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在國王面前還能保持平靜,雖然紅彤彤的臉蛋兒早已泄露了他們的興奮心情,但一離開國王和大臣們的視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討論起來了,大公主的喊聲是最清脆的,她被父親寵愛,幾乎沒有受過什麼挫折,膽子甚至大過王太子;王太子的聲音就和他的行動舉止那樣沉穩和緩;科隆納公爵說話的時候也一掃之前的陰鬱,變得急切明快起來;而大郡主,她語調雖然還如以往那樣溫柔平和,但也能夠聽得出她那顆小心臟正在雀躍個不停。
路易垂首傾聽,直到孩子們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他看了一眼身邊的王弟與大臣,“還有一個人,”他說:“等他來了,我們繼續之後的日程。”
那個人正是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他現在的身份就如同英格蘭的坎特伯雷大主教那樣尷尬,因爲法蘭西雖然被稱爲天主的長女,但對羅馬教會來說這絕對是個叛逆期長達三百年的逆女,很早之前,羅馬教會從法蘭西這裡得到的就是威脅而不是支持——而有了太陽王之後,羅馬教會的威信又在進一步地降低,這位國王連國內的諸侯都無法忍耐,又怎麼能夠忍耐教會的國中之國?
但就算是羅馬教會也不得不向這位國王屈服,其他不論,路易十四現在是最強大的天主教國王——教會之前依仗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說到底也只是奧地利大公,而神聖羅馬帝國裡的新教選帝侯已經足夠多了,英格蘭不必多說,匈牙利,瑞典丹麥挪威……天主教的領地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多,所以雖然生氣,但羅馬教會還是要感謝路易十四奪取了荷蘭,荷蘭是個新教國家,當然,如果路易十四願意逼迫新教教徒改信或是驅逐他們……教會也可以既往不咎。
但拉里維埃爾一聽這次議事的主題,就知道羅馬教會的打算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因爲這次會議的主題就是教育。路易十四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關心國內的教育問題,他也問過馬紮然主教先生,不得不說,在這方面,神聖羅馬帝國的諸侯走在了法蘭西人的前面,在十六世紀下半葉的時候,威丁堡公國與薩克森公國就頒佈了強迫教育法,爲魏瑪公國則在十七世紀初期頒佈了相類似的法律,法律規定,六歲到十二歲的男女兒童都必須到學校上學,全年除了宗教節日之外不得缺席哪怕一天——雖然這部分法律很難得到貫徹的施行,畢竟人們還要擔心今天的衣食甚至住所的時候,他們是不會在乎明天孩子是否能夠學會一個單詞或是做出一道數學題的;而且教師的匱乏也是一個大問題,城市裡還能讓教士或是商人來充當教師,鄉村裡教師的職業就多了(並不是病句),他們很有可能是裁縫,也有可能是牛倌,或是年老的僱傭軍,一般而言,負責建立學校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麼選擇,只能讓那些能言善道的傢伙來濫竽充數,他們有些只能教會孩子簡單的讀寫,有些能教會他們辨識數字,還有的就是單純的誇誇其談,大肆吹噓自己以往的“功績”,他們隨心所欲地體罰孩子,讓這羣小崽子們爲自己幹活,或是勒索他們的父母。
這樣的情況,在法蘭西也不少見,所以路易十四暫時只在凡爾賽普及了初級與中級教育,因爲國王和他的親信經常往來凡爾賽與巴黎之間,教師的俸金也很高,所以暫時還沒有出現令人煩惱的狀況,而這些學校培養出來的就是人們看到的“新軍”,忠誠、聰慧而且勇敢又強壯。
隨着荷蘭與佛蘭德爾的資產漸漸地從商人手中轉化成金幣與銀幣流入國庫,以及在瓜分了荷蘭的殖民地後,按照凡爾賽條約,各個國家分別支付給法蘭西的錢款,路易即便同時向陸軍(十五萬常備軍)與海軍艦隊撥款,仍然有餘力支持國內的教育工程——孩子們監管的四個藝術學院是其中之一,路易一直期望展開的初級甚至中級教育普及更是重中之重。
