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早晨八九點鐘的時候,打扮停當的路易十四也從他的行宮裡走了出來——這座巨大古老的宅邸原本屬於科隆納公爵,但在路易十四進入羅馬之前,可科隆納家族的家長就已經讓出了這座宅邸,並在門楣與露臺下懸掛上藍底金百合的旗幟。
這份殷勤是完全值得的,路易十四這次沒有騎馬,而是乘坐馬車前往佛羅倫薩,在馬車裡,隨侍的就是盧瓦斯侯爵與科隆納家族的家長,他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叫做喬瓦尼,在意大利人中很常見,他的容貌也如同任何一個意大利人那樣,深色的頭髮和眼睛,帶着一種憂鬱不安的氣質。
路易十四的身邊是王太子小路易,小路易有些興奮,當然,誰不會想要見見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運動的搖籃,舉世聞名的勝地,就算有巴黎與凡爾賽後來居上,人們依然會說“它們如同第二個佛羅倫薩”,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到那個如同珍珠,如同花朵一般的城市,年少的王子根本冷靜不下來。
路易輕輕攬了攬王太子的肩膀,將憐憫的眼神收藏好,這座城市的情報早就鉅細靡遺地送到了他的辦公桌上,在托斯卡納大公的信中,也委婉地訴說了一些令人羞慚的事實——佛羅倫薩或許曾經如同珍珠,如同花朵,但現在珍珠的光澤早已消失,徒留下暗淡發黃的表皮,花朵也早已凋謝,勉強只有一點能夠被用來追憶往昔的顏色。
看來王太子小路易必然要和那一千名勇敢並且充滿希望的士兵一起大失所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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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卡蒂納與塞巴斯蒂安.沃邦並駕而行,今天他們都穿着的十分光鮮,士兵與軍官們也是如此,他們的馬都刷過了好幾遍,每根鬃毛都在發光,他們的火槍與刀鞘也經過了一次次的擦拭,靴子也裝上了純銀或是鍍銀的馬刺,一些人還披着從翼騎兵或是韃靼人那裡換來的毛皮,全然不顧今天的天氣有多麼炎熱。
他們一開始還頗爲興高采烈,但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沉默,他們的眼中裝滿了不可置信。
在卡蒂納與沃邦纔來到科隆納鎮的時候,也被鎮子的敗敝嚇了一跳,但他們隨即想到,這只是一個羅馬的城鎮,並非如錫耶納與佛羅倫薩這樣的大城,因爲各種原因而出現民生凋零的情況也不奇怪——而且這裡的窮困與荒寂也讓他們少了很多麻煩——意大利人對法國人的觀感可不太好,但這裡的居民發現,這些法國士兵並不劫掠,也不殺人,更不會焚燒他們的房屋,若是看中了他們的東西,無論是飾品、傢俱或是食物,都願意拿着真金白銀的埃居與路易(錢幣)來買,他們就立刻拋下成見,歡歡喜喜地做起了買賣。
卡蒂納與沃邦的想法當然是錯誤的,科隆納家族在羅馬經營多年,出過一個教皇,好幾個紅衣親王,他們的祖地,也就是科隆納鎮,怎麼會如法國的普通村鎮那樣荒蕪貧窮?只不過意大利的領主們依然承繼着數百年前的做法,對他們的子民橫徵暴斂,肆意妄爲罷了。
他們以爲科隆納鎮的情況已經夠糟糕了,沒想到離開科隆納鎮之後,他們腳下的道路就迅速地變得破碎起來——如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破碎,古羅馬時期建成的道路可能有幾百年沒有精心修繕過了,到處都是裂開的石塊,荊棘就從裂縫裡生長出來,裂縫形成了凹坑,裡面還有積水,除了這些,還有倒下的樹木,蔓延到路面上的藤蔓——那些倒下的樹木一些是天然,一些是人爲,這裡可能有不少想要劫徑的強盜,他們放下了樹木,卻發現來的不是一隻羔羊,而是一隻周身盔甲的獅子,就立刻逃走了。
士兵們不得不脫下他們漂亮的外套,開始幹活,幸而他們也習慣了做這些,畢竟他們的沃邦將軍就是一個基建狂人。道路很快被疏通,馬車繼續前行,王太子小路易不住地往外看。
他看到了漫長而單調的,一直蔓延到天邊的焦褐色,雖然托斯卡納不算是意大利的主要糧食產區,但王太子小路易是親自參與過大工程的,也和父親一起去看過凡爾賽的農地,他當然知道這種情況有點不正常,耕作或是收穫過的地面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在傍晚的時候來到了一座城市,市長與市民們在街道兩側恭迎法國國王與他的軍隊,王太子在跳下那車的時候,差點被一叢黑麥草絆倒,他吃了一驚,還以爲有誰不小心在這裡丟了一捆馬草,但隨即就無言地發覺,這些黑麥草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從磚石的裂隙里長出來的,就和他們經過的大路一樣,城市裡的街巷居然也是草蕪叢生。
這還不是最讓他驚駭的——在晚餐後,這裡的市長特意來向路易十四致謝,因爲他慷慨地贈與了這裡的人們麪包與錢幣,算是打攪了他們的補償,“如果你們要感謝我,”國王說:“那麼就爲我的兒子科隆納公爵與托斯卡納大公之女安娜郡主的婚姻祝福吧。”
“我們會做一場大彌撒和全城遊行,來感謝您的慷慨,也祝福您的兒子能夠和他的新婦早日擁有一個健康的繼承人。”
國王笑了笑,安娜郡主事實上只有十歲——這場婚禮純粹就是出於政治需要,“只願他們幸福安康就行了。”他說:“我會另外向錫耶納大教堂贈送十二箱蠟燭,一套銀器皿,還有一些亞麻布。”
“請允許我代表所有的錫耶納人感謝您,陛下。”市長說。
“錫耶納?”王太子原先還在一旁慢吞吞地喝着他的牛奶,聞言不禁驚駭地向市長看去:“這裡是錫耶納?”
