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段安誠,出生於大明嘉靖七年。也就是現在所通用的國際曆法所說的1528年,祖上世代務農。到了我這一代,我老爹就想着讓我換個活法,於是在我六歲那年,他拿出了自己存下的所有積蓄,再挨家挨戶地敲開左鄰右舍家的門。東拼西湊的,總算湊夠了送我上私塾的錢。
在古代,能夠讀書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即使是文風最盛的宋朝,文化普及程度也不過百分之零點二,低的可憐;到了大明,由於社學的興起,普通民衆的識字率倒是高出了不少,但接受正統教育的人卻依舊極少,所以,我很自然的就成爲了全村人的希望。
在鎮上讀私塾的第一年,我的學業表現的十分優異,先生對我也異常重視,甚至親自到我家去拜訪。
老師上門的消息在村子裡一傳開,村子裡所有人都表現的很開興,甚至看上去比我老爹老孃都要開心;當然,除了高興以外,還夾雜着一絲別的東西。我爹找他們還錢,誰都不肯收,都說不着急,推脫的久了,他們還會生氣;有一次我在上學的途中摔了一跤,一隻腳腫的跟豬蹄一樣,村子裡所有人都帶着禮物來看我,就連住的最遠的王老太都拎着半籃子雞蛋走了大半天的時間過來了,這可是連地位最高的村老都沒有的待遇。
但很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沒能一直持續下去。隨着我漸漸懂事,我對呆板的理學,越來越牴觸;再加上我性子偏激,但凡遇到不平之事,能動手的儘量不動嘴,這就導致我的學業落後之餘,還闖了不少的禍。
先生一開始還耐着性子苦口婆心的勸導我,後面見實在是勸不了了,就只能是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不再管了,只要我不在課堂上胡來,就全當沒我這個人;直到有一次,我因爲替一個被裡長兒子欺負了的小姑娘打抱不平,才徹底的被學堂掃地出門。
老爹苦苦哀求了先生許久,終沒能獲得諒解,只好落寞的領着我回了家。
拿着鋤頭刨地的苦哈哈跟拿着筆桿子高高在上的讀書人在待遇上自然是不同的;之前那些說不着急要錢的人突然就急着要用錢,很急很急的那種;我生病了也沒人會來看我,走在村子裡連狗都不理我。
我在農忙之餘,就到鎮上去做工,幫着父親還清了欠下的債務,如此過了幾年,我……終於成年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我揣着滿兜子老孃團的菜餅子,踏上了前往參軍的道路。走的老遠,我還依稀能夠看見風雪中爹孃佝僂單薄的身影。嗚咽的狂風,夾雜着母親的低聲哭泣,父親的喃喃自語。
讀過書的人跑去參軍,是很稀罕的事兒,雖說因爲我沒有關係的緣故,當不了大官,但要混個小職位,還是很輕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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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3年,我所在的這一衛,全衛調入魯州,歸攏了魯州都指揮僉事戚繼光的部隊。
戚帥是個真正的統帥,在他手底下當兵,不看你的人際關係有多硬,全看你的能力強不強;我因爲在戚帥改革軍律的時候提出過幾點重要意見,受到了他的重視,再之後,因爲我倆性格、觀念相近,幾年的相處下來,我們漸漸成了很好的朋友。
戚帥和我是同一年生人,論月份,我還比他大幾個月,但我卻喜歡叫他老大;在軍伍裡,他是我的統帥,在私下,我倆就是最好的哥們兒,一起喝酒一起闖禍。有時候看他不爽,我還跟他打架。不過,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他打我,我捱打。
他是名家出身,武功比我高很正常,但這幾年下來,他的武功我也學的差不多了,按理來說,我倆的戰力應該相差不遠纔對,平常在一塊兒練武,也沒見他比我厲害多少,可一動起手來,我就只剩下招架的份了。我很肯定他在教我武功的時候沒有藏私,難道說就因爲他是統帥,所以就有武力加成的效果?
