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
汪澤把手中喝了一半的玻璃杯磕在桌上。聲音不大,包廂裡霎時氣氛尷尬。
“白嵐,”汪澤身子往後靠了靠,偏頭去看經紀人,“咱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但這部戲這麼大的IP,別人不清楚,你還能不知道?”
女經紀人已近四十歲,面容保養得當,但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疲色,她一笑,“汪總說笑,我當然明白了……”她端着紅酒杯起身,繞過去到汪澤身邊,“要不是情況特殊,我哪敢麻煩您……”她作勢敬酒。
“汪總?”白嵐的酒端在半空,敬了一半總不好收回去,臉上笑的八風不動,心裡卻已經擦汗不已。出了這種意外,這部戲何瓴生若是再接不到,他的藝人生涯也就將徹底宣告結束了。
汪澤這個面子好歹還是給了,痛快喝了杯子裡剩的酒根,扯了扯嘴角,亮了亮杯底。
白嵐坐回去,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下首的何瓴生。
何瓴生除了閉着眼,整個人坐在那裡還是一副有點冷的樣子,和兩年前汪澤見到的並沒有什麼區別——這張臉還是精緻的像個雕塑,兩年時間過去,也依舊如前,毫無改變。
何瓴生手裡端着高腳杯,紅酒的量也剛剛好。
他嘴角略微勾起一個禮貌的弧度,一隻手摸着桌面,小心站起身來面朝着汪澤,任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略微的噁心。“汪總,上次那個廣告,還是要多謝您……”
“哎哎,站起來做什麼,怪不方便的,”他不動聲色的握住何瓴生的手腕,雖然襯着他西裝的袖口,但還是顯得輕薄了些。何瓴生不得不坐下。
“行行,這杯我喝了!”汪澤態度瞬間溫和起來,杯裡的酒也是一飲而盡。
何瓴生也喝了紅酒,禮貌而疏離的笑容連一絲變化都沒有。
白嵐心裡着急,但汪澤態度曖昧,看不出什麼意思,剛剛還駁了她的面子,她多年馳騁酒場,知道現在最不能冒進。
“你先走,先回酒店,我再和汪澤聊聊,你先回去。”白嵐把柺杖塞在何瓴生手裡,低頭交代他。
汪澤的助理把大衣給汪澤套在西裝外面,汪澤接過他手裡的眼鏡戴上,白嵐踩着高跟鞋笑着跟上來。
這個汪澤當過幾年兵,身體很不錯,平時也注意保養,看起來還很精神。但這人喜歡娛樂圈裡漂亮男孩的事情,幾乎無人不曉。之前還鬧出了一些事情,當事人還有點名氣,最後也被汪的後臺擺平熄火了。
白嵐看了看這人戴着眼鏡一副斯文人溫和無害的樣子,心裡卻緊張的直擦汗,“汪總,您看,小何這事,您還得多費心……”
“誒,”汪澤打斷她的話,卻沒有打了哈哈轉身就走,而是四指輕輕搭在白嵐交疊的雙手上,這樣的動作暗示意味頗強,白嵐笑着擡頭看他,“就我個人看吧,小何演江與衣,合適是挺合適……”白嵐心裡“咯噔”一下,就知道是這樣……
他低頭湊近,“這事兒吧,說容易確實容易……”他笑了笑,手指輕輕搭了兩下,稍微用了點兒力道,“這就要看小何怎麼選了。”
白嵐怔了幾秒,汪澤已經出了酒店的大門,助理雙手遞上一張卡,白嵐低頭——
“維華大酒店,612。”
她嘴脣抿了抿。
還是接下了。
卡的背面附有一張字條,“Wechat:xxxx……”
微信號。
何瓴生的保姆車已經被公司收回了,白嵐出了酒店門,就看見何瓴生拄着柺杖穿着西裝站在角落裡。這纔想起來他根本打不到車了。
直到此刻,整天爲這件事奔波的白嵐才真正有空覺出心酸來。
這個孩子或許從此就再也看不見了。
白嵐的高跟鞋“鐺鐺襠”踩着她少有的凌厲節奏朝何瓴生走過去,看見他躲在陰影裡挺拔的身影,眼淚卻已經止不住的盈滿眼眶。
白嵐帶了何瓴生四年,看着這個孩子從中戲在讀的二十歲到如今,多少辛酸走過來,多少戲的汗與血流過去,他紅的時候,人都說何瓴生這張臉,是老天爺賞的飯碗,拍什麼都難砸。到頭來卻還是輸給了老天爺。
“回酒店?”何瓴生聽見白嵐的腳步聲,直到感覺白嵐停在了他面前。
白嵐五指順額頭往後捋了捋頭髮,悄悄擦掉還在眼眶裡的眼淚,“回去吧。”
何瓴生點點頭,什麼話都沒問。
北京的八月悶悶的熱,何瓴生戴上墨鏡,白嵐扶着他上了出租車。如今倒是再也不怕身爲公衆人物大晚上戴墨鏡奇怪了,反正他戴了墨鏡還更合適他手裡的柺杖。
熟悉的景往後退,遛狗的大媽和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女人在路邊吵架,幾個流裡流氣的少年闖紅燈被交警攔下。
