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被推了個踉蹌,扶着茶案一角才穩住身形。
她取出幾粒藥丸,喂進莫星河口中:“你先吃舊藥吧,這次劑量大一些,但比新藥安全。新藥我還沒在我身上試過。”
莫星河頭痛欲裂,只聽見她說要爲自己試藥,翻涌的戾氣微微平復了些,閉着眼躺在榻上。忽而覺得有什麼東西靠近,他下意識地去抓,桑落唉喲一聲,一睜眼,發現自己正用力捏着桑落的手臂。若再用力些,只怕她就跟“豁牙”一樣了。
他慌忙鬆開手,想了兩句抱歉的話,還未說出口。桑落就嚴厲地訓話了:
“你怕什麼?我是大夫,摸一下額頭,按壓身體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這叫觸診。我們大夫眼裡,沒有男女之分,只有病症輕重之分。”
她想起自己剛當泌尿外科大夫時,每次查房,男病人們和家屬們看她是個女醫生,都不願意讓她碰,彆彆扭扭,遮遮掩掩。她就會馬着臉拿這番話訓他們一通。訓完他們就老實了,家屬也老實了。
莫星河緊閉着嘴脣,。
果然,欠訓。
藥效起得快,一炷香的時間,莫星河又是那個不惹塵埃的白衣天神了。
他替桑落倒了一盞熱茶:“聽說你得了官府的褒獎?”
桑落道:“這事說來奇怪,官府怎麼會突然褒獎我?二百兩銀子呢。”
莫星河笑笑,低頭啜茶:“許是覺得你在繡坊救人有功?”
“我也這麼覺得。”桑落點點頭,又看看門外,確定沒有人,再關上門,悄聲問道:“破廟......你後來怎麼做的?”
她湊得有些近。窗外的春風,打着彎兒地吹進來,將她鬢邊的碎髮輕輕揚起。她的眼眸裡閃着光,有思索,有探究,有疑惑,有好奇。
但是,沒有情緒。
少女懷春的情緒,女子羞澀的情緒。
莫星河垂眼,緩緩道:“你走後,我替他包紮了一下傷口。”
桑落默默罵了他一句神經。
莫星河繼續道:“後來官府來人,說他牽涉一樁命案,就這樣帶走了。”
“命案?”
“是,他賭資被一個偷兒偷了,他竟用菜刀將那個偷兒砍死丟進亂葬崗了。”
這倒是像“豁牙”能幹出來的事。他都能揮刀剁了自己兒子。搶他賭資豈不是跟搶他命一樣?自然是下得了狠手的。
“聽說已經死在牢裡了。”
“倒便宜他了。”不會讓元寶去收屍吧?莫非還要給他買一副棺材?
“桑姑娘,你不可——”
“好。你說得都對。”桑落對道理投降。
莫星河無奈地搖搖頭,站起身去舀水,要再泡一壺茶。聽見桑落又問道:“你聽說過‘玉公子’嗎?”
舀水的手一頓,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他提着水過來,將水壺置在小碳爐上:“自然是聽說過的。你怎麼想起問他?”
“你認識他嗎?”
莫星河靜靜地望着她,想要從她表情裡探查出她詢問這事的動機。莫非在破廟那晚,讓她走,她沒有走?看見顏如玉來了?
“點頭之交。”
桑落沒有懷疑。即便點珍閣再厲害,也只是商鋪。那顏如玉是太妃的面首,這也是夠不着的。
“爲何要問他?”
“沒什麼。我也只是聽人說起。”
莫星河顯然是不滿意這個答案的,替她斟滿茶:“你聽說了些什麼,說來聽聽。”
桑落想說那四個字,又記起莫星河是個聽不得粗言俗語的,轉而說道:“說他是太妃的面首。”
“慎言。”莫星河聞言又開始說道:“這些都是市井傳言。在我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宮闈之事,在外切不可妄言。再說非親眼所見之事,更不能以訛傳訛。”
“你好好養身體,頭疼得厲害了再吃那個藥。”說個八卦,他給你上課,誰聽得下去?桑落騰地站起來,“我該去繡坊了,再遲就沒有飯吃。”
“桑姑娘——”莫星河叫住她,想了很多話,最後只是開口問道,“診費......”
桑落想了想:“用舶來寒鐵抵吧。我刀兒也丟了,還需要打一把。”
說罷,抱拳行了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了雲錦繡坊,已是晌午過後。
林旺家的看到她,嘴裡仍舊罵得厲害:“死哪裡去了?一上午都不見人,怎麼,這是你家的茅廁,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桑落聽了也不氣:“早上官府來家裡送褒獎的告示,所以來晚了。”
“你屬孔雀的嗎?一點褒獎,屁股就要開花了?快去繡花!”林旺家的根本不聽,大掌一拍,將她拍進繡房裡,“我們東家專門叮囑了,你,必須繡花。”
“我不會——”
打得烏煙瘴氣,流血死人的,這才消停了幾日?什麼東家不急着爭家產,倒還記掛着她這麼號人物?再說,她不是才立了功嗎?救了那麼多人呢。
“不會就給我學!官府定的是繡花,你就得繡花。”林旺家的大掌一壓,將她按在繡凳上。一揮手,叫吳四娘上前來:“你,好好教。學不好,你倆都沒飯吃!”
“是。”吳四娘低眉順眼地坐下來,教桑落如何劈線。
待林旺家的走遠,她又悄聲問道,“你這是得罪誰了,隔着這麼遠,都要折騰你?還專門跟東家交代了,要嚴格按官府的文書辦事。”
桑落搖搖頭,學着吳四孃的模樣,指腹搓散絲線,抽出一根絲來:“你們東家定下來了?不是前幾日還鬧得不可開交?”
吳四娘看看四周,手中的繞着線,將聲音壓到最低:“新來了個姓餘的,拿銀子擺平了楊家,又將這幾個月欠的貨都平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有錢的纔是老大,這事就算暫時定下來了。”
“還在說話!這繡花針是沒地方縫嗎?縫你們嘴上好不好?”林旺家的突然出現在兩人身後,河東獅吼,嚇得兩人一激靈。見兩人乖乖閉嘴,老老實實穿針引線,林旺家的哼了一聲,“就是欠訓。”
到了晚上,桑落弓着腰一下午,總算能支棱起來了。
這比做一臺手術還費眼、費腰。
她只想立刻躺在牀榻上,睡它個天昏地暗。眼睛鼻子耳朵、脖子肩膀老腰都是麻的、酸的。盯着那紅線粉線看了一下午,眼睛看什麼都是綠的。
這是補色殘像。
讀書時學過,如果手術做太久了,看太久紅色,視野之中會出現綠色的幻覺。多看看其他顏色才能緩過來。
門外一羣人簇擁着一個人走進來。
她擡頭去看。繡坊上上下下,圍着一個人,有人提燈照路,有人捧着茶盞、點心。
被簇擁着的人煞是眼熟。
她眨眨花綠的眼,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牢獄裡用一粒銀子強買她刀兒的那個人!
她悄悄用手肘碰碰吳四娘:“這人是誰?這麼大派頭。”
“新來的東家啊,姓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