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把你換成我……
聽到艾瑪的問題後，里昂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如果把你換成我的話，那他跟我之間，肯定有一個人是活不到現在的，這種程度的深仇大恨，根本就沒有半點兒轉圜的餘地。
另外，我總算明白，爲什麼連神通廣大的局長，也對你的事情沒什麼辦法了。
“艾瑪前輩。”
看着半荒廢的花園裡面，掏鳥蛋時遭遇歸巢的母鳥，被攆得倉皇逃竄的三個孩子，里昂輕聲詢問道：
“你過去一直都沒有報仇，是因爲局裡有相關的規定麼？”
“嗯……”
同樣在看着三個孩子的艾瑪，微微抿着嘴脣道：
“和主動加入清理局的你不一樣，我們這些通過‘赦罪條例’加入清理局的人，需要接受特殊的言靈制約，承諾不可以憑藉獲得的異常物，對曾經的‘仇人’展開報復。
如果不是處女分局情況特殊，並且奧莉薇婭爲我做了保證的話，像我這樣復仇可能性很高的清理員，甚至還要要被強制調離原籍，終生不能回到原本的國家。
這是各個王國願意與清理局合作、給予財政和情報上的全力支持、甚至同意給出臨時調兵權的條件之一，哪怕成爲一級清理員也同樣要遵守。”
“這樣啊……”
聽完艾瑪的回答，里昂的眉頭頓時不自覺地微微皺了皺。
……
清理局明明有着強大的力量，但卻定下這種“委屈”規則的緣由，倒是並不算難猜。
考慮到異常物的誕生過程中，確實大多數都伴隨着偏激和痛苦，而常年接受浸染的清理員們，精神狀態本身就不是很穩定，當他們掌握了足夠強大的能力後，回頭報復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
以艾瑪前輩爲例，如果沒有這條規定的話，不論王室還是金鵑侯爵，都不可能放任她在清理局裡慢慢變強，最後反過來把自己一波帶走，必定會在發現艾瑪前輩有異常物的時候，就立刻動手把她殺死。
而不死之身屬於相當稀有的特殊異常物，大多數清理員的身體，也只是比普通人稍微強健一些罷了，只要沒有特殊的護身異常物，被一槍打在要害上的話，依舊會直接當場死亡。
如果沒有這條看似離譜的規定，很多潛力巨大的異常物和清理員，估計沒等成長起來就會被提前除掉，導致清理局可用的人手驟減。
甚至更有可能，在規則還不太成熟的過去，其實已經發生過大量提前“斬草除根”的情況，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後果，纔會促使清理局定下這種規矩，以保證自身的正常延續。
但與之相對的，這條束縛卻又保護了大量清理員的規則，恐怕也保護了不少的渣滓。
回憶了一下【寶花之罪】的檔案，以及那條小艾莉“意外溺斃”的記錄後，里昂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眯了眯，心頭彷彿有什麼微微燒了起來。
“艾瑪前輩。”
摸了摸自己存放着狙擊槍的袖釦後，里昂忍不住開口詢問道：
“你之所以在有遠程異常物的情況下，還要練習狙擊槍械，難道說是想……”
“嗯，就是伱想的那樣。”
看着裙子到處都是土，身上更是沾滿了草葉，從精緻的瓷娃娃變成了髒兮兮的小泥猴，但卻笑得格外開心的女兒，站在花園入口的艾瑪，眼帶憐愛地承認道：
“因爲言靈的約束，我無法對那個人使用異常物，所以特意練習了使用槍械，之前想要請你幫忙，也是希望能借助靈魂視野，從遠處鎖定那個人的位置，然後徹底結束這一切，不過被奧莉薇婭暫時勸住了。
抱歉，里昂，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
如果當初我真的這麼做了的話，你就算完全不知情，估計也要跟着接受調查，奧莉薇婭說得對，那時候我已經被仇恨衝昏頭了。”
“沒關係，那些畢竟都沒發生……”
微微搖了搖頭後，里昂看着花園裡的三個孩子，神色有些複雜地輕聲道：
“艾瑪前輩，如果你完成了復仇的話，代價會是什麼？”
