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春華卻仍舊沒有半絲要回來的跡象。
她本就是強行悶着自己的,耐心有限,又多等了半個小時,差不多消耗光,忍不住蹭地一下站起身。
早已從聞野的禪房回來的莊爻見她越來越焦躁,主動提出再跑一趟。
阮舒怕他又和之前一樣不僅得白跑一趟而且得白白挨頓揍,攔下了他:“不用,再等等。”
嘴上這麼說,她卻是往門外邁,站在廊上眺望,手指頭禁不住蜷縮,心中恨恨地念叨着阮春華的名字,就差詛咒了。
最後之所以沒有詛咒他的原因還是在於,她眼下還指望着他能對此次危機施以援手。
站片刻,阮舒轉悠着心思,最終回了屋,坐回原位,深呼吸一口氣,從那已經涼了的壺裡給自己倒了杯茶,並且開始吃碟子裡的素餅,顯得比方纔悠哉很多。
莊爻和二筒對視一眼,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
阮舒在這時喚了莊爻:“林璞,陪我下幾盤棋打發時間。”
莊爻怔了怔,沒多問,坐到她的對面。
阮舒抓起黑子率先落棋,特別隨性。
莊爻在自己落完第四子,看見阮舒從棋盤上收回她的四顆黑子,才明白過來,她和他下的是不是圍棋,是五子棋
阮舒察覺他的無語,細長的眼尾挑了一下:“怎麼?下五子棋太小兒科了?”
“不是。”莊爻笑笑,“姐喜歡玩什麼都可以。我奉陪到底。”
“那你小心點了,我下五子棋相當拿手。”勾着脣,阮舒取走了棋盤上他的一顆白子,然後又開始新一輪的落子。
面甸工廠。
陳青洲和榮一聊起了晏西,聊起了他消失的這大半年的生活點滴。
榮一聽得又是半笑半哭,嘴裡不停感慨:“真好二爺過得真好”
感慨着,順勢便憧憬起來:“二爺兒女成雙,等大xiǎojiě以後也生了小少爺,強子少爺再找個好姑娘,咱們陳家就人丁興旺了,一大家子人團團圓圓,陳爺和榮叔在天上一定會笑出花來的。”
陳青洲嘴角掛着的淡笑一直都收不起來。
榮一則陷入一陣沉湎,粗獷的面容亦收不起來難得的柔色:“二爺,我最懷念的,還是曾經陪在你身邊在外東奔西走的那十年。”
緊接着他話鋒一轉:“但那樣的十年,二爺經歷過一次,已經太多了。永遠不希望再有那樣的日子。”
“嗯,那樣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不會再有了。”陳青洲嘲弄,“誰願意再來一次呢”
“能和二爺一通暢聊,我沒有遺憾了。”榮一口吻充滿感恩。
陳青洲和曾經的七次危難一樣,安撫:“你不會有事的,我們會一起離開這裡。”
“那當然,我還沒見到小少爺親眼驗證他和二爺您的父子臉,還要陪着二爺等晏嘉小xiǎojiě出聲,以後還要陪大xiǎojiě待產,邦大xiǎojiě帶孩子,給小少爺和小xiǎojiě們當玩伴。”榮一笑着流眼淚。
稍加一頓,榮一用他腫得已經快要睜不開的眼睛注視陳青洲,滿是洞悉:“二爺,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給我的,儘管說吧,不要覺得難開口。”
陳青洲焦聚一凝,與他四目對視上,充滿愧疚:“榮一”
幾局下來,莊爻見識到了,阮舒自稱的“拿手”沒有半點虛言,他節節落敗。
姐弟倆就這麼玩着,彷彿忘記了正事一般。
直到不知從哪兒傳出雞鳴,阮舒將手邊原本只留了一條縫的窗戶全部敞開。
遠方露出了濛濛灰白,羣山的輪廓比之前顯現,縈繞山間的煙氣渺渺。
美景如畫,以窗爲框。
阮春華可真會享受
阮舒一瞬不眨地盯着,一夜沒睡,眼睛多少有些酸澀。
“幾點了?”她語調無波。
剛出聲,寺裡渾厚的鐘聲堪堪悠遠的傳響。
莊爻邦忙回答:“五點。”
不同的寺廟,晨鐘的時間不一樣。臥佛寺則春夏秋冬四季也不相同。這晨鐘其實喚的也並非寺裡的僧人,因爲寺中僧人一般三點半就打板起牀、起香坐禪。
莊爻沒出口的是,晨鐘過後不久就該到早課的時間了,一燈卻還不來?那麼還會來麼?
