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銀杏樹將葉子播撒在地上,空氣中飄蕩着銀杏的氣味,稍微一吸鼻就能聞到。
黑色的樹蔭在隨風視野內緩緩搖擺,江源慎順着導航上的標點,找到了坐落在知鳥公民館社區中心旁的,一排有屋檐低矮的長屋風格的樓房羣。
眼前的,是一個緊閉的磚瓦樓房,門前的柵欄綁着生鏽的牌子,標示着「中野二手電器」。
名字的旁邊,有「→」的箭頭。
“是這裡沒錯吧.”江源慎低喃道。
這裡看上去很可疑,完全不像是一個店鋪。
在夕陽下,一隻瘦弱,毛色不佳的小貓趴在門口的鐵郵箱上,在甘甜的風中酣睡。
這裡處處充滿着靜謐,光是站在這裡,就感覺要昏昏沉沉睡着了。
見它那麼瘦忍不住一陣心疼,江源慎打開包的拉鍊,一番尋找並沒有可以給它吃的東西。
“下次一定帶來。”
他小聲道歉,走到門前,想去找門鈴,卻發現根本就沒有按鍵。
敲門,沒有迴應,試着轉動門把,上了鎖。
“請問,你站在這裡有什麼事情?”
敦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江源慎回過神,小貓也被驚醒。
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正在凝視着他,是個拎着購物袋的男子。
他看上去四十多歲,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在街上,停靠着一輛小車,車身上噴漆着一行「知鳥TAXI」的字樣。
“那個,這裡是賣二手電器的嗎?”江源慎指了指房子。
那個男子的頭卻微微前傾,忽然瞪大雙眼說:“欸?你不是我之前拉的客人嗎?”
“客人?你說的是梓川吧?我沒當過「客人」。”
“不是,你和一個男的來島上的時候,就是我開車載你們的呀。”
江源慎這才從記憶裡撈起他,是那天回來時的司機。
“喔喔,叔叔好,我想問問這裡是賣二手電器的?”
“嗯,但不能說是賣.”他的胸口隨着呼吸上下起伏,似乎顯得不是很高興,“如果真的想賣掉,也不可能在這裡開店。”
江源慎點點頭,視線瞄向了他手裡提着的購物袋,似乎都是最基礎的生活用品。
“我想找個能讀取磁帶錄音帶的機子,這裡有嗎?”
“有,但估計買不走,能借給你用用。”
那男子走到門前,掏出銅黃色的鑰匙開門。
門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個木製櫃檯,周圍放着書本、報紙、文件、紙箱、冰箱、小物件。雖然品種繁多,但都無不例外地擺放的整齊。
空氣中瀰漫着專屬於「舊物」的氣息,江源慎忍不住聳了聳鼻子,隨手拿起一個大紙箱上的舊報紙。
在詫異拇指連灰塵都沒有沾染的時候,一看報紙上的時間,是2005年8月。
上面有着極其醒目的標題——
「危機!里氏7.2級地震導致福島核電站核廢料外溢!」
是福島核電站的新聞。
當時這篇報道刊登出來時,流言蜚語漫天飛,任何產品只要一貼上「福島」的標籤就會滯銷,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負面新聞。
然而現在再看,並食用福島的產品時,竟然沒多少情緒波動,覺得也就那樣。
這件事就像一根被風吹向街邊水渠的菸頭,不久後只會藏在人看不見的骯髒角落。
在報紙的下面,是2008年福島冷卻水泄露、2011年地震導致核電站反應堆發生故障、2013年福島核電廠開始往海洋排放污水
一直到現在,這裡的舊報紙都有收錄福島核電站的各種情況。
江源慎不停地在大紙箱裡翻找,發現報紙按照時期,都被人擺的井然有序。
一些報紙染上有擦不掉的黃色污漬,儘管是髒物,但卻體會到自己的年齡有多麼渺小。
“最好別弄亂了,要不然會被我父親罵,他脾氣不太好。”
司機大叔將購物袋放在一旁的舊沙發上,便開始埋頭找起來,
“收音機收音機.”
江源慎點點頭,這裡有幾大箱的報紙,一開始是知鳥報社的報紙,只不過在2008年後,大部分的報紙都是田園社出版的。
那是黑澤憐愛父親的報社,全東瀛數一數二的報社。
“喂!白銀你這小子在亂翻什麼!”一道風吹木朽的呵斥聲傳來。
江源慎還以爲是在罵自己,立馬放下報紙,像個孩子一樣在原地乖乖站好。
結果卻發現,不知何時冒出來了一個穿着單薄內襯的老爺爺,此時正在對着司機大叔破口大罵。
“你就整天想着把我的這些東西搞爛是吧!真是白生了你這個兒子!一天到晚不安好心!”
