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寧靜如水。皎皎的月華如流銀一般瀉下,寂寞的摺痕也隨着那滿地的落葉悽迷,頹喪。四年不見,後園的老槐樹風骨依如當年,挺拔,繁盛。枝頭的繁葉已經殆盡,卻仍然掩飾不住那蒼勁之美。只是,樹下的美人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心境,一入宮門深似海,後宮的爭鬥比現實的戰場還要殘酷得多。朱玉蓉一襲鵝黃羽衫裝束,悠然地立在槐樹之下,過往前塵一一在腦海中浮現,卻只能留得一聲嘆息。
“小槐樹,我回來了,回來看你了,你想我嗎?”朱玉蓉輕輕地撫摸着它的主幹,低聲軟語。一聲“小槐樹”,道盡多少人世滄桑。當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有了心事,常常跑到這槐樹下訴苦,宣泄她的感情。可如今有什麼心事,只能在心裡藏着。後宮是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方,稍一疏神,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宮裡頭,不知道有多少雙怨毒的眼睛在盯着她玉妃娘娘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詛咒她從這個位置上跌入冰冷的地宮。
“誰躲在廊子裡,給我出來!”朱玉蓉面色忽然一變,如水的眸子裡多了一絲凌厲。廊子一側,緩緩地走出一個挺拔的身影,月光投在他俊武的臉上,顯出幾分蕭瑟。“秦漢,是你!”朱玉蓉面色緩了緩,吁了口氣。
“這四年,你還好嗎?”秦漢幽幽地開了口,落寞地看着這個曾經讓他癡狂發瘋的女子。“還好,你呢?”朱玉蓉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我?”秦漢自失地笑了笑,“還能怎麼樣,老樣子罷了!”
“今天回來都沒顧得上和你打招呼,對不起啊!”朱玉蓉低下頭,搓了搓手。“我只是個看守的下人而已,打什麼招呼啊!娘娘金枝玉葉,我們能夠遠遠地看一眼娘娘,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了!”秦漢語氣平和地說道,忽然間,他已經覺得和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隔了很遠很遠。
“娘娘?”朱玉蓉面色微微一沉,哼了一聲,“你叫我娘娘,沒有想到你也這麼看我!原本以爲,這個家裡,就你是最瞭解我的,想不到你也和他們一樣!是啊,娘娘,你沒有叫錯,就算我再怎麼否認這個事情,我都已經是皇上的女人了,不再是什麼朱玉蓉!”曾經的知己,在時間的消磨中也看扁了她。
“他從軍了!”秦漢淡淡的道,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什麼?”朱玉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誰從軍了?”“還會有誰?難道你在宮中沒有見過他嗎?他都是爲了你,才從的軍,僅僅只是爲了見你一面。可你呢?四年以來,連個消息都不肯給他,你真的這麼狠心?虞賢弟是我秦漢生平最佩服的一個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英雄!我秦漢會敬重他一輩子!”秦漢神色肅然起來,激動地看着朱玉蓉。
朱玉蓉淺淺一笑,臉上劃過一絲淡淡的哀愁:“從軍,從軍好啊,像他那樣的大英雄,本就該爲國家做點事,出點力的。”
“可是他一點也不喜歡從政,他這麼做,全都是爲了你,爲了有朝一日能夠在宮中見你一面。蓉兒,你是在裝傻嗎?爲什麼不敢回答我,爲什麼不敢看我的眼睛!”秦漢走上前來,握住了朱玉蓉的手,一臉的凝重。朱玉蓉深深地吸了口氣,悽苦一笑:“爲我?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見了我又能怎麼樣?就算在宮中見到了他,我也只能當他是個陌生人。在宮裡,除了皇上,嬪妃的眼中是不能有其他男人的影子的,你明白嗎?”
“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當初我好不容易放手,成全了你們,你們明明是相愛的,爲什麼要弄到今天這個地步!蓉兒,我真的不明白你,爲什麼你要選擇宮廷這條路,爲什麼你不肯和他去浪跡天涯。你害怕和他過苦日子,害怕他給不起你要的幸福是不是?這倒也是,你如今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要風得風,要雨有雨,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麻雀與鳳凰的區別,誰都知道怎麼選擇的!”秦漢輕嘲地笑了笑,鬆開了朱玉蓉的手,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在你眼裡,我朱玉蓉竟是這樣勢力的人麼?秦大哥,想不到連你也這麼看我!對,我貪慕虛榮,從頭到尾,我都是一個壞女人,欺騙你和他的感情。我就是這麼現實,我就是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我就是想找死,在後宮那樣爾虞我詐,陷阱重重,機關算盡的地方,和三千個女人去爭奪一個喜怒無常的男人。”朱玉蓉哈哈一笑,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她心裡的苦,又有誰能夠知道了?
“既然這不是你的本意,爲什麼當初你要失約,爲什麼你不肯和他遠走天涯?”秦漢搖了搖頭,他在朱家呆了這麼些年,他以爲自己很瞭解她,可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瞭解不過是冰山一角。
“遠走天涯?哼!”朱玉蓉自嘲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走到哪裡去?我走了,我的家人怎麼辦?我要用我滿族人的性命換我一個人的幸福嗎?我可以失去愛情,但是我不能失去我的家人。”言畢,朱玉蓉苦澀地搖了搖頭,縱算這個家有多麼對不起她,她也無法割捨對它的感情。宮中的這四年,她無時不刻在想家,這次能夠回家,是得到了皇上的允許。
“我這次回來其實也不僅僅是探親,乾爹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朱玉蓉吐了口氣,換了個話題。“嗯,知道!”秦漢點了點頭,一臉的平淡。“皇上對這件案子看得很重,他想追查出這背後的陰謀。乾爹身邊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就只剩下他……”朱玉蓉甩了甩雲袖,一臉的惆悵,話還沒有說完,秦漢已經打斷了她:“你懷疑是他做的嗎?想不到你真的變了,變得這麼殘酷和不近人情。他的爲人難道你不清楚麼?他要是想殺皇帝的話早在你進宮的那一年就已經動手了,何必要等到現在?你這樣懷疑他,實在是讓人寒心,枉費了他對你的癡情一片。”說完,秦漢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消失在了斑駁的牆影盡頭。
朱玉蓉面色蒼白的看着遠去的秦漢,身子一陣劇烈的顫抖,寒冽的夜風中,她單薄纖弱的身影顯得愈加的楚楚可憐。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終究嚥了回去。如今的局勢,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她和虞允文,已經是註定要分開在兩個世界的人了,如煙的過往,只能埋在心底的深處。看着這一地的槐樹葉子,朱玉蓉簌簌地流下淚來,人生若只是初見,該有多好!這樣的生離,卻是要比死別還要殘酷千倍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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