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長生二字說出,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玄妙之感,齊無惑感覺到了周圍的氣機剎那之間變得清朗綿長,那老者本已經是垂暮之年,而今眼底竟然滋生出磅礴生機,彷彿倒映着長空,明月,萬里碧空般的草原。
大夫的呼喊聲音,外面行人來去的聲音,還有陽光垂落下的溫暖感皆散開來。
忽而有風傳來。
一股大風拂過面頰,齊無惑下意識閉住了眼睛,稍微避開了下,各色繁花自眼前掃過,等到了齊無惑能夠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老者已經化作了身穿白衣,眉眼溫暖,眉心一點硃砂的男子,笑容溫暖。
齊無惑認出了來者,眼底泛起一絲絲漣漪,緩聲道:
“南極長生大帝……”
那青年微笑頷首:“南極長生,有禮了。”
堂堂四御之中至高之一,堪比三清的尊神,甚至於抵達了【極】的境界,此刻就出現在齊無惑的眼前,少年道人雖已成仙,但是在御的面前,並無多少反抗之力,只是道:“貧道齊無惑,見過南極長生。”
“哦?看太上玄微的表情,似乎是有些詫異?”
“只是沒有想到,堂堂的御和極,竟然會來尋吾這樣一個在人間的道士。”
南極長生大帝忍不住大笑着道:
“尋常道人,自是不至於讓吾親自來。”
“就算是太上玄微,也只是讓朱陵親自去一趟便是了。”
“但是——”
祂的笑聲頓了頓,看着眼前的齊無惑,語氣理所當然道:
“泰山府君。”
“真武靈應。”
“一劍斷劫,吾又怎能夠不親自來見一見你?”
“若是隻讓朱陵來的話,總覺得差了些,若是九天應元的話,則擔心起了其他衝突。”
他袖袍隨意一拂,就只坐於齊無惑身前,周圍萬物自然,如在另一方世界,卻又可以見到外面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於是這繁華紅塵,清淨自然便是涇渭分明,這位看上去面容俊雅溫和,眉心一點硃砂的南極長生大帝笑着道:
“吾卻不打算做那種‘明明知道了你的手段和心性,卻還要讓必然和你起衝突的屬下一個一個來見伱,讓你登天梯似的提升位格。’”
“你既然展現出了讓吾另眼相看的手段,那吾自然也會親自見你。”
“這也算得上是禮數。”
“來,府君,且飲一杯。”
南極長生大帝微微擡手,於齊無惑眼前就出現一枚白玉般的杯盞,少年道人沒有拒絕,或者說,面對着御,拒絕也是無用,索性舉杯飲茶,茶香清淡直入喉中,有人扛着稻草人走過街道,稻草人上面扎着紅彤彤的一個個糖葫蘆,就從齊無惑一側走過,叫賣之聲清晰。
齊無惑收回視線。
“長生大帝,尋我何事?”
南極長生大帝似笑非笑,帶着三分調侃道:“你劈斬我一劍,你說我尋你何事?”
“泰山府君?”
齊無惑眸子泛起漣漪。
南極長生大帝攤手笑道:“不過嘛,在這之前,你的師兄就親自來過我的長生宮,和我做了約定,五百年內無不能夠主動對你出手,哦,眼下的話,還有約莫四百九十九年,況且,你現在身系諸多事情,斬了你的話,於我沒有什麼好處,還會引來后土的攻擊。”
“北極雖然對你沒有什麼感情。”
“但是順勢而爲,幫助后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動你的話,會讓吾落了個不好的事情。”
“我只是來見見你,況且,吾曾在長生宮之中想了許久,無惑,你我之間,似乎沒有直接的衝突,不是嗎?”南極長生大帝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人,微笑道:“你有天賦,有本事,吾看你未來至少可以證得大品,這樣的人,既非你死我活的死仇,自然是拉攏爲主。”
“畢竟,你也沒有答應北極,沒有應下真武,不是嗎?”