指着中野白銀的枯瘦手指,和兩片略略張開的紫色嘴脣,還在微微顫抖。
“那個.不是這樣的.我是來買些東西的,他幫我找。”
江源慎心一驚,他瘦弱的像要下鍋的蝦米,說話聲音這麼大感覺會出事。
中野白銀臉色倏然漲紅,生悶氣一樣從一堆電器裡抽出身來,沒好氣地說:
“我搞爛你的這些破東西?開什麼玩笑!你這些東西賣廢品都沒人要!”
“你說什麼?!你個小子!”
老爺爺被說的喘着重息,他左右看了看,拿起一個雞毛撣子就要抽過去。
但揮到半空,纖瘦的蒼白手臂又停下來。
“你過來做什麼?”
“.我就不該過來!”
中野白銀厭惡地一聲冷哼,卻又像個做好事沒被表揚的小孩委屈地抿着嘴,憋着一股氣甩門離開,
“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能冷靜分析問題!你就一個人死在這裡吧!”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江源慎感覺呼吸都停止了,在緊繃的空間裡感到心神不寧。
“喂,你想買什麼?如果是我喜歡的東西不會賣給你的。”
老年人的嗓音明顯緩和了不少,但空間內依舊瀰漫着沉重的氛圍。
“能上磁帶的收音機有嗎?”江源慎小心翼翼地說。
“有。”
他低聲說了句,轉身去到櫃檯蹲下身,取出了一個箱子,還是原廠錄音機的包裝盒。
“這個,你是想買還是借?”
“我能買嗎?”
“不能。”
“那我想借一兩天。”
“知鳥島人?”
“嗯。”
“那免費借給你。”
江源慎有些驚訝,本以爲對方會獅子大開口,沒想到會直接借給他了。
“您不怕我不還嗎?”
老頭突然眯起眼睛,睫毛在塌陷的眼睛下方形成陰影:
“老夫覺得知鳥島人都不壞,就算真不還了,那也是我眼光差。”
江源慎雙手環抱着收音機的包裝盒,他這輩子大概是第一次聽到「知鳥島人都不壞」的評語。
真是莫名其妙。
“冒昧地問一句,這個機子真的能用嗎?”
“我照顧它們比照顧我的兒子還用心,放心好了。”老頭走到沙發前,手指撥弄着購物袋,“這小子又買貴的”
從老頭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氛過於粘稠,江源慎對着他微微鞠躬立即轉身離開。
一走出房子,來到街道上,視野的餘光便發現了蹲在一旁的中野白銀。
他的雙手捂住臉部,不斷地進行着深呼吸的動作,下巴在微微顫抖。
“您沒事吧?”江源慎小聲問道。
“呼——”
中野白銀傾吐出的語氣很是不安,手指不斷摁壓着眼角,
“我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待在知鳥島呢?大地震後我本想離開,又放心不下他一個人,可留在這裡又不能填飽他的肚子,也無法給他更好的生活,我真沒用.”
令人窒息的沉默忽然降臨,風吹過銀杏樹的嘩嘩聲顯得無比寂寥。
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望向停靠在街邊的小出租車,唯有車窗上張貼着的「2公里500円」格外晃眼。
晚霞赤紅如血,如嬌嗔微微的少女臉上的紅暈,天空中亮起了第一顆星星。
“就因爲就因爲母親她們死在廢墟.就守着那地方怎麼也不肯動”
彷彿有一道驚雷落在江源慎的頭上,並順着神經流遍全身,同時,他抓住了那股違和感的源頭。
“他就是垃圾父親,光守着那些舊東西不考慮現在,鎮長答應我們將廢墟開發了後,先給我們補償費,等廣場建好後再給我們一個好攤位,頭年甚至都不收租金,明明生活能更好的.”
“.”
“明明已經很不容易了,他作爲曾經的町長,難道希望憑着自己的一意孤行讓大家過的更難嗎?爲什麼就連一丁點的理性都沒有呢.”
江源慎的呼吸慢了半拍,開口說:“所以你們一直吵架嗎?”