“大概會被剝奪所有異常物，然後強行送入死界吧。”
艾瑪平靜地道：
“按照相關的規定，如果觸犯了這個條例的話，分局長級別的清理員，還可以連續執行三次死亡率極高的清理任務，換成分局長以下的清理員，就只有被處死了。”
分局長？
里昂聞言神情微微一動，開口詢問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
“等到成爲分局長之後再報仇，避免被直接處死對麼？”
艾瑪神色平靜地道：
“這條路我確實想過，或者說，除了發現艾莉並不是我女兒，只是我願望的倒影的那段時間外，我一直都是這麼打算的。
雖然艾莉並不是真正的活着，但她畢竟有我女兒的靈魂，我實在不想再失去她，也願意爲了她繼續忍耐下去，只不過……”
回頭朝莊園主樓的方向望了望後，艾瑪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我好像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擅長忍耐。”
……
那是……金鵑家族的紋章？！
順着艾瑪的目光，看到了二樓幕牆上翠色的金杜鵑紋章，以及正在拆除有寶花紋飾的牆壁的工人後，里昂頓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理論上來講，金鵑家族與寶花家族之間往來相當密切，近二百年來聯姻極爲頻繁，甚至那位金鵑侯爵本身，就是藉助家族之間的聯姻，才獲得了掌控北境商路的資格。
因此在親近寶花的貴族要麼被殺，要麼被流放驅逐的當下，從血緣譜系上來說，他還真的有繼承寶花莊園的資格，繼承位序甚至和艾瑪前輩不相上下。
但如果事實真像艾瑪前輩所說，金鵑家族是寶花家族毀滅的第一元兇的話，他們是怎麼有臉住進來的？
另外……你這特麼不是找死嗎？
發現艾瑪的手掌微微發冷，平素溫柔的眼眸中滿是凜然殺意時，里昂不由得眼睛微微一閉，被金鵑家族過於牛逼的操作弄得頭皮發麻。
如果金鵑家族不蹦到眼前的話，靠着小艾莉的存在，艾瑪前輩說不定還能繼續忍下去，忍到成爲分局長的那一天。
但眼下金鵑家族貌似準備玩一出鳩佔鵲巢，直接全家都搬進寶花家族的莊園來，這可真是……破家滅門的仇人不僅在眼前晃盪，甚至還堂而皇之地住進了自己家，是個人他就咽不下這口氣！
要不是艾瑪前輩被言靈束縛，沒有辦法動用異常物，你家櫃子裡的蟑螂都得跟着上刑！
“我可以把他們趕走！”
金鵑家族佔下莊園=艾瑪前輩忍不住報仇=觸犯清理局的規定=艾瑪前輩要被處死！
這個等式在心裡達成的瞬間，里昂立刻便開口提議道：
“艾瑪前輩，你再稍微忍耐一段時間，我這就去找王……”
“不用了。”
還沒等里昂說完，艾瑪便拒絕了他的提議，神色平靜地道：
“里昂，爲了艾莉，我已經忍耐了整整六年，但現在我真的已經不想再忍下去了。”
“但你都已經是一級清理員了，只要再有哪個分局的局長出現空缺……”
“總局現在已經封閉了，沒有董事任命的情況下，就算有空缺我也無法遞補上位，而且就算有空缺，也不一定就會輪到我啊。”
憐愛地看了眼正拉着玫蘭妮的手，帶她去看自己種的花的女兒後，艾瑪輕聲道：
“還有，其實對我來說，這座莊園真的沒有什麼價值，那些曾經美好的過去，只要想到最後的結果，就都會變成痛苦的回憶。
之所以我還留在這裡，是因爲艾莉無法從這裡離開，她只能在這座滿是我回憶的莊園裡存在，否則的話我早就已經搬走了。”
里昂聞言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略微有些煩躁地強調道：
“我說了，我可以把他們攆出去！以後你還是可以和艾莉住在這兒，只要等到半年之後總部解封……”
“里昂，關鍵並不是這個。”
握了握里昂不自覺地攥緊的手掌後，艾瑪溫聲道：
“在剛發現金鵑家族想要搬進來後，我也想過可以把他們趕走，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像原來一樣繼續等下去，但想了一天後我已經想明白了。