但這個問題,就涉及到了拉里維埃爾主教先生最不希望看到的部分,那就是胡格諾派教徒——胡格諾派教徒是在法蘭西的新教教徒的稱謂,對羅馬教會來說一樣是可惡的異教徒,對此,羅馬教會當然希望路易十四能夠如曾經的凱瑟琳.美第奇王太后那樣行事,也就是製造另一場大屠殺。
但能夠讓路易忍下這羣異教徒的,最重要的原因正在於胡格諾派教徒的教育資源——因爲從一開始,胡格諾教徒就是以教育爲利劍盾牌挑戰法蘭西的天主教會的,就國王的密探所查詢到了,在被勒令關閉之前,胡格諾教徒共有三十二座學院,八所大學,進行本國語言教學,閱讀、書寫、數學與詩歌等課程,雖然不可避免地也有教義問答這種宗教課程,但這些教師是真正的教師,他們有經驗,也有教材,而且他們的教育理念有很多與路易重合的地方,男女不論,分年級,分班級,每個月都有考試。
這種系統化的教育,不知道要比之前以宗教教育爲主的教會學校好到什麼地方去了。
說起來,法國也有耶穌會創辦的學校,在教導傳統的七藝之外,也有涉及物理,自然科學與化學之類的教學內容,問題是他們過於崇尚古典主義,很少接受新生事物,而且有意將學生往對天主教與羅馬教會絕對的盲從和順服那裡引導——對於路易十四來說,這是一樁難以容忍的罪過,甚至大過胡格諾教徒曾經的叛逆行爲。
另外,耶穌會也已經拒絕了國王要求他們開設小學課程的要求,當然,對這羣頑固不化的蠢貨來說,十歲以下的孩子全都是一羣不可教化的動物。
拉里維埃爾主教對此只有搖頭,這些耶穌會教士大概還不知道他們的國王一旦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成。
果然,國王已經確定,只要胡格諾派教徒願意交出他們的教師和教材,聽從國王的安排,他們可以在保持自己的信仰的同時,在奧爾良地區平靜地過自己的生活,這點國王已經讓那位尚博朗斯先生轉達給其他地方的胡格諾派教徒了——如果他們堅持要居住在原先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畢竟當初的南特敕令允許他們在拉羅謝爾、蒙託邦和尼姆保持自己的信仰,但若是出現了與宗教有關的暴動事件,國王不但會宣佈撤回南特敕令,還有將他們視作叛逆。
若是他們想要逃走,也是一樣,現在國王已經有足夠的軍隊監視他們,而胡格諾教徒的軍事力量在很早之前就被取締了。
而起自從佛蘭德爾與荷蘭淪陷之後,他們能夠去的地方就更少了。
但你要說,他們留在拉羅謝爾這三個地方——事實上應該說是兩個地方,因爲尼姆也已經幾乎看不見胡格諾派教徒了——只是必須遵從天主教教會對節日的安排和繳納十一稅也就算了,但周圍都是天主教徒的時候,他們的日子會變得很艱難。
也不怪有個改信的教徒說,當一個神父身後站着一個劊子手,或是國王的十萬軍隊的時候,他的話你就很難違抗。
現在,路易十四給了他們一個選擇,那就是遷移到奧爾良去,那裡有個特殊的區域,裡面的居民和他們有着相同的信仰,他們在那裡可以繼續自己的生活,不必改信,也不必去做苦役,只要他們願意去國王的學校做教師……
“您是說除了文學與科學之外,還有爲工匠們開辦的學校嗎?”拉里維埃爾主教謹慎地問道,他是一個不算聰明也不算愚笨的人,說不算聰明是因爲他曾蠢到與孔蒂親王,還有王太后的懺悔神父爭奪紅衣主教的位置,說不算愚笨,那就是他果斷地接過了當時還是十分年少的國王遞來的橄欖枝。
現在他也不可能對國王的決定指手畫腳,或是陽奉陰違,他只猶豫了一下,就沒有對這個問題提出任何異議。
“這些學校首先開設在奧爾良嗎?”孔蒂親王問。
“可以這麼說,”路易說,“因爲它屬於我最親愛的弟弟,”奧爾良公爵立刻站起來行了一個禮:“我相信他能夠掌控住屬於自己的領地。”而且奧爾良公爵的領地十分廣闊——所以以往的奧爾良公爵才能屢屢興風作浪,現在國王也能將它們分割成屬於天主教徒(曾經忠誠於加斯東)的、胡格諾派教徒與巫師們的三個部分,以保證他們將會在互相牽制中消耗掉最後的力量。
“還有的就是,”路易十四說:“除了我將要開設的小學,中學與大學之外,我不希望在法蘭西的土地上,還有其他類似於的私設學校。”
拉里維埃爾主教不安地動了動,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是說給他聽的,鑑於胡格諾派教徒的學校已經被勒令關閉了,國王所指的除了耶穌會的學校還能是什麼?
