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山羊罵罵咧咧的詛咒聲中,渾身泛着汗酸氣的里昂,提着包起來的魔女之帚,順着人流來到了查爾水力公司的大門外。
不過他並沒有急着進去開始調查,而是先仔細觀察了一下週圍的情況,繞着水力公司的外牆走了幾圈兒。
果不其然,在一處背陰的小巷子裡,里昂找到了大量衣衫破舊,“形跡可疑”的人。
側耳聽了一會兒那些人的交談後,里昂沒有直接詢問情況,而是悄沒聲兒地混入其中,義憤填膺地痛罵起了水力公司的無恥,引起了大部分人的共鳴,一個個跟着憤怒地咒罵了起來。
用心記下了這些渾身是傷的人咒罵的內容,收集到了足夠豐富的信息後,里昂這才提着掃帚走回水力公司的正門,昂首挺胸地邁着大步走了進去。
“停下!”
里昂圍繞着水力公司繞圈兒的時候,門衛早就盯上了這個形跡可疑的窮酸小子,見他終於進了門,直接二話不說地攔了上來,橫眉怒目地恐嚇道:
“你知不知道這兒是……”
“警務部的。”
朝滿臉橫肉的門衛亮了亮證件後,瞥了眼陡然間神情一緊的壯漢門衛,里昂直接板着臉要求道:
“我來查案,帶我去找你們安保部門的經理。”
“啊?好的好的!”
辨認公職人員的證件和級別,是這種大企業門衛的“必修課”,在確認這張證件的簽印齊全,並不像是假貨後。
面對一位助理級的警務人員,剛還滿臉警惕的壯漢門衛瞬間老實了下來,二話沒說便直接把他帶去了安保部門的辦公室。
而安保部門的經理在看過清理局簽發的證件後,同樣沒有……或者說沒敢懷疑里昂的身份,而是陪着笑臉詢問起了他的來意。
看安保經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估計里昂只要板着臉說一句任務機密,他怕是也不會多問,而是會就這麼和着稀泥地把里昂放進去。
原因無它,清理局的證件是真的好用。
在王國的執、行、文、助、庶五級公務員體系中,里昂所在的助理級公職雖然只能排第四檔,聽着好像沒什麼了不起,但已經切實進入了文官體系的中層。
如果平着換算到王國軍部,那就是能指揮一支二百人連隊的尉級軍官,如果扔到王都之外的地方郡,甚至有資格爭一下地方實權部門副職的位子。
再加上里昂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以及那個頗爲唬人的姓氏,就差沒直接把不好惹三個字寫臉上了,面對這麼一個麻煩的惡客,安保部經理自然不敢硬攔。
畢竟真惹急了對方的話,查爾水力公司雖然背景深厚,但也未必會替他一個小小的經理出頭,人家報復起來可還是要自己擔着。
只不過……
看了看里昂年輕的過分的面龐,年紀大概三十多歲,臉上一直笑容可掬的安保經理嘴角微微一扯,眼底不自覺地透出了一抹隱隱的輕視。
不敢硬攔歸不敢硬攔,但如果這位“三級事故處理員”來者不善,想要插手一些不便碰的東西的話,那拖住對方的辦法可有的是!
……
“呵呵,其實也沒什麼大事。”
把手伸進購物袋裡,摸了摸黑山羊的腦袋後,看着安保經理那在順從和抗拒間閃爍不定的靈魂,里昂臉上的表情頓時一柔,溫和地笑了笑道:
“這段時間來你們公司鬧事的人,數量實在是有點兒多,部裡擔心你們安撫不住這些人的情緒,
導致他們衝擊水力公司,所以特地派我過來跑一趟查查情況。”
聽到里昂是來問供水的事,安保經理的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隨即收起臉上的笑容,面現難色地道:
“這個……倒也不是不能說,主要公司對我們這些人有規定……”
“老哥,我也不跟你玩兒虛的。”
打斷了安保經理的搪塞後,里昂伸手摸出軟紙的“高特”煙盒,熟練地一敲盒底彈出一支,隨即學着奸商老闆的憨厚笑容,並在腦海裡黑山羊心疼的咒罵聲中,笑呵呵地把煙遞了過去。
“直接說吧,公共水管那事兒到底什麼情況?我就要一個答案,這事兒你們到底能不能壓得住?”
“這個……能肯定是能的。”
眼饞地看了眼一包就要三銀輪的高檔香菸後,安保經理忍着心癢打着哈哈地道:
“只不過還要一點兒時間,而且最後的安撫情況怎麼樣,還得看賠償方案到底……”
“你最好跟我講實話!”
看了眼對方在拉扯下逐漸紊亂的靈魂後,里昂的眼睛微微一眯,驟然擡高音量加壓道:
“外面兒鬧成什麼樣,我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
堵你們大門的人雖然被你趕走了,但牆上那些‘要麼賠我們藥錢,要麼出來喝糞水’的字可還沒鏟乾淨!你當我瞎麼?”