實力和我差不多，資歷又比我更老的一級清理員還有很多，就算出現了空缺，也大概率不會輪到我遞補，所以雖然看上去只差一步，但想真正等到動手復仇的機會，恐怕還要二三十年甚至更久。”
“里昂，我是真的等不下去了。”
遙望着主樓幕牆上的金杜鵑紋章，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艾瑪波光閃爍的眼眸徹底安定了下來，
“你還記得，那隻唯一會靠近我的報死鴉麼？
就是我妹妹的那隻，她當時的年紀，比現在的艾莉大一些，但先天不足，個子長得很小，看起來幾乎和現在的艾莉同齡。”
回頭看了看半荒廢的花園嬉鬧的三個孩子，又想起了曾經從花園中的石子小徑上，滿臉開心地向自己跑來的小女孩兒，艾瑪聲音溫柔地道：
“我的母親身體不好，從我小時候開始就常年臥病在牀，父親又是個非常古板，很難接近的人，所以她從小就喜歡黏着我。
那件事還沒發生的時候，我經常和她一起呆在這座花園裡，花園前面那座剛被拆掉的小溫室，就是我請人給她搭的，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шшш● тт kдn● CΟ
而她比平時的艾莉要活潑很多，和今天的艾莉很像，並且同樣喜歡小鳥和鮮花，也喜歡用蠟筆畫一些顏色鮮豔，但又醜醜的畫，或許艾莉會喜歡這些，就出自於我對她的想念……”
說到這裡時，艾瑪微微沉默了一瞬，隨即開口道：
“但她已經死了，在我之前被勒死的，屍體就倒在我母親身邊，而處刑日再過不到兩個星期，就是她十歲的生日。”
“……”
“她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什麼錯都沒有犯過，但她的一生就這麼停留在了那天，永遠不會有以後了。
而真正犯了錯的人，反而能毫無愧疚的活下去，能大搖大擺地住進她的家，能堂而皇之地拆掉她的房子，徹底抹掉她存在的痕跡。
甚至那個真正該死的人，還能再這麼活二三十年，直到他過了壯年垂垂老矣、甚至連當初自己做過什麼都忘了的年紀，才迎來他該有的審判。”
從幕牆上那枚翠綠翠綠的金杜鵑紋章上收回目光後，艾瑪轉頭看向身邊的里昂，聲線平靜而堅定地道：
“這不公平！”
“……”
在里昂啞口無言的沉默中，艾瑪收回目光，神色平靜地道：
“或許從一開始我隱約知道，現在的艾莉並不是真正的艾莉，但因爲貪戀這最後的溫暖，我用忍耐做藉口，欺騙了自己六年，也懦弱了六年。
而現在，我要做我六年前就該做的事了。
作爲女兒，我要替我的父母殺了他！作爲母親，我要替被溺死的艾莉殺了他！作爲最後的寶花，我要替那些本來可以避免死亡的族人殺了他！”
“……”
……
這怎麼勸得了？
看着身邊不再滿眼憤懣，重新平靜了下來的艾瑪，里昂的心裡反倒不由得一陣冰涼。
如果艾瑪前輩只是被金鵑家族的操作刺激到了，在一時憤怒之下產生的衝動，那自己倒是可以想辦法勸一勸，讓她爲了艾莉再忍耐一段時間。
但看艾瑪前輩的模樣，在最初的憤怒過後，思考了一天的她已經冷靜了下來，現在的她是真的想明白了，確定了自己到底要做什麼，這種情況已經不可能攔得住了。
“那艾莉呢？”
抱着最後的希望，里昂試着提醒道：
“你也說了，艾莉是會長大的，那你要不要再稍微等等，等到她再大一點，起碼……”
“里昂，你說過，要尊重我的想法的。”
“……”
“其實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在有更好的選擇的情況下，我或許的確沒有這麼做的必要，但我已經等了足足六年，是真的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了。”
朝着里昂溫柔地笑了一下後，艾瑪伸手撫了撫他緊鎖的眉頭，柔聲請求道：
“這個話題就到此爲止吧，讓我們暫時忘掉那些惱人的東西，幫艾莉過一個沒有遺憾的生日，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