不過他也去凡爾賽的國王學校看過——看過的人都知道國王爲什麼要如此看重教育了,甚至不是中等學校和大學,想想吧,這些孩子們在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學習如何忠誠於國王,等他們長大成人,他們難道還會如巴黎的暴民那樣被人稍一煽動,就去攻打王宮嗎?
天空中不會懸掛兩個太陽,拉里維埃爾主教的腦袋裡突然出現了這個念頭——太陽王不允許有任何存在與他平起平坐,分薄他的民心,哪怕那個存在是聖人和天主。
路易十四像是吩咐要茶,要咖啡那樣隨口吩咐了一句,就將議題轉向了下一個,那就是學校的課程,宗教課程也許會保留一些,但不會很多,小學裡將會是簡單的讀寫,算數;中等學校裡國王想要加設的內容就多了——物理、化學、天文、自然、法律……歷史、地理等等,至於在耶穌會學校裡必須的希臘文與拉丁文課程,直接就被國王取消了,這些對法蘭西的發展來說幾乎毫無裨益。
至於大學課程,國王提出,應該進行專業分項,就像是藝術學院也要分成繪畫與雕塑、戲劇、音樂和舞蹈那樣,人們選擇學院,也選擇了他們將來的職業,而非如同過去那樣,醫生的孩子就是醫生,商人的孩子就是商人,律師的孩子就是律師……孩子們可以依照自己的天賦與興趣選擇自己的職業。
“這真是一個天才的想法,”孔蒂親王連忙恭維道:“我就曾經很想成爲一個吹號手。”
“我可以讓你在每次宴會之前吹號(註釋1),”路易戲謔地說:“不過在這之前,您們要先幫我做一件事情。”
“敬請吩咐。”柯爾貝爾先生昂首挺胸地說,他已經沒有要嫁出去的女兒了,自然毫不畏懼,於是他就聽到路易十四說:“我需要您們幫我審查一份教材,先生們,我信任您們,想必您們能夠保證教材足夠完全、詳細和安全。”
柯爾貝爾突然警覺地豎起了他僅有的幾根頭髮,幾乎頂起了他的假髮——相比起正在發誓會將這件事情做得十全十美的孔蒂親王,他用細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一份教材?”
“嗯,”國王說:“從小學到中等學校的。”而後他就聽到了“咕咚”一聲,柯爾貝爾先生聽到他的回答後就立即昏厥了過去。
國王看了一眼身邊的奧爾良公爵:“我也不是那麼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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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意識到國王交付了怎樣一個沉重而又繁瑣,並且責任重大的工作給他們之後,孔蒂親王也像是靈魂離了體(短時間內大概回不來了),奧爾良公爵偷笑着讓邦唐帶他們先去一旁的小廳休息一會,他和國王還有一點工作要做。
孔蒂親王好幾分鐘後才終於在熱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的安慰下定了神,他頓時發出了一聲哀叫,嚇了柯爾貝爾一跳,還被正走入等候廳的孔代親王指責過於失禮和愚蠢。
孔蒂親王還沒來得及和神色不豫的兄長說些什麼,孔代親王就走了進去。
維納斯廳裡已經換了第三批人,不過這次不再是大臣了,而是將軍們。
從孔代親王往下,是盧森堡公爵、蒂雷納子爵和另外幾個在戰場上爲自己博得了一份功勳的軍官們,國王看了他們一眼,就直截了當地說:“朕意欲建立一所軍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