一個背後有後土皇地祇。
在巨靈神等一系武將之中有頗大聲望。
卻又非北帝一系的太上弟子。
此刻在天庭各方勢力裡面,簡直是散發着一股股甜膩味道的超級大肉餅。
南極長生大帝端起了杯盞,語氣平和從容,詢問道:“那麼,吾今來此,倒是有些好奇一點,今日不論高低,不爭短長,只是詢問——無惑覺得,【長生】,可是一種錯誤?你是人族出身,那吾就以人來舉例。”
“若是活着是錯,那爲何人不早早自盡,以免活着受苦?”
“若是長生爲錯,那麼爲何人人皆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
“若是這些人,他們的親人沒有死去,他們的孩子沒有早死,他們的父母沒有早死,他們可會如同現在這樣的痛苦不堪,這樣的心喪若死嗎?”
南極長生大帝指着那些人們。
他沒有蠱惑,只是單純地詢問:
齊無惑道:“若是他們的親人無事,他們此刻應該會很開心。”
“只是他們的親人,正是死於長生者的野心,是死於兵戈。”
南極長生大帝笑着道:“是如此。”
“但是沒有兵戈,他們就不會經歷這些了嗎?沒有兵戈,也有病痛,有壽數,有白髮人送黑髮人,亦有諸多的生老病死之苦痛,人之痛苦,萬物之痛苦,大多因爲此,一切的恐懼,歸根結底皆是對於失去和死亡的恐懼,而如何可止住這樣的恐懼?”
南極長生大帝淡淡道:
“唯有,抹去死亡。”
齊無惑自語:“抹去……死亡。”
齊無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諸多的想法,抹去死亡之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反噬和後果。
南極長生大帝淡淡道:“許多修行有成之輩,斥責吾之行爲,說此舉乃是顛倒萬物生死之秩序,是大善如魔,若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這樣呵斥我,我不會有半點的反感,只會覺得此人心堅如鐵,我會下一世再來尋他。”
“但是無惑可知道?”
“說出這些話語的,他們本身,都是已經服氣吐納,修行長生之輩。”
“他們說的話若是有道理的話,他們爲何不去斬了自己漫長的壽數,也去歸於生老病死?”
“如同已讀書者勸你不必讀書,如同得利益者說此行爲錯。”
“不亦可笑?”
“至於秩序……”
“哼!”
“他們所謂的秩序,不過只是【自己得長生,萬物皆生老病死】的優越。”
“不過是自己高高在上,而蒼生不可得長生的拜服在下?!”
南極長生大帝袖袍一掃,齊無惑眼前浮現出了一幅一幅畫面,裡面有着那些死去之人的復甦,於是這些極盡悲傷的人們臉上重新帶上了笑意,那種如同人間地獄般的氛圍都散開來了。
南極長生大帝平靜注視着齊無惑:
“北極所謂的道,是不知死,安知生。”
“但是北極紫微維繫的秩序是什麼秩序?那是昊天的秩序。”
“是那些,本就不會死,本就不知死的,仙神的秩序。”
“是一個六界上下,仙神人鬼等級有序的世界,既然仙神本就已經長生不死,那麼他們如何知死,如何知生?還是說,北極的約束大道,只是蒼生萬物當死,而仙神不該死嗎?”
“諸天仙神畏懼於吾見到的未來,是擔憂出了什麼問題;還是說,是畏懼當萬物都可以得到長生,都可以在漫長的時間裡面得到知識,得到力量,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長生者就會失去原本的地位,不再特殊,不再飄渺如傳說。”
“萬物可長生就相當於世上無有仙神。”
“他們的身份,地位,那種俯瞰人間界生老病死,萬物悲傷而自己感慨‘朝遊北海暮蒼梧’的從容不再,和他們眼中的後天生靈比起來,他們只是早出生一段時間的長生者而已,你覺得他們恐懼的是什麼?”
齊無惑不得不承認眼前青年說的有道理。
仙神們,必然會恐懼當世界上都是長生者的時候,自己的身份地位跌墜。
失去優越和特殊。
南極長生大帝沒有用什麼話術,他端着茶,看着前面的人潮,出神了好一會兒平和道:“我活了很長的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知道這個時代,上個時代,上上個時代,最悲苦的是哪一些生靈嗎?”