1561年,戚帥帶着我們在臺州跟倭寇大打了一場。我軍大勝。自此,戚家軍在大明王朝可謂家喻戶曉,而我因爲在這場戰役中立功不小,再加上倒黴的副指揮使被流矢射死,所以我就成了戚家軍的副指揮使。
再往後的幾年,戚家軍經歷了數不清的戰鬥,軍功這玩意兒對我們來說已經不稀奇了,只可惜好景不長,幾個眼紅戚老大軍功的癟犢子京官合謀把戚老大免了職。我因爲和戚老大的關係太好,也被開革了軍職。
我不在乎自己的職位,反正沒了戚帥的戚家軍也是一盤散沙,離開也就離開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難免有些捨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還有戚老大,我很擔心那些王八蛋不會放過他,可除了擔心以外,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鬱悶地回到了老家。這些年我也攢下了不少銀錢,在縣裡購了房,近郊置了塊地,就這麼平平淡淡的生活了下來。
二老在富足的生活中生活了幾年,安詳的歸了天。不能說二老完全沒有遺憾,至少他們在臨終之際還唸叨着我沒娶媳婦兒,讓段家沒個後。
二老故去後的第二個年頭,我收到消息,戚老大也沒了,這個噩耗讓我哭了好幾天,哭過之後,我突然就看開了。
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就像看開和看不開這兩個截然相反的詞一樣,只一絲非常非常細微的變化,就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結果,上一刻我還在考慮到底是上吊好還是抹脖子痛快,下一刻我就在考慮晚上到底是吃麪條還是吃烤雞,至於尋死的念頭,早被我扔到東南枝子上掛起來了。
人一旦在生死事上想開了,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什麼事,能夠被他放在心上了。爲父母守孝期滿,我把家裡的財物全部散給了本地的貧苦鄉民,門一鎖,就這麼無牽無掛地跟着一個遊方道士到山上的一個破落小道觀裡出了家。
再然後,我就死了。
別問我是怎麼死的,我他媽的也想知道。我只記得那天夜裡,我躺在牀上盯着半拉子破門入睡以後,迷迷糊糊的,我看到一黑一白兩個似人非人的東西走了進來,黑色的那個傢伙還把我的門給弄壞了。白色的傢伙湊到我耳朵邊上直哈冷氣,連喊了幾聲我的名字。然後我就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跟在兩人身後,出了屋子,沿着山路向山下走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漸漸恢復了神志,思考能力也逐步恢復,這時候我也猜到這兩位是誰了。
如果是活着的時候見到這哥倆,恐懼多半是有的,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沒什麼感覺了,反正都是鬼,誰怕誰啊?
只是死亡的感覺畢竟好不到哪兒去,說不上難受,就是覺得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冥界的風景並不像人間傳的那麼陰森恐怖,黃泉路上遍佈的彼岸花從天這頭蔓延到天那頭,無邊無際,搖曳的花朵如同跳動的火焰,一腳踩上去,火焰“噗”的一彎,隨即又立了起來;天空也是紅色的,像晚霞,美豔中帶着蒼涼。
路上的行走的鬼魂很多,奇形怪狀的,有缺了半邊腦殼的,有把腦袋拎在手上一甩一甩的,有……
接受了死亡事實的鬼魂搭拉着鬼臉被兩名穿着公服的鬼差扯着走;不想死的鬼則哭嚎着被叉子叉住,一鞭子一鞭子的往前趕,活像犁田的牲口。
黑白無常屬冥界十陰帥之列,因爲哥倆一直形影不離,所以兩人只有一個陰帥的職稱;在人間的傳說中,十大陰帥都只是空有其名,不具其實的小小鬼差,但就我所見,卻並非如此。
一路之上,黑白無常無論走到哪兒,臨近的鬼差都會立即拉着押送的鬼魂讓過一邊,下跪磕頭,等到我們過去了,走出老遠以後,纔敢起身繼續趕路。偶爾有鬼差或是新死的鬼魂偷偷擡頭打量我們,看向黑白無常的眼神自然是隻有敬畏和恐懼,看我的眼神卻幾乎都是好奇,估計是在想我是個什麼樣的大人物,竟然需要兩位無常元帥親自接引。
黃泉路太長太長,走的久了,就有些無聊,於是,我鼓起膽子跟他倆搭訕,但很顯然,我真的是想多了,他倆一點理會我的意思都沒有,傲嬌的很。
黃泉路之後是忘川河,河上翻滾着濃濃地黑霧,看不到河水與彼岸;一座通體由白骨血肉搭砌的大橋筆直的插入霧中,估計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了;不過黑白無常並沒有帶我過橋,而是徑直到了河邊的唯一的一個渡頭;渡頭邊擺着一艘烏篷船。
船的形狀倒是跟人間的烏篷船沒什麼區別,只在船頭上立着一根胳膊粗細的柱子;柱子要比篷頂高出一半,頂端驀地橫彎,懸着一盞綠色的燈。
擺渡人是個黑袍和尚,豎着單掌向黑白無常行了個佛禮,黑白無常急忙回禮,我不知道這和尚是什麼來頭,看樣子來頭不小,我也急忙學着黑白無常的樣子回了個佛禮,想想不對,換成道家稽首禮又回了一禮。
和尚衝我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從船舷上摸出一根紫色的竹篙,在河中一點,船體頓時駛離河岸,衝進黑霧之中。
別看船頭綠燈的光線不強,照的卻極遠,船身周圍四五十里範圍的黑霧盡被綠色的燈光驅散,露出下方洶涌的血黃色的河水;儘管水勢看起來很迅猛,但我們的船卻依舊平穩的前行着,一點影響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