車水馬龍的北京依然燈火璀璨,無數年輕人在這個城市裡懷揣夢想。
可這些都不再屬於何瓴生了。他的人生或許就只剩下了黑暗和曾經輝煌的回憶。
就像富人變窮令人崩潰一樣,經歷過金字塔尖和閃光燈的人往往更難以接受沉寂和黑暗。
四年來,白嵐幾乎把何瓴生當做了自己的孩子,她手底下也確實就數何瓴生的名氣大,天賦高。
微博上還掛着何瓴生上一部戲的海報和劇照,民國風格的西裝和大衣,他戴着金絲邊的眼鏡,笑的有些陰翳。因爲何瓴生,這個反派角色的所有糾結和陰狠,最後都成爲了這個角色的萌點,就像粉絲說的,“真實的叫人想把他抱住藏在自己家裡”。
“生煎”們還在製作MV和一些剪輯,每天都有新的粉絲禮物,幾個公衆號炒的何瓴生和實力中花張米兒的緋聞,那張曖昧角度的劇組偷拍,都還沒完全冷下來。
何瓴生就在一個普通的宿醉醒來的早晨,突然又失明瞭。
白嵐靠着電視櫃,何瓴生坐在牀上。
沉默其實比哭鬧更可怕。
“瓴生……”
白嵐開口,這才記起這幾年,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一段私人空閒時間,能好好的看看這個孩子。永遠無止境的通告和劇本,這些年何瓴生從來沒反對過她的安排,再忙再累也沒有過一句話,這個總是默默努力的不像話的孩子……天命不公啊。
何瓴生點點頭,沉默着迴應她,沒什麼多餘的表情。這樣的情景與記憶無限重疊,恍惚之間,白嵐覺得彷彿他只是坐一會兒就又要去忙通告。
“咔噠”。
那張房卡放在電視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何瓴生聽出來了。剛剛在包廂,汪澤握住他的手腕,他就能猜出一二了。
“你……”
“嵐姐。”何瓴生開口打斷她。
“謝謝你。”
“謝……”白嵐苦笑,眼睛有點幹,“這孩子,謝什麼。”
“這都是命,嵐姐,我的命裡可能就該做一個普通人,這幾年這些,謝謝你了……”何瓴生還是閉着眼,輕輕笑了笑。
白嵐心揪成一團,心尖的酸水直往下淌。她早就知道何瓴生絕不會那麼選,但不知道爲什麼,當時還是指尖一抽,接了過來。
畢竟已經是走投無路。
“……和唯明的……解約合同,明天早上就送來了,完事之後,我叫小胡送你。”無法,無論如何,白嵐還是唯明旗下的經紀人,無論何瓴生的未來何去何從,她以後還都得呆在唯明。
“嗯。”
“……小胡他……也解約了,明天送完你,他就不當助理了。”白嵐仰起頭,讓眼淚流回去。
“嵐姐,我能不治了嗎?反正我之前也不是沒……過,我能照顧……”
白嵐“蹭”地站起身,“胡說什麼?!你就算不當藝人,也給我把眼睛治好!”她頓了頓,“之前之前,什麼叫之前也……這……有多難受你心裡……你必須治好……”
何瓴生沉默下來。
白嵐名下帶的藝人,只有何瓴生最出名,而他還是最聽話的。
白嵐怕是再碰不見這麼省心的藝人了。四年,感情還是很深的。
所以纔在何瓴生和唯明解約的定局下,還不顧一切的想讓他演這最後一部戲。
《盲花旦》的主角江與衣,確實是一個盲人。
天知道白嵐得知這個劇本的時候心裡有多狂喜,這簡直就是上天賜予的最後的救命稻草,何瓴生太需要這樣一個機會,把他演藝生涯推上巔峰,然後他才能以最好的姿態退出娛樂圈,纔不至於淪爲一個單單是被全世界憐憫的瞎子。
白嵐知道絕對不能讓何瓴生就這麼解約退圈,從全世界的崇拜和喜歡到全世界的憐憫和施捨,這樣的落差不是常人能忍受。
但大IP哪是那麼容易拿下的。
《盲花旦》的原著“小酌月未央”,之前的一本《皇庭深》捧紅了才二十一歲的徐暉,而且她本身書粉衆多,這次《盲花旦》拍真人版連續劇,背地裡花心思,想咬這塊肉的不知有多少。
況且,《盲花旦》的導演,是阮文天,單隻這一條,就是爛劇本也能給拍出幾分姿色,更不用說這種本身就很華麗的架空歷史類,大綱故事深沉,小說裡夾雜的京劇元素又尤爲驚豔,這幾年網絡上都興“傳統文化風”,這部劇用腳後跟想也是要大火的。
況且單“央央”書粉的數量,就已經可觀到,用輿論逼得劇組生生扭轉了用女演員來演江與衣這個念頭。現在劇還未開拍,微博上論壇上的討論已經熱火朝天,大有非神仙來演男主不可的架勢。
但白嵐翻來覆去的找人脈託關係,爲了這個劇本就快跑折了鞋跟,汪澤的一張房卡,徹底把何瓴生推向了後半生的黑暗……
凌晨才堪堪睡着的白嵐被急促的手機鈴聲震醒,那邊是公關部的雲圓圓,雲圓圓接起電話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嵐姐嵐姐快……快……微博!微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