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萬家燈火閃爍,街道兩側上上下下千百盞貼金的朱紅燈籠一齊亮起,雲中宮祠前一瞬間也化爲一片金紅。
“啾!”
“砰砰!”
“啾……砰……”
遠處密密麻麻的煙花沖天而起,在天空之上化作火樹銀花,深夜也便作了不夜天。
“喔!”
“阿爺,阿孃,快看那邊,雲上面開花了。”
“人間竟然有此等盛景。”
“吾等莫不是在夢中?”
站在雲中祠大門前的人羣也一瞬間發出歡呼聲。
有人沉溺於這美景之中而不自知,而有人卻因爲這美景太美,而恍然驚覺這已不是人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這人間明明還是人間,卻變得不像他們認識的人間。
雲中祠內。
白日裡的道人、巫覡、樂師也一個個同現於此,鼓樂之聲響起,巫覡帶着儺面起舞。
重複着今日白天他們做過,但是卻未曾徹底做完的事情。
“嗡嗡~”
隨着裡層的硃紅大門推開。
顯露出滿是妖魔精怪壁畫的大殿,還有大殿之上的神像。
仔細看,神臺的一角還壓着那巴蛇。
那道人也高呼道:“迎神!”
而這個時候,從大殿之中涌出一道道光芒,刺得外面的人睜不開眼睛。
彷彿。
那扇大殿的殿門打開的不是連通大殿的空間,而是一個跨越陰陽的入口。
隨着光芒斂去,大殿之內的景象重現。
一瞬間。
衆人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殿中。
殿中一片熾白,燈火通明如夢如幻。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原本繪製在牆壁之上的妖魔精怪一個個蠕動了起來。
衆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看見這些妖魔精怪從壁畫之中走出。
這些妖魔一個個形態或高大或矮小,或猙獰醜惡,或滑稽可笑,此刻一個個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啊!”
“活……活了……活過來了……”
那巫覡之舞也停下,戴着儺面扮演着山神精怪、妖魔魑魅的巫覡們探頭看向了大殿之中,而那些妖魔精怪也看着外面。
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所扮演的存在此時此刻真正地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而隨後。
那些妖魔精怪也出現在了大殿外面,也跟隨着那些帶着儺面的巫覡起舞。
看着那四方的精怪、各路地神、山中的妖,一個接着一個從壁畫裡走出,加入了巫覡的獻舞之中來。
巫覡也一個個嚇得兩腿發軟,就連那樂師也一個個被嚇得面色蒼白,只是憑藉着本能地還在接着踏着舞步,奏着祭樂。
隨着那妖魔精怪逐漸靠近了,終於有巫覡忍不住嚇得倒在了地上。
“哐當!”
他們捧在手上的獻禮之物,也掉落在了地上。
雖然他們扮演了半輩子的他們,但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地和這些存在接觸。
而隨着這個巫覡一跌倒,其他人也停了下來,奏樂的樂師也一個個停下,驚恐地匍匐着身子躲藏在桌案之下。
“嘿嘿嘿嘿!”
那鬼神也見狀大笑,彷彿在嘲弄這膽小的凡人。
但是接下來。
鬼神撿起了巫覡掉落在地上的盒子,然後邁着誇張畸形的步伐,將其高高舉起。
和巫覡跳的儺舞比起來,鬼神之舞更加浮誇,也更加詭異。
在這金光滿堂的大殿中,甚至給人一種屬於妖魔精怪世界的華美綺麗感。
鬼神吱哇亂叫,姿態恭敬低微,彷彿在取悅着那天上的神祇。
而這個時候,廟祝高聲呵斥。
“不要停,接着鼓,接着奏樂!”