“是沒有力量的人。”
“包括東華,包括勾陳,包括錦州的災劫,都只是因爲長生的仙神,對短生的蒼生動手,而蒼生並無反抗之力,若是蒼生皆有長生,那麼就有足夠的力量,愚鈍之人也可以修行入門,如此仙神如何敢於對蒼生出手?”
“他們敢於出手,不過是因爲哪怕有些人倖存,過上百年也會消失不見。”
“時間會抹去太多了。”
“萬物蒼生的秉性天生追逐着生命和不朽,其中人族爲最,會留下文字,墓碑,壁畫來記錄自己的留存,而後裔血脈的綿延也是渴望留下自己痕跡的一種表現方式,但是墓碑會坍塌,壁畫會逐漸風化,後裔……”
“一人有子女,子女親近他,孫子卻不會經常在他身邊。”
“而若是到了曾孫一代,則數年可以一見,一人之生,一切的執着掙扎,愛恨情仇,心中波瀾萬丈,於蒼茫歲月之下,終究會什麼都留不下來,再無人會記得。”
“時間啊……對於尋常的生靈,何其殘酷。”
“泰山府君覺得,長生,是錯誤嗎?”
齊無惑道:“不啊。”
南極長生大帝微微擡眸,道:“哦?”
齊無惑道:“人大多都希望活得長些,說早死爲夭折,若是可以得到長生,至少說是更長的生命,爲什麼是錯的?”
“但是,長生大帝要如何令蒼生長生?”
南極長生大帝笑了笑,道:“唯修道長生,然道不可賜。”
“只能加速輪迴。”
“所以,我來尋你。”
齊無惑的眸子微頓。
“加速輪迴?”
“是。”
這位南極長生大帝描述着自己看到的未來,平靜道:“縱然尋找一隻愚鈍無知的猴子,讓他拿着樹枝在地上胡亂的劃出劃痕,只要時間足夠長,次數足夠多,總有一日,這個猴子也可以寫出道祖親自寫下來的《道藏》。”
“只要輪迴的頻率足夠多隻要讓這個世界經歷過無數次的迭代。”
“一個人,一隻鳥,都可以走向修行,都可以修到長生的境界。”
“或許是一億年,或者十億年。”
“總有一日,經歷過漫長的歲月,整個世界將不再有長生和短生的區別,萬物長生,也不會如那些仙神所說的,必然滋生出惡意——若當真如他們所說,長生會放大欲望的話,所謂仙神纔是最大欲望的持有者。”
“吾所見之世。”
“不過是令蒼生以五千年爲春,五千歲爲秋,可得長壽兩萬年。”
“再無有短壽夭折,少有生老病死,可觀世事繁華,知萬物蒼茫。”
“彼時蒼生平等,萬惡不具,或有惡人長生,但是也必有善人長生,陰陽輪轉,亦是另一個平衡的秩序。”
“泰山府君,覺得如何?”
南極長生大帝平靜注視着泰山府君,雙目平和坦然:“你爲酆都之主。”
“若與我聯手,理所當然地鎮壓幽冥閻羅,你可執掌輪迴。”
“加速一切。”
齊無惑看着眼前坦然的南極長生大帝,確確實實見到了南極長生大帝所說的那個,萬物長生,少有諸惡煩惱的時代,但是他頓了頓,詢問道:“若是一人轉世,修行不得其法?”
南極長生大帝道:“令其生子嗣後,早入輪迴,再度嘗試。”
“若一人心有他願,願意遊遍天下,觀看紅塵而不欲修行……”
南極長生大帝平和道:
“令其生出子嗣後,早入輪迴。”
“若一人,根骨雖有卻恣意爲惡,靠着一路殺伐而修爲步步精進?”
南極長生大帝道:
“是乃證道。”
齊無惑緘默許久。
南極長生大帝坦然道:“府君是覺得此舉和殺戮蒼生無異?”