“這個……不好意思,我只是個安保經理,這次究竟影響多少人,該怎麼賠償這些事兒,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你是不清楚,但你帶我進去之後,可以幫我查清楚。”
“這個……雖然您是警務部的人,但這些事兒屬於公司的機密,我再怎麼也是安保部的經理,總不能……”
“我之所以找你沒找別人,就是因爲你是安保經理!”
里昂默默上前半步,盯着有些慌亂的安保經理的眼睛,重新放低了音量,溫聲蠱惑道:
“我原本以爲這些事兒不用我提醒的,但看你似乎沒什麼自覺啊?
老哥,動動腦子!之後真要鬧出亂子的話,一旦暴民衝擊水力公司,上邊會讓你放他們進去?還是會讓你帶人去攔?
你們攔人的過程中萬一見了血,或者那些因爲治不起病,被擡過來要錢的病人死了幾個,你猜這件事最後,會不會變成你這個安保經理自作主張?”
“這個……”
聽完里昂的假設後,安保經理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變,額頭上隱隱見了汗。
“我也只是照規定辦事,而且……這個……這個它也不一定就會鬧起來,公司也不一定……”
“別這個那個的了!能爲了節省成本,直接往公共水管裡灌糞水的公司,會在乎你一個經理的死活?”
瞥了眼對方極不穩定的靈魂火焰,判斷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動搖後,里昂一把扯過安保經理的手掌,蠻橫地把整盒煙都塞了進去。
隨即一根一根地掰過他的手指頭,按着他的手掌慢慢將煙盒攥牢,接着再湊近了一點,用近乎耳語的音量柔聲道:
“你好好想想,這件事其實真沒那麼難,結果其實無非兩種而已。
第一種,我認真調查,你好好配合。
之後要是真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們警務部也能有個準備,早點兒把情況控制下來,你說不定還能落個及時通知,配合到位的功勞。
第二種,你刻意瞞報水力公司的情況,耽誤我進行情況調查。
之後一旦鬧出大亂子,部裡臉上無光,我要狠狠吃掛落,你則背上引發流血衝突的黑鍋,被從水力公司開除,全家滾去貧民窟拾荒。”
通過一點兒話術,把對方思考的範圍偷偷限定在了是或者否之後,看着面前汗如雨下的安保經理,心臟明明跳得極快的里昂,口中卻不緊不慢地輕聲描繪道:
“老哥,你去過王都的貧民窟嗎?見過那裡的人都怎麼活着嗎?
你要是不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他們每天都穿着撿來的破爛衣服,甚至披着從葬儀公司偷來的裹屍毯。
還要跟烏鴉和野貓一起爭搶垃圾桶裡的垃圾,在有毒的鍊金廢料堆裡刨上一天,只爲了找幾塊兒能換上半個銅輪的舊金屬。
而且到了每年的冬天,只要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路政部清潔車的垃圾堆上,就會多上幾具硬得野狗都啃不動的瘦骨頭……
老哥,好好想想吧,如果你選擇這條路的話,你和你的家人,今年會不會成爲其中的一員?”
替安保經理描繪了一下他的美好未來後,看着對方那撲簌簌冒着沖天黑焰的靈魂,判斷火候到了的里昂猛一收手,突然往回退了大半步。
“等!等等!”
轟!
安保經理靈魂中,那已經比蛋殼還要薄的灰白防線,徹底被下方洶涌的黑焰燒穿。
里昂毫無徵兆的突然遠離,彷彿直接撤走了隔在他與貧民窟之間最後的屏障,面色發白的安保經理近乎本能地跟了過來,一把死死地扯住了里昂的胳膊,磕磕絆絆地道:
“你……我可以帶你去一些……一些沒那麼重要的地方,但你可不能出賣我!你要出賣我的話,我……我就……我就……”
“呵呵,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
再次觀察了一下對方的靈魂狀態,確認他已經徹底“破防”後,表面看似穩如老狗,實則心跳已經快到一百六的里昂笑了笑,直接開口反問道:
“你覺得出賣你一個安保經理,對我而言有什麼好處麼?
爲了讓你魚死網破給我一刀?爲了讓上邊知道我使用不正當手段獲取消息?還是爲了方便水力公司投訴我竊取機密?
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這種根本沒半點兒好處,甚至還全是麻煩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會去做?”
“你……你……”
看着面前溫和地朝自己微笑的年輕人,安保經理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微微一花,好像在對方的頭上,看到了兩枚繚繞着黑氣的鋒利羊角。
猛地哆嗦了一下後,他不敢再看這個笑得很憨厚的年輕惡魔,忙不迭地扭過頭,微微佝僂着脊背,把里昂往資料室帶了過去。
……
‘嘖嘖嘖……憤恨、背叛、嫉妒、恐懼……你小子了不起啊!’
