲,忽又是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都暫且放一旁去吧!此番大戰,若我們能夠留得性命在,到時候再說罷。”
一衆弟子都不敢應聲,水月大師袖袍一揮,轉身淡然道:“走罷,掌門真人還在通天峰上等我們呢!”
話音才落,一道白光裹着她的身影沖天而起。文敏看了看陸雪琪,陸雪琪強笑了一下,文敏低聲道:“沒事的,別多想。”
說完,她回頭對衆人道:“我們也走吧!”
一時間小竹峰上光芒耀眼閃爍,一道道秀麗奇光飛起,向着天際沉沉黑雲飛起,憑添了幾分色彩,只是漫天黑雲,卻又轉眼就將這些光彩吞噬了。
青雲山,大竹峰。
宋大仁率領着五位師弟一起站在守靜堂外,等候着田不易與蘇茹的出現,只是看樣子似乎過了許久,田不易夫妻二人依然沒有出來。
六弟子杜必書有些沉不住氣,輕聲對宋大仁道:“大師兄,師父師孃怎麼還不出來,他們在裡面做什麼?”
宋大仁白了杜必書一眼,沒好氣地道:“我怎麼知道,你這麼想知道不如自己進去看好了!”
杜必書碰了個釘子,吶吶縮了回來,口中抱怨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討不到老婆,也不用把氣出在我身上吧!”
宋大仁耳尖,居然聽到了,不由得大怒起來,伸手啪的一下打在杜必書後腦勺上,怒道:“你說什麼?”
杜必書嚇了一跳,他向來膽小,除了對師父師孃敬畏之外,便是這位大師兄了,不過宋大仁平日裡十分隨和,但看來此番與文敏好事波折,對他打擊不小,居然發怒起來。
旁邊幾位師兄弟都在強忍着笑,斜眼看着杜必書,杜必書臉色尷尬,待要向另外幾位師兄求援,不料眼光看去,何大智、吳大義等人一個個或仰首看天,或眺望遠山,一副出神出世的悠然景象,活脫脫就是不問世事的神仙模樣。
杜必書狠狠瞪了這幾個沒義氣的師兄,最後只得對宋大仁乾笑幾聲,道:“大、大師兄,你也不用着急,待這次浩劫過後,師弟我立刻下山請最好的媒婆幫你說親……”
話音未落,面色氣的發紫的宋大仁一腳踹來,“撲通”一聲將杜必書踹了老遠開去,旁邊何大智等人一時竊笑,紛紛搖頭,只有杜必書面色沮喪,坐在地上。
堂外隱約的笑聲傳了進來,田不易與蘇茹都聽在耳中,蘇茹凝重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一絲微笑,隨即又是嘆息一聲,輕聲道:“不易,徒弟們都在等着呢!”
田不易一身長衣,面色肅穆,站在守靜堂三清神像面前,默默點了點頭。然後他凝望那三座神像,走上一步,從供桌上拿起三炷清香,在蠟燭上點着了,鄭重地捧香行禮,彎腰三拜。
他們二人從守靜堂裡出來的時候,門下宋大仁等弟子都早已等候在門外了,田不易目光從宋大仁看下一直看到杜必書,點了點頭,其間他還不知怎麼,眼角餘光又瞄了一眼遠處安靜的弟子房舍,眼神之中,似還有一絲無奈。
或許是浩劫將臨,大戰在即的緣故吧!田不易看去心情很是不好,話也不多,看着等候多時的衆弟子,他最終也只是點了點頭,道:“我們走吧!到通天峰去。”
異光閃處,田不易一馬當先,蘇茹緊跟其後,大竹峰衆弟子連忙跟上,黑雲沉沉的天際,又劃過了數道絢麗光芒,隨即消失在雲層之中。
蕭逸才、林驚羽等青雲弟子累得半死,終於在這一日天色將黑未黑之際,將河陽城中所有的百姓都送上了往北方而去的古道,同時從河陽城外,偶爾還有零星的百姓匯聚而來,向北行去。
只不過短短一日一夜的工夫,蕭逸才和林驚羽等衆青雲弟子看去都像是瘦了一圈似的,十分疲倦,而每個人說話的時候,嗓子幾乎都是啞的。
站在青雲城頭,眺望遠處漸漸消失的百姓長龍身影,蕭逸才這才放下心來,苦笑一聲,啞着嗓子對站在身旁的林驚羽道:“總算是送走了。”
林驚羽也是長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神情暫時鬆懈下來,但他眉頭卻一直都是皺着,不似蕭逸才一般完全放鬆,似乎心中還有什麼心思記掛着一樣。
蕭逸才乃是聰明之人,很快就發現了林驚羽眉宇間還有一絲凝重,微怔問道:“怎麼,林師弟你覺得還有什麼不對麼?”