錫耶納市長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羞愧與怨恨,但不是對他們的,“是的,”他悲涼地說:“這裡就是錫耶納。”
錫耶納,王太子小路易完全不敢相信,他下意識地往外看去,只看到了一片黑暗——曾經富足昌盛的錫耶納,如今的夜晚也只有幾點寥落的燈火,整個城市沉寂得就像是死了。因爲一直在馬車上,王太子無從分析出這座城市的大小,但一看糟糕的路況,斑駁的牆面,黯淡的衣着與老舊的傢俱、帷幔,綠鏽處處的金屬配件,他還以爲這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呢。
“城市要衰落下去是很快的。”路易十四在一旁所:“磨盤越是龐大,想要讓它轉動起來就需要更大的力氣,一旦失去保護和滋養,就算是巴黎或是凡爾賽,也會變成你現在看到的樣子。”
“抱歉,”王太子小路易對市長說:“我沒想到錫耶納出了這樣的變故。”
“沒什麼,”市長說:“就算是我,二十年前回來的時候,也差點沒能認出這就是我的錫耶納。”
“您是個盡忠職守的人,”路易十四說,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路易賞賜給他,等市長告退之後,王太子小路易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複雜起來了:“錫耶納變成了這個樣子,佛羅倫薩……”
“不算最壞。”路易十四安慰道,但小路易完全沒被安慰道。
也幸而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第二天他們抵達佛羅倫薩時,盧瓦斯侯爵聽到王太子清晰地鬆了口氣,他還以爲會看到一座傾潰如同羅馬附近那些古老建築般的佛羅倫薩,不,它正如路易十四所說,雖然花朵凋零,珍珠失色,卻還是花朵與珍珠,這裡曾經的人文思想與文學藝術如同火炬一般照亮了整個歐羅巴,現在它仍有餘暉。
托斯卡納大公與他的弟弟,還有兒子,女兒在城門處迎接路易十四,雖然抱持着不太好的想法,但一貫謙和的路易十四也不會讓兒子的丈人難堪,他上前幾步,挽住了科西莫三世的手臂,和他一起往前走去。
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佛羅倫薩人與法國人,這對在近兩百年前如同仇敵一般的人,現在又像是朋友那樣相親相愛起來,如果有人詢問,他們會說佛羅倫薩與法國的仇怨早在瑪麗.美第奇成爲法國王后的時候就結束了,如今他們又迎來了兩位天造地設的佳人——雖然科隆納公爵的身份還有待商榷,但最愚蠢的佛羅倫薩人也知道,想讓法蘭西王室多一個美第奇王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科隆納公爵挽住了王太子小路易的手臂,如果沒有經過錫耶納那一遭,也許小路易根本不會注意到——路面顯然是被清理和刷洗過的,雖然縫隙無法掩蓋,但他們巧妙地用細碎的石子填充了,這些石子不是隨隨便便填充上去的,無論顏色和形狀都與周邊的石磚相當吻合,看上去甚至像是有意爲之,不愧是曾經培養與接納了無數畫家與雕塑家的美第奇和佛羅倫薩。
這裡的牆面也經過了裝飾與粉刷,無法遮掩的地方用絲毯、帷幔和旗幟蓋住,他們還用繁茂的花朵來掩住一些小巷,可能裡面還是一片狼藉,小路易收回視線,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怎麼了?”科隆納公爵問道。
“沒什麼。”小路易說,他已經決定了要在這場婚禮中拿出自己的一部分收入來感謝前來祝福新人的民衆,佛羅倫薩的民衆顯然也不那麼好過——雖然他們看到街道兩側的人還有着絲綢外套,但絲綢的新舊從來就是最容易被看出來的,在凡爾賽與巴黎的宮廷裡,在蒙龐西埃女公爵等貴女的教導下,對衣料的材質與穿着時間,是否合體等細節問題如數家珍的王太子一下子就看出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件體面的衣服了。
他們在三天後,迎來了教皇英諾森十一世與一羣紅衣親王,還有更多的教士們,紅色的寬檐帽與帶兜帽的斗篷在街道上相互摩擦的景象佛羅倫薩人已經有好幾百年沒有看到了,他們興奮地在房間裡奔來奔去,就是爲了目睹這一盛大的場面,還有無數的人跪在地上祈求得到祝福——教皇也做出手勢,滿足了他們的願望。