“嗯。”
中野白銀點了點頭,雙手摁住膝蓋站起身來,
“抱歉,我只是想找個人發下牢騷,明明是個大人,卻和你一個未成年說這些喪氣話。”
“不,沒事的。”
“我送你回去吧。”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出租車邊,聲音顯得苦澀。
江源慎搖搖頭說:“謝謝,我離的很近,走回去就好。”
其實這裡還要坐幾個公交車站才能回去,但江源慎不想再承受那股怪異的氣氛,一秒都不想。
“這樣,那下次見。”他的雙脣一張一合,對着江源慎露出苦笑。
“好。”
他坐上車,江源慎轉身朝着大巴站走去。
◇
回到家,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江源慎將收音機從包裝箱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收音機長的方方正正的,塑料機殼上鑲嵌的字體已經看不清晰。
一想到能聽見錄音帶裡的內容,江源慎有如芒刺在背。
因爲沒有提示,他將從廢棄鐵廠帶來的錄音帶放進去,一個人琢磨着哪個按鍵對應着什麼。
滋滋滋——
收音機傳來聲響。
“嗚嗚嗚尋栞她跳進了加茂湖,突然來的大地震還死了很多人.要是我攔住她就好了,我.嗚嗚嗚.”
僅僅是一句話,剩下的全部是哭泣聲,持續了三十多秒,錄音帶裡的內容戛然而止。
喀嚓——
如同伴隨着清脆的聲響,心中有一塊玻璃從角落出乎意料地碎掉了,在頃刻間化爲片片刺眼的碎片。
這悲慼的聲音,真的和現在的朝空政宗很像,因爲自己有聽過。
江源慎頓時回過了神,他慌慌張張地將這句話重新播放。
“尋栞她跳進了加茂湖——”
光着一句話,江源慎能感受到心臟在狂跳不已,大腦皮層有螞蟻羣落在爬動。
從目前爲止,他從未知曉知鳥島的皇后是怎麼死去的,就連所在的墓地都不知道在哪裡,島上也沒有任何有關於她是如何去世的消息。
靜海深月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
一想到這裡,江源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想給靜海深月發去消息。
結果翻了個遍,才發現電話聯繫人和LINE里根本就沒有她的聯繫方式。
他打開手機的錄音,將收音機裡的內容錄進去後立馬出門,騎上曾經生死與共的自行車。
田野上籠罩着朦朧的淡青色,隨風搖擺的蘆葦,像是天空種下的雲。
遠方的海面上有點點明亮在移動,定睛一看,是一艘離開的客船。
江源慎在街道上騎行,幽靜的暮色不斷地朝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烏鴉取代噪鵑,令人心煩的狂躁穿過暮靄,不斷地傳入耳中。
平交道的警報聲響起,一閃一閃的紅色燈光,照亮江源慎的臉頰。
電車呼嘯而過的風壓吹起他的劉海,等到柵欄升起時,他再次踩動踏板,將行人甩在身後。
來到靜海深月家,依舊是氣派雅緻的對開門,以及打理的相當精緻的庭院。
就在這裡,靜海深月第一次對自己說出了「我們出島吧」。
在門口停好自行車,江源慎想着要怎麼避開靜海雅人時,二樓的陽臺處,突然傳來靜海雅人呵斥的聲響。
陽臺的雙開門是開着的,一個人像是快喘不過氣了,雙手抱着頭來到陽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嗎!”
江源慎猛然將身子縮在牆壁,探出身子探望。
靜海雅人還是穿着冠冕堂皇的西裝,只不過臉上的表情顯得極其憤怒,不斷地在陽臺處來回走着。
“我本可以不在這個島上當鎮長的!你以爲我爲什麼要回來!就因爲你是尋栞的女兒!”
“我比所有人都要照顧你!我根本就不在乎地震死了多少人!你以爲我在那些社長面前獻媚是爲了誰!難道是那些愚蠢的島民嗎!不是!我是爲了你!”
靜海雅人的手不斷摸索着頭髮,時不時帶着激動的情緒對着屋內的人說,
“只要大廢墟開發了,經濟更上一層樓,島上就能變得更富有!我不僅要建廣場,將來我還要建設大學!只要你想,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哪怕給那些社長下跪都行!”
靜海雅人深吸了口氣,攤開雙手,語氣忽然顯得溫柔。
“深月,你還有什麼想要離開的?你儘管交給我就好,我會讓你在這個島上過的比誰都好。”
“唯一在乎你的,只有雅人我啊。”
想了想,明天再謝謝大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