“可若是以魂魄爲一體,每一世的輪迴,不過只是短暫的經歷,等到其得長生逍遙,自會明白往日經歷的必要性,這亦是爲了蒼生,只是短暫吃些苦,換得往後的漫長美好,等到他們得長生而有數萬年壽,自有數不盡的逍遙日子等待着他們。”
齊無惑道:“那時的他們,還是他們嗎?”
南極長生大帝道:“魂魄爲一,又怎麼不是他們?”
“還是泰山府君覺得,肉體纔是決定你是誰的關鍵?”
“若如此,奪舍修行,神魂附體之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眼下看來,泰山府君覺得本座行事偏激?”
齊無惑道:“貧道覺得長生無錯,求活無錯,但是長生大帝你行事是否過分,輪迴之後不得其法修行,便立刻令其早入輪迴,如是者億萬次,和以酆都殺戮蒼生有何不同?你所謂的嘗試,和苗疆養蠱,有何區別?”
南極長生大帝淡淡道:“苗疆養蠱是爲了將蠱養出爲兵器,而本座是爲了蒼生。”
“爲了蒼生?”
“是,他們會知道的,億萬年後,會感謝本座帶着他們抵達無悲無苦的長生界。”
“屆時六界皆長生,皆大同,無分別,無悲苦,無衝突。”
“萬世早死,以求一世長生,長生大帝覺得,這一萬次輪迴時的他們會欣喜嗎?”
“這只是要登臨長生需要付出的必要代價,最終他們得到長生時候,會明白的,這些都是值得的。”
少年道人和平和的青年彼此談論。
語氣的交鋒逐漸激烈。
最終雙方彼此對視,南極長生大帝嘆了口氣,道:
“罷了,罷了,今日看來是談論不出什麼。”
他語氣頓了頓,溫和道:
“既然府君下不來手。”
“泰山府君,可願意將酆都之權柄,暫借給我,我來做給你看?”
…………………………
“娘娘,娘娘,不好了!”
“北極紫微大帝帶着天蓬大真君來了!”
元營元君的消息瞬間傳遞給了后土皇地祇。
后土娘娘本自懶睡,聞言睜開眼睛,也不起身,只是隨意袖袍掃過,這一座山中別院剎那之間升騰起來了層層疊疊的地祇之氣,地官們提起了兵器,后土娘娘淡淡道:“不必如此。”
“便說不見客。”
在她的眼中,北極紫微大帝的心思極深沉,和南極長生大帝類似,行事有自己的打算,不可以完全信任,況且北極紫微大帝是昊天天庭的最強戰神,麾下有驅邪院,並執掌雷部鬥部之權柄,制衡勾陳南極,后土娘娘已經不在天庭,自然不願意見面。
“可是,娘娘……”
元營元君語氣遲滯了下,嘆息道:“您還是親自來看一看吧。”
后土皇地祇眸子微擡。
是元營元君止不住北極嗎?
她神色平淡一身的雍容服飾,右手五指握合,不周山所化的轟天鐗已浮現出來,五指緩緩握合,金色的流光散開,於是轟天鐗就已經在掌中,嗡鳴沉悶,發出一陣陣轟鳴。
后土皇地祇踱步,袖袍翻卷,黑髮微揚,眸子從容漠然,令大門打開。
淡淡道:“北極紫微大帝,今來有何事?”
后土皇地祇不打算和北極見面,此刻縱然見到了,也不打算給他什麼好臉色。
穿着黑袍的北極紫微大帝沒有開口,只是微微搖動摺扇。
雙御見面,氣氛自然壓抑起來。
前方是天蓬大真君和左輔真君。
后土娘娘身側則是元營元君和元執元君,背後更有無數的地祇持兵。
自有絲絲縷縷的兵戈殺伐之氣升騰而起。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皆在此了!
自是氣氛凝重,其是殺機森森,令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旋即少女活力的聲音傳來:“您是無惑的長輩嗎?”
“晚輩雲琴,見過嗯……前輩!”
后土皇地祇的動作微微一頓,視線自北極紫微大帝的身上移開,看到了他旁邊,姿容清麗,眸子純粹的少女,後者笑容燦爛,眼底明媚。
“前輩前輩。”
“無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