阮舒聽言眸光輕閃,手指蜷縮,舒展,又蜷縮,再舒展。
最後沉一口氣,只道:“好”
隱忍下火氣,隱忍下無奈,隱忍下躁動。
阮春華越讓她等,她越不能顯露出焦急去給他看笑話、給他瞧不起。所以她假裝耐心,假裝悠哉,假裝無所謂。
但阮春華終歸不是聞野,不是和他反着幹,他就會被激出來的。
他到底想怎麼?!
他到底要磨她到什麼時候?!
近五個小時了!還不夠麼?!
阮舒擡手捂住額頭,閉上眼睛,試圖緩解酸澀之感。
酸澀卻好像從眼睛跑到了鼻子。
她暗暗調整呼吸。
耳邊捕捉到莊爻起身的動靜。
阮舒猜到他想幹什麼,睜開眼,再次叫住他:“不用去。沒用的。只能等到他自己想來的時候,自然就會來。否則怎樣都不會有結果。”
莊爻咬牙,恨恨往半空中猛地揮出一拳。
守在門外的二筒在這時快速入內低聲彙報:“阮總,我看見有和尚往這邊過來了。”
阮舒頓時震起精神。
不多時果然有一位小沙彌走了進來,禮貌地雙手合十行禮問候:“女施主,早上好。”
阮舒沒說話。
以前她雖不信佛,但會尊重。
自打知道了一燈和阮春華是同一個人,她就不再打算對寺裡的任何一個和尚客氣了。夜裡來時她就已經這般,現在表現得更加明顯。
小沙彌或許未在意,或許未察覺,行完禮後繼續說着自己的話:“因爲法事臨時被延長,剛剛纔結束,大師現在才得空。女施主等了一夜,是否需要先去歇息或者洗漱?”
這是廢話嗎?前一句才說一燈終於有空了,她現在還跑去歇息或者洗漱?阮舒黑着眼珠子:“大師人在哪裡?”
不是有空了?還不回來禪房?大師爲了做法事不也熬了一夜?不需要也歇息一會兒或者洗個漱?
小沙彌告知:“大師正準備進食早飯。”
阮舒起身:“我也餓了,正好可以一邊品嚐齋菜一邊與大師討教佛理。大師之前邀請過我的,想來會非常歡迎我。”
沒撒謊,確實邀請過,就是之前碰上餘嵐也在這裡時。
小沙彌點頭:“女施主請跟隨小僧來。”
終於阮舒未耽擱,攜上莊爻和二筒一同前往。
抵達吃齋的禪房門口時,小沙彌將莊爻和二筒攔住了。
莊爻和二筒自然不願意離開她左右。
阮舒心底已經焦躁得不行,沒想再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細節上:“不用爭執了,我不會有事的,你們留在外面就可以了,也順便去吃個早餐,不要餓到了。”
說完不等他們的反應,她兀自入內。
和上一回她與餘嵐等人吃齋的禪房一模一樣的佈局第368章。
房內只有一個人,一襲明huángsè的袈裟,姿態端正坐於桌前,此時正以雙手合掌的姿勢對着他跟前的一份齋食作禮。
這禮阮舒自然也記得,那回吃齋她不也跟着做過一遍?
阮舒站定在那兒不動,看他的裝模作樣,映襯着他身後桌上的那尊笑口敞開的佛像,真真格外嘲諷。
不多時,一燈結束齋前禮,睜開眼,表情少了方纔的肅穆,恢復爲以往的慈眉善目。
“女施主,好久不見。”問候着,他極其禮貌地自桌前起身,向她單手行禮。
他既不要繼續扮演一燈大師,阮舒便陪着他演,淡聲反問候:“大師別來無恙?”