那扮演鬼神精怪的巫覡也終於站起身來,大汗淋漓跟在那些鬼神、妖魔、精怪的身後,接着跳起了儺舞。
而發現這些妖魔精怪並不食人,只是因爲祭神而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取悅臺上的上古天神,樂師也終於從桌案底下鑽了出來,鼓樂之聲也隨之再度響起。
而云中祠中庭和外面的人看到這一幕,也一個個傻了眼。
和白日裡看到的祭神典儀完全不一樣。
此時此刻。
萬千燈火映古城,火樹銀花不夜天,鬼神妖魔與凡人共舞,陰陽兩界再也不可分開。
而伴隨着這祭神大典和迎神之舞,這一次神靈真的從天而降了。
雲中祠前。
幾位文士打扮的人就站在臺階前,和白日裡一模一樣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們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到這邊來了,他們不久前還分明還在那神樹之下焚香禱告,讓妖神巴蛇降災禍滅了那武朝之人,讓那溫神佑死無葬身之地。
爲了表達虔誠之心,衆人相約在樹下連夜焚香禱祝,彷彿他們的禱祝能夠化爲惡咒,施加在那武朝之人和溫神佑身上。
爲首的文士揉了揉眼睛,瞪着眼睛看着裡面的景象。
這一次。
他沒有憤然地拂袖而去,而是驚喜萬分地指着裡面,口中大聲和身旁的同行好友說道。
其硬着脖子說話十分用力:“定然,這些定然是巴蛇派來的妖魔,來拿那溫神佑的。”
一旁的胖文士不斷點頭:“今日我們祭祀了妖神,沒有想到這麼快就顯靈了。”
衆人紛紛應和:“這定然是巴蛇顯靈,招來了妖魔。”
但是也有人覺得不太對勁:“這明明是祭雲中君的典儀,巴蛇顯靈的話,怎麼在這楚地之神的祭典之上?”
其他文士:“你看那些妖魔精怪,分明是之前刻在巴蛇廟中的,是巴蛇座下的妖魔,這等妖魔精怪現身於此,還能是誰顯靈。”
衆人完全不在意那人所說的不對勁之處,只一心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眼中包含着期待,希望明朝醒來便能夠聽到那溫神佑被鬼神索命的喜訊。
但是。
這個時候身後的長街上出現了動靜。
伴隨着那鬼神精怪與巫覡樂師共舞,迎神典儀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長街之上也傳來了迴應。
所有人回過頭來,便看見人羣密集的街道之上一個巨大的影子緩緩地顯露出來。
初時朦朧虛幻,隨着越靠近雲中祠,也顯得越來越真實。
那是一個由十六位高大鬼神揹負的神輦法駕,鬼神高過屋檐,法駕似雲飄過衆人頭頂。
“凡人辟易!”
“凡人……”
在前頭,還有着兩尊更高大可怖的鬼神引路,所過之處衆人紛紛匍匐在地,不敢直視。
很快。
那由十六位高大鬼神揹負的神輦便到了雲中祠前。
身旁衆人已經跪倒在地上,但是那爲首的文士還是想要看一看,那神輦法駕之上坐着的到底是哪一位神祇。
文士想要看到那高大的鬼神模樣只能仰着頭,他哪怕站直了身體,也還不到那鬼神的腰部。
終於,那法駕進入雲中祠的一瞬間。
他看到了那如雲一般的神輦上坐着的是一位腦後生圓光的神祇,其穿着黑色的神袍,繡有日月星辰。
而在圓光之中若隱若現的神面,分明和那殿中神臺之上的神像一般無二。
這定然不可能是什麼妖神巴蛇。
而是雲中君。
天上的月亮奇大無比,也映得那法駕更像是雲,輦上的神祇越發神異。
“啊,是雲中君!”
“真……真的……神仙。”
文士連連後退,口舌發乾,喉嚨好似有着一團火。
而此時此刻,擡着神輦法駕的十六位鬼神之中的一位看了他一眼,文士便嚇得癱坐在地上,然後磕頭不已。
如同之前溫神佑入城那般,嘴上說得厲害,心中仇恨不已,當刀斧加身的時候身段也便柔軟了下來,只剩下嘴巴還硬着。
而那再厲害的刀斧,也比不上這鬼神的目光,他這一次不僅僅身段軟了,連嘴巴也軟了。
“拜見雲中君!”
“拜見雲中君!”
隨着神輦法駕進入雲中祠之中,那鬼神、妖魔、巫覡、道人便一同上前迎接。
道人跪於地上,鬼神上前開路,妖魔獻上祭物,巫覡在周圍跳着儺舞。
大殿深處的神臺之上,金光萬丈化爲旋渦,彷彿這廟宇深處還有着一方靈境仙府。
突然間。
神輦法駕停了下來,那始終端坐着一動不動的雲上神君看向了天上,目光穿透天神相直指明月,也向衆人證明了坐在那裡的不是一尊塑像泥胎。
“啾!”