在聖母百花大教堂完成的儀式以及之後的宴會不必多說,不但是法國國王,就連托斯卡納大公也變得慷慨起來,銀幣就如同冰雹那樣灑落在人羣裡,還有面包,啤酒和土豆——這是來自於法國的食物,也是儘可以隨意大吃大喝的。
人們吃飽喝足,就開始跳舞,唱歌,他們唱的是一曲委婉動人的情歌,彷彿正在爲房間裡的一對新人代爲表達濃厚的愛意。
房間裡的新人還真沒什麼愛意可言,科隆納公爵已經十七歲了,小他一歲的王太子小路易也早已情竇初開,他也已經不是個孩子了——這不能怪路易十四,科隆納公爵成年前後是由米萊狄夫人與瑪利.曼奇尼照看的,兩者的出身雖然有着天壤之別,但有個想法是相當統一的,那就是不能讓科隆納公爵的愛情先於事業遭到挫敗,所以在她們的安排,科隆納公爵自然地接受了一個女孩,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後在科隆納回到巴黎後相互告別。
科隆納公爵的性格中有屬於路易的一部分,也有屬於瑪利的一部分,米萊狄夫人在信中這樣寫道,所以他對於失去的愛情有點遺憾,但並不感到痛苦與記掛,也許是因爲這道試題在他提筆之前就有答案的關係——總之,科隆納公爵已經是個真正的成人了,相對的,就算在巴黎接受了幾年教育,安娜郡主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單純與天真。
儀式進行到最後一步,是新人同房,科隆納公爵和安娜郡主要在證人的注視下完成這個艱鉅的工作——這在法國已經相當罕見,但在意大利還相當盛行,見證人分別是英諾森十一世,路易十四,托斯卡納大公和……王太子小路易。
雖然鑑於安娜郡主還是個孩子,同房只是一個虛假的儀式,但看到站在屋角對自己眨眼睛的小路易,科隆納公爵還是忍不住給了他一個白眼,但他也知道父親這所以這麼做,也是爲了給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更多的關聯,畢竟證人是要在婚書上簽字,並且在有人質疑這段婚姻時,站出來作證的。
路易十四是現在的法蘭西國王,小路易卻是將來的。
除非路易十四成爲血族的一員,不然的話,無論是小路易,還是科隆納公爵盧西安諾,能夠相互伸出援手的人肯定是彼此而不是別人,這也是爲什麼一旦瑪利.曼奇尼說了那樣的話,路易十四就一定要將她囚禁起來的緣故——爲了盧西安諾與小路易這對兄弟不至於走上兄弟鬩牆的道路,國王絕對不會容許有一點點可能的遺憾與漏洞。
倒是路易十四與托斯卡納大公可以一同出現在大廳接受人們的恭賀,在皮蒂宮裡,他們看到的就只有一張張笑臉,聽到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言語,賓客們也不像是他們來到佛羅倫薩時看到的平民那樣窘迫,他們的衣衫豔麗多彩,珠寶閃閃發光,金色與銀色的錢幣被裝在貝殼碗裡,向着人羣拋擲過去,每一次都會有人高叫佛羅倫薩萬歲,美第奇萬歲與法蘭西萬歲,或是太陽王萬歲……
等到宴會過半,喝到酩酊大醉的人也出現了,皮蒂宮和曾經的盧浮宮一樣,沒有任何衛生設施,於是就有人直接嘔吐在地板上,還有人在柱子後面做無法令人直視的事情——縱情釋放自己的慾望,嗯,我是說,除了解手之外的那部分,路易就從長桌後站起來——鑑於他是這裡身份最高的人,他無需和任何人解釋就可以離開,他離開後,宴會持續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第二天早晨的陽光方纔投上皮蒂宮的滴水獸,就到了做彌撒的時間,在之前的夜晚放浪形骸的男女穿好了衣服,端正了神色,按着劇痛的額角走進稀稀朗朗的隊伍裡,他們在聖母百花教堂聽了講道,領受聖體,還參觀了聖物室,這裡可能是佛羅倫薩的榮光保存得最完整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天頂畫、壁畫、大理石柱子、地面,彩色玻璃像,黃金與白銀的器皿,數之不盡的聖物,都說明這個城市曾經何等輝煌。
人們在大教堂裡看到的器皿、紡織品和聖物,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美第奇家族奉獻的——聖物室裡還有兩位美第奇家族的教皇留下的書卷與念珠等珍貴的紀念品,也有瑪麗王太后陸續送回到大教堂的種種奇罕之物——壁畫與天頂畫也是由美第奇家族供奉的畫家完成的,聖母百花大教堂的修繕與維護也一直有他們照看負責,他們的虔誠就如同日光那樣照亮了整個佛羅倫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