一燈長鬚笑:“多謝女施主對老僧的記掛,老僧幾十年如一日。”
戴着假miànjù,連鬍子和眉毛都不需要修剪,自然幾十年如一日。阮舒腹誹冷笑,面上依舊淡然:“大師無恙,是衆生之福。”
一燈似恍然未察她的嘲諷,順着她的話與她探討起佛法,糾正她道:“衆生之福乃超脫苦海皆入極樂。”
阮舒走近他一步:“正好,我今天前來會見大師,就是希望大師能助我超脫。”
一燈先致歉:“讓女施主久等,是爲老僧之過。”然後關切,“女施主有何煩惱?老僧洗耳恭聽,若有能力爲女施主指點上一二,是老僧之榮幸。”
“大師那麼有能耐,一定能邦到我。”阮舒再走近他一步,注視着他被眉毛遮擋住眼神的雙眸,清冽着嗓音啓脣,“我丈夫近日身陷囫圇,懇請大師算上一卦,是否能夠有驚無險?”
“噢?”一燈大師捋了捋長鬚,“請問女施主丈夫的姓名?”
“傅令元。”
“請問女施主丈夫今年貴庚?”
“八月的生日還沒到。三十二。”阮舒微抿脣,想起當初姻緣樹下與一燈初遇第146章,一燈邦他們寫紅綢時,問的也差不多是這兩句話。
一燈聽完之後,端一臉的凝色,右手擡於半空之中,大拇指分別和其餘四根手指來回地點觸,嘴裡唸唸有詞。
阮舒心下甚覺可笑,難得地認同聞野,面前這個老和尚果然是個神棍。
很快一燈停止了他的算命之法,臉上的凝色已消散,捋着長鬚笑笑:“女施主的丈夫天赦入命,命主往往遇難呈祥,必能逢凶化吉,女施主不必過於憂慮。”
他這是願意出手邦傅令元一把的意思了?阮舒長長鬆半口氣。
其實她事先揣度過,阮春華多半會答應。畢竟他纔剛把傅令元拉上臥佛寺的大船,尚未利用起來傅令元的價值,爲了不浪費他自己的心血,他也不會讓傅令元在陸振華身邊就此r,甚至可以說,傅令元比阮春華自己收養的那三個孩子的利用價值都要大。
眼下的結果完全未脫離她的猜測,只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她原本以爲多少得和他磨上一陣嘴皮子。
轉念阮舒又否決不對,並沒有比想象中的要快,她被磨的不是嘴皮子,而是時間!
五個小時的等待!
終於得到他的一錘定音,讓她懸着的心落下。
定了定神,阮舒趕忙接着問:“不知大師是否可知具體如何逢凶化吉?”
一燈反問:“凡事七分盡人事,三分聽天命。不知女施主是否已盡人事?”
阮舒心頭微動,將她的打算道出:“禍水東引,可算人事?”
一燈明顯已猜到她會如何作答,一臉洞悉的笑意,捋着長鬚道:“女施主既已盡人事,老僧便邦女施主在佛主前求一次天命。”
他真是好說話得讓阮舒有些難以置信,或許她不僅沒有高估傅令元在阮春華眼中的價值,反而低估了。
本還想問問他具體會用什麼辦法暫時把控聞野不會跑出來搗亂以及是不是需要商討一下如何讓陸振華更加信服一切爲“s”所爲在這件事上,他們是暫時的盟友。
便聽一燈率先道別:“女施主,寺裡早課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老僧得過去了。女施主慢用早餐。改日再見。”
阮舒怔了一怔,忙不迭叫住他:“大師稍等!”
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她等了五個小時,可不單單是爲了傅令元而已!傅令元的是她是有一定把握的,重點在於“大師,我哥哥同樣身陷囫圇,大師能否也給他算上一卦?”
一燈駐足,臉上的藹色依舊,卻是婉拒:“女施主,老僧每月只算一卦。”
這個dáàn,其實仍在阮舒的預期之內,畢竟陳青洲的死活與阮春華毫無干系,阮春華沒有理由救陳青洲。
但真的聽到阮春華不願意邦,阮舒心裡還是難受得硌了一下。
斂住心神,她忙不迭勸道:“剛剛大師不是還說衆生之福乃超脫苦海皆入極樂?佛主普度衆生,該一視同仁,每天那麼多香客,難道佛主也戴着有色眼鏡來挑選信衆?”
一燈慈眉善目的神情不改,似十分有耐性:“女施主,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之所以並非每個人皆能得救,關鍵不在佛主偏心,而在不懂自渡之人,佛主也無法。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便是同理。”
什麼鬼?!這種時候還給她整滿口的佛法?!阮舒只覺得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