“咚咚!”
遠處的煙火還在一縷又一縷地涌上天際,無休無止。
火樹銀花之間,天上傳來陣陣仙樂,那大得出奇的明月之上綻開一圈圈朦朧的光暈。
於那光暈和仙樂之中,只見一架月神車從月亮上駛來。
穿過層層光輪月暈。
掠過火樹銀花不夜天。
最終,抵達了人世間。
凡人皆膜拜在地,只有一部分人看到了這一幕,或者看到了那月神車最終抵達人間宮祠的景象。
“月亮上也有神仙!”
“月神下界而來,難道是迎雲中君?”
“白雲明月,火樹銀花,巫覡妖鬼,這到底是天上,是人間,還是幽冥?”
那九天明月上的神仙從月神車上走下來,帶着雲中君一同朝着金光更深處的靈境走去,在殿外巫覡、鬼神、妖怪的起舞和供奉之中。
不過,她不是來迎雲中君的,而是來提醒雲中君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月神看向了一旁的雲中君,淡淡地開口說出了一句好像催債一般的話語。
“時間到了。”
江晁聽着,總有種午時已到的感覺。
“親愛的觀衆朋友們。”
“又到了大家最喜歡的天氣預報時間了,請將收音機打開,調頻96.8。”
“我是您們的朋友望舒,今天將由我來爲您們播報近幾天的天氣變化,天氣嚴寒,請注意添加衣物保暖哦。”
那張超越現實的美輪美奐放大了多倍依舊沒有死角的面孔看着雲中君,讓江晁感覺有些恍惚,他剛剛開始醒來的時候望舒就這副模樣,也說着差不多同樣的話。
雲中君剛剛打開收音機,但是聲音卻沒有從裡面傳來。
雲中君進入了那雲中祠大殿中的靈境,擡起頭看到的畫面便是現場直播的天氣預報現場。
天氣預報員站在一側,彬彬有禮地介紹。
“大家好,歡迎收聽今日天氣預報。”
“現在爲您播報的是巴都近一週的天氣情況,今天夜裡會有大霧瀰漫,請大家出行的時候注意安全,尤其是駕駛車輛的朋友。”
“明天天氣陰轉小雪,氣溫零下二度到十一度……”
“歡迎收聽今日天氣預報。”
話音剛落,江晁便看到外面傳來的聲音,透過靈境的窗口看向外面的人間。
“起霧了!”
層層大霧從遠處瀰漫而來,不斷地靠近這座城市的中央,更準確地來說是這座雲中祠。
那街道之上被薄霧吞沒的人,一個個便離開了這陰陽交錯鬼神混雜的地域,回到了真正的人間。
江晁看了看那霧之後,終於開口說道。
“這霧是假的吧,這個時候怎麼可能有霧?”
“你自己造了個假的天氣預報進行預報,這也能夠稱之爲天氣預報麼?”
也不完全是假的,一半真一半假,
神樹若木正在製造霧氣散入城中,只是真實的情況沒有這般浩大,仿若鋪天蓋地而來。
猶如這座城池一般,半是真來半是幻。
望舒:“知道天氣預報的另一個形態麼?”
江晁:“什麼形態?”
望舒:“不是這個世界形成風霜雨雪由我來報,而是我告訴它什麼時候形成風霜雨雪。”
江晁:“你還真是要定義一切啊!”
他站在這虛幻和真實交錯的邊界,他雖然之前總是說,神仙不過是他們披在身上的一層便於行事的皮。
但是植入了仙骨之後,他連吃飯喝水都不用,他真正地擁有了超凡脫俗的力量。
而此刻駕馭着神樹若木而來,將千生萬衆攬入夢中,他突然分不清這樣的存在還真的是人麼,和那所謂的仙到底還有着什麼區別。
——
雲中祠中。
其他人一片歡呼,巫覡和鬼神精怪狀若癲狂,萬衆皆沉寂在這如夢似幻的祭神典儀之中。
但是大門外的那些文士們不敢看,他們跪在地上看着雲中君的神輦法駕進入靈境,然後便驚惶不安地逃到了一旁。
人羣朝着前面擠來,他們也被擠得暈頭轉向。
慌亂之中,他們終於擠了出來,卻發現自己到了雲中祠側面偏殿的一扇小門前。
這裡供奉的是地神。
今天同樣也是立社廟的日子,按道理來說地神也是主角,但是此刻其所在的地方卻空無一人。
文士們逃到了這裡,總算是能夠歇口氣了,這空無一人的景象反而讓他們覺得心安。
“就這裡,歇一歇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來的是雲中君?”