看了看安保經理幾乎燒得透黑的靈魂,黑山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里昂的腦海裡嘖嘖稱奇道:
‘只不過聽你說了幾句話而已,他的靈魂怎麼就被染黑了?你這……難不成你還有別的異常物?但咱也沒感覺到啊!’
‘這不是異常物的效果,是觀察和判斷的結果。’
從裝着羊頭的購物袋裡取出一小瓶提前準備的散裝劣酒,忍着沖鼻子的難聞酒氣灌了一大口,激活了【酒國烈士】徽章後,感受着心裡逐漸消散的畏怯與緊張,里昂伸手抵住黑山羊的腦門兒,平靜地解釋道:
‘艾瑪前輩跟我說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絕對不要忽視情報的重要性,細緻觀察,冷靜思考,謹慎判斷,這些纔是她能夠在清理局平安呆上六年的原因。
而我在進來之前,特意觀察過那些來抗議的人的傷勢,發現都是朝着肉厚的地方打的,證明安保部的人被囑咐過控制力度,而最可能做這些事的,就是發生嚴重事件後,大概率會被當做棄子的安保經理。
從這裡我發現,他雖然是水力公司的一部分,但他的利益和水力公司並不完全一致,只要着重攻擊他害怕的地方,把他的利益從水力公司上拆下來,就能讓他變成咱們的幫手。’
好傢伙……那些先不提,你都已經學會用靈魂進行溝通了嗎?你小子果然是個天生的惡魔!
感受着通過手指傳遞到自己靈魂中的意念,黑山羊心裡略微有點兒妒忌里昂的“惡魔”天賦,忍不住開口擡槓道:
‘蒙的吧你!才第一次見面,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因爲不忍心,才特意吩咐下手輕點兒的?還有,你又怎麼知道他怕什麼?’
‘他如果不忍心的話,就不會親自動手,而且在完成把人趕離門口的目的後,還繼續持械追打那些手無寸鐵的人了。
至於他怕什麼……他的衣領潔淨褲線平直,辦公桌上的相框裡有全家福,角落裡還放着馬球杆,明顯是個生活安穩家庭幸福,還有精力追求自己愛好的那種人。’
回想起全家福上摟着妻子和孩子,笑得十分溫暖的男人,以及小巷裡那些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抗議者後,里昂不由得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繼續總結道:
‘這種人最懼怕的,一般都是平靜安穩的日子被打破,以及自身階層的跌落。
所以只要把不配合我的結果,和這些強行聯繫到一起,再不停打斷他的話,不給他思考的時間,他自然會一點點屈服的。’
‘……’
媽的!你小子真是……跟你比起來,咱這個惡魔就跟假的一樣!
用自己不大靈光的腦子想了想,並沒找到什麼太明顯的錯處後,黑山羊不由得泄氣地咂了咂嘴,感覺自己這個惡魔真是白當了,但很快,他便又緩了過來,神情亢奮地腆着臉懇求道:
‘里昂里昂!等你後面出賣他的時候,能不能也帶着咱?
哎嘿嘿,因爲自身的軟弱和怯懦,沒有經受住惡魔的誘惑,被從安穩的人間打落地獄……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咱真是越來越欣賞你啦!’
“……”
‘你怎麼不說話?’
等了半天沒見里昂的回答, 黑山羊不由得愣了愣,隨即氣急敗壞地道:
‘你不會考慮到他也有老婆孩子,就特麼心軟了吧?艹啊!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兒?他可是水力公司的狗腿子!帶人毆打過那些來要賠償的人!
小子!你不是想着懲惡揚善嗎?那就放手做啊!等調查完了水力公司的問題,直接反手舉報狠狠地出賣他!
然後再用你的鞋底踩着他的腦袋,一臉傲慢地告訴他你這麼做的原因,接下來讓他在人間地獄裡,好好品嚐一下什麼叫做絕望!’
“……”
‘看看情況再說吧……’
微微搖了搖頭後,里昂嘆了口氣道:
‘你不是也能看到他的靈魂嗎?他雖然不是那種善良的好人,但靈魂的暗面比起一般人來說,其實也並沒有大多少,基本都在一個水平浮動,甚至還透着一股溫暖的感覺。
要是後面發現他替水力公司做了很多髒事,那該賣掉他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手軟,但在連他名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直接毀掉他乃至於他一家的人生,我覺得還是些微有點兒草率……你怎麼了?!’
看着靈魂視野中猛然漲起的暗色烈焰,感受到了黑山羊靈魂深處翻涌而起的強烈渴望後,里昂剛想細問,腦海裡卻猛然響起了黑山羊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咱的心!’
‘還管什麼草率不草率啊!你快給咱回頭!剛剛路過那間屋子裡,有人曾經碰過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