林驚羽怔了一下,搖了搖頭,道:“師兄誤會了,小弟並非感覺不對,只是對眼前這一場浩劫大戰,心中擔憂而已。”
蕭逸才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不過所謂邪不壓正,天無絕人之路,你我都是正道門下,爲了天下蒼生,來日一戰,你我盡力就是了,不必多想。”
林驚羽笑了笑,點頭道:“師兄說的是。”
蕭逸才微微一笑,道:“那我去那邊看看。”說着他離開林驚羽向旁邊走去,原是想再到河陽城中仔細看看,不要還有什麼百姓遺漏纔好,否則一旦獸妖殺來,多半不免。
不料他才走出幾步,忽然身後隱約傳來林驚羽低低的自語聲:
“後……火……後……”
蕭逸才一怔,轉頭看去,只見林驚羽眉頭緊皺,面上似有不解迷惑之色,站立在原地口中輕聲說着什麼,他仔細一聽,卻似乎有些含糊乃是後什麼的音。
蕭逸才雙眉一挑,道:“林師弟,後山怎麼了?”
林驚羽嚇了一跳,擡頭道:“後山,什麼後山?”
蕭逸才反而是被他說了一怔,道:“我聽你一直說什麼後山、後山的,我想你這些年來時常去我們通天峰後山祖師祠堂裡與萬師伯學藝就羨慕不已。”
林驚羽面色有些尷尬,連忙道:“沒有,沒有。”
蕭逸才笑了笑,道:“沒事就好了,林師弟,大戰在即,你可要養好精神啊!”
林驚羽微笑點頭,正要說話,忽然此刻遠處竟傳來青雲弟子一聲驚叫,蕭逸才與林驚羽大驚,幾乎同時騰空而起,向驚叫聲發生處飛去。
那聲響處正是河陽城的南門,有幾個青雲弟子在那裡做最後的巡視,但此刻一個個如臨大敵,法寶祭起,神情緊張。只見在城牆之上,一隻猙獰怪獸獅頭狼身,巨目炯炯兇悍,口中發出低吼,正盯着這些青雲弟子,但牠似乎也知道這些人並非普通百姓,所以一時也沒有輕舉妄動。
蕭逸才與林驚羽落了下來,這時其他青雲弟子也紛紛趕來,衆人看得真切之後,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蕭逸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道:“是獸妖。”
忽地,在林驚羽身旁的一個青雲弟子大聲叫了起來,道:“外面,外面……”
聲音驚恐,衆人聽在耳中,一下子心都似提了起來,幾乎是同時向河陽城外遠處,那個青雲弟子指的方向看去。
那一片黑壓壓的黑雲天際之下,地平線上,隆隆雷聲傳來,閃電無聲卻刺破蒼穹。大地在微微顫抖,低沉的轟鳴聲如從九幽深處緩緩滲出,卻直衝進人的精魂深處,迴盪不絕。
無數的獸妖匯聚做無邊黑色的可怖潮水,從遠方奔騰而來,隆隆如奔雷卻已然壓過了天際雷鳴,天地肅殺,電芒如怪蛇亂竄。逼迫人心的煞氣即使相隔老遠,已經是撲面而來。
衆青雲弟子個個面無血色,蕭逸才一咬牙,大聲道:“走,快走,立刻回青雲山。”
在他話聲疾喝之中,衆青雲弟子不敢怠慢,紛紛祭出仙劍飛上天空,牆頭那隻獅頭狼身的怪物大聲咆哮,模樣兇狠。
林驚羽跟在人羣最後,在半空中回頭眺望,只見無窮無盡的獸妖瘋狂涌來,整個大地之上彷彿都已經是惡獸的海洋,更無一點人氣所在。
這一場浩劫,終於到來了最關鍵的時候!