“巴蛇妖神呢,爲何不至?”
“該不會是怕了那雲中君吧……”
有人低聲道,立刻引起了其他人怒目相視,但是其實其他衆人內心深處也是作此想。
而衆人怒目相視其中一人,正準備將火氣灑在其頭上的時候,這個時候不遠處似乎有着聲音傳來,代表着周圍還有着其他人。
“聽,有聲音?”
“有人在說話。”
“在裡面。”
幾位文士循着聲音,小心翼翼地朝着偏殿的院落深處而去,想要看看是誰躲在這裡。
然而走到了深處,他們便看見偏殿之中亮着燭火。
而幽暗的燭火之下,是神臺上的地神在和座下的鬼吏、山怪妖精在說着話,衆人一看立刻捂住了嘴巴。
他們早該想到,連大殿之中壁畫上的妖魔鬼怪都活過來了,這偏殿之中的地神自然也如此。
他們聽見了地神和鬼吏的談話,二者一開口便將外面的一行文士嚇得夠嗆。
是關於將哪些人打入九幽地獄之中的。
還有那些人罪業深重,雖還沒有死,但是早已經預定好了要下哪個地獄裡去了。
“今天,林癩子趁亂殺人劫掠,罪大惡極,等過幾天他被砍了頭,就打入石灰地獄中去。”
“下午,劉三郎蒙面劫掠,將其罪孽記下來,上報幽冥,等他死後一同清算。”
“還有……”
“都記下來了,請土伯放心,一個都跑不了。”
聽到那一個個將要被打入地獄之中的名字,門外的文士膽戰心驚,同時也在思索,自己今日是不是做了什麼惡事。
但是細想一下,除了嘴巴上厲害兩下,幾個人什麼也沒有幹,頓時心下稍安。
而這個時候,臺上的地神翻着案卷,似乎發現了什麼。
地神:“對了,還有幾個人也得記下來。”
鬼吏:“哦,是何人,有何罪業?”
地神:“這幾人冒犯神祇,口舌生孽,削去功德之後不足數,當下地獄。”
一個個名字念出,外面的一個個人瞬間軟在了地上,那正是他們一行人的名字。
想到自己也要被打入地獄之中受那刑罰,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刑罰,但是各種類似於剝皮、拆骨、抽腸、炮烙等等諸如此類的十八般酷刑一一在腦海之中涌現了一遍。
一行人軟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
但是這個時候峰迴路轉,這個時候幽暗燈火深處又傳來了聲音。
地神:“咦,而且這幾人在神樹若木前祭拜雲中君,抵了一些口舌之孽。”
他們發軟的身體聽到這聲音,瞬間硬了一些,總算是勉強互相攙扶着立起身來,用力地豎着耳朵接着在外面偷聽裡面的對話。
與此同時,衆人心中也是一頭霧水。
“神樹若木前祭拜雲中君?”
“什麼時候有過?”
從偏殿的小門裡佝僂着腰踮着腳小心翼翼地逃出來之後,衆人依舊還是滿心疑惑。
正欲相問,街道上大霧瀰漫,將衆人淹沒。
迷霧茫茫之中,一行人便沒有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
他們還在城外的神樹若木之下,面前的線香已經徹底燃盡,
霧結成了霜,寒氣逼人,一行人凍得不斷打噴嚏。
不過昨日他們便準備連夜祭拜,因此身上都披上了斗篷,算是格擋了水汽,身上也穿着厚衣。
但是仰起頭,看到那高二十餘丈參天蔽日的神木,他們突然想起了昨夜聽到的那段話。
“在神樹若木前祭拜雲中君!”
他們這才明白,這“妖魔”不是什麼巴蛇派來的,而是傳說之中的山海神樹,雲中君便是端坐在這神樹之上,飄入了那城中。
“神樹若木!”
他們焚香祭拜以爲自己拜的是巴蛇,實際上卻是而是雲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