聽到了蕭逸才等人緊急趕回的急報之後,青雲山通天峰玉清殿上的滿座正道,一時都無人說話。
靜默籠罩在這個宏大的殿堂之上,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道玄真人緩緩起身,面容肅重,緩緩道:“諸位,天下蒼生命數盡在於此,眼下獸妖佔據河陽城,不日就會攻上青雲,此間我也並沒有更多話說,請諸位回去好生歇息,來日當與獸妖一決生死。”
衆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後慢慢都站了起來,玉清殿上漸漸多了竊竊私語,也就是在這低沉的雜音中,衆人紛紛走了出去。
道玄真人轉身向坐在身邊的普泓上人和雲易嵐道:“二位也請歇息罷,在下有點事情,要與青雲門其他幾位首座商議一下。”
普泓上人和雲易嵐都站了起來,回禮道:“真人請便。”
道玄真人回了一禮,向蕭逸才打了聲招呼,蕭逸才連忙跟上,隨着道玄真人進了後堂,那裡的某個地方,青雲門其他首座長老都已經在等待他們了。
林驚羽目送他們離開,隨即獨自走出了玉清殿,信步走到殿外欄杆處,憑欄眺望,只見天際蒼穹如墨,黑雲沉沉,不見有一絲光亮。
山風如刀,正嗚嗚吹着,刮面生疼。
他默默佇立,只是腦海之中,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一張神秘字條,和上面那莫名其妙的四字。
後院起火……
後院起火,後院起火?什麼後院起火?林驚羽在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最後,他的念頭慢慢都歸聚到一點之上,那是蕭逸才迴盪在他耳邊的微帶錯愕的話語:“後山怎麼了,林師弟……”
後山?
林驚羽眉頭又再次皺了起來,雖然眼睛發亮,但他卻是緩緩搖了搖頭,再度困惑起來。這一沉思也不知呆了多久,待他回神之後,卻發現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林驚羽嘆了口氣,緩緩順着臺階向下走去了。
自從獸妖出現之後,青雲門就全力增強了青雲山的守衛,尤其是在前山,誰也不知道那些兇殘至極的無數惡獸,到底什麼時候會突然衝了上來。不過青雲山一向險峻,尤其是通天峰,更是高聳入雲,易守難攻,不過這些對於修道有成之士來說,已經並非什麼太大的阻礙,但是對許多不會飛翔的獸妖卻是極好的屏障。
只是一向以來,獸妖所過之處所向披靡,其中又傳聞着無數驚人可怖的消息,誰也沒有把握這些獸妖不會有什麼出其不意的辦法攻來,更何況的是,那個傳說中的獸神直到今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更增添了衆人的疑懼。
相比青雲門前山而言,青雲門後山則幾乎完全都是懸崖峭壁,猿猴難渡,儘管如此,青雲門還是安排了不少弟子馭劍在天空巡視,以防萬一。只是有一點很是奇怪,就是在青雲門禁地幻月洞府以及禁地邊緣的祖師祠堂附近,守衛的青雲弟子卻是極少,似乎青雲門一點也不擔心這兩個地方似的。
而此刻陰暗的夜晚剛剛逝去,天正是初亮時分,高高聳立入雲的通天峰上,通往祖師祠堂和幻月洞府禁地的小徑間,正瀰漫着淡淡薄霧,隨着山風輕輕飄蕩,纏綿在道路兩旁的松柏樹梢枝木之間。
這一刻,連鳥鳴聲也聽不見,潮溼的水氣凝聚做晶瑩的露珠,在翠綠的樹葉邊緣緩緩流下,悄悄滴落。
更無一絲人影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