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李北辰見到孟相時,他光着上身,揹着荊條,向來高傲的頭此時低垂着,跪在地上一臉愧色。
孟相眉毛濃密,雙目狹長,皮膚很白,胸毛濃密,遮不住前胸後背密密麻麻的疤痕。這些疤痕都是孟相曾經征戰沙場時所留。
取下荊條筐,便露出背上的一道長疤,那是先帝征戰韃靼時,爲救先帝而被敵人砍了一刀。
李北辰目光復雜。
他已聽聞了孟相一大早休妻的消息。他低估了這位兩朝丞相的理智果斷。他本以爲孟相會來求饒,求他赦免了孟冉或者孟夫人。
眼前的孟相四十出頭,身子精壯,竟然有六塊腹肌,手臂上全是腱子肉,恰如他這個人一樣勇猛剛烈,渾身上下透出如獵豹般的力量。
那一道道傷疤,是他曾經爲國家安寧和遼闊的疆域浴血奮戰的見證。尤其是背部那道尺餘的疤痕,如同一道勳章,證明過他對先帝,對這個國家的忠誠。
“孟卿,”李北辰的聲音裡帶着幾分沉重,“你這是何苦呢?”
孟相的頭埋得更低了。
“陛下,臣管束後宅無方,做出如此悖逆之事,臣難辭其咎。臣深知此事之嚴重,已杖斃了一干人等,並將王氏休棄,遣送回孃家。臣雖有百死,亦難贖此罪,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李北辰嘆了口氣,“孟昭在宮內思念親人,朕疼惜於她,故而才與她回府省親,誰知一夜之間,竟然痛失皇嗣。如今昭兒可還安好?”
孟相琢磨不定李北辰的意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與皇帝開誠佈公。
既然落胎已無可避免,昨晚他已秘密地將胎兒做成藥引,把解藥給昭兒服下。只盼經此一遭,真能像神秘人說的那樣,能救下女兒的性命。
他心中隱隱擔憂,神秘人可能是爲了報復他們,一再對他們進行捉弄。
用了這麼殘忍血腥的藥引也不一定能解毒,又或者要解毒根本用不上這個藥引。不過殺人誅心,折磨玩弄他們而已。
對方在暗,他們在明。他們一步步地被對方牽着走。
昨晚他想了一晚,都沒有想出破局之策。
孟相在皇帝的注視下回過神來,“回陛下,昭兒睡了一覺後好多了。”
李北辰眉頭微蹙,“按照律法,謀害皇嗣,主犯從犯皆是死罪。你的妻妾一律當誅。朕念在你一向忠心耿耿,此事非你主謀,你又是昭兒的父親,朕可以網開一面。但此事必須有個交代。
朕決定,孟冉忤逆不孝杖斃,孟府內所有妾室一律到靜安寺剃度修行祈福。沒有皇命,終身不可離開靜安寺。婢女僕役一律發配充軍。
至於孟卿,從此之後,你便不再擔任朝中丞相,即日起任命你爲龍虎大將軍,七日之後前往福建都指揮使司擔任指揮使,操練水軍指揮抗擊倭寇。賜婚翰林大學士曹參之庶三女爲你繼任妻室,即日完婚,隨行福建。”
“謝陛下寬宥。臣領旨。”孟相磕頭。
他昨晚苦想了一夜,有沒有可能是皇帝設的局。雖然極度懷疑,最終還是否定了。都是他的枕邊人,性情都瞭解得很。昨天的事兒都是她們乾的沒跑。
以前嫌麻煩,對後宅的這些事兒裝聾作啞。一碗水根本端不平。就一把槍,這個多一槍,別個就少一槍。沒辦法。
李北辰嘆了口氣,“孟卿,你放心。昭兒是個好姑娘,對朕一片赤誠之心,朕會照顧好她。你替朕把東南的倭寇治理好,朕不會虧待你的嫡子孟青。過了這陣子,朕再給孟白一個安排。”
孟白是孟相的次子。
“謝主隆恩。”孟相感激涕零,頭磕在金磚上一陣脆響。
這次的謝恩發自肺腑。
末了李北辰忽而幽幽地喚了一聲,“孟將軍。”
這樣的稱呼,讓孟相心頭一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他的頭銜是“孟相”已經很久了。
然而他最喜歡的日子卻是跟先帝沙場秋點兵,縱馬馳騁,奮勇殺敵的日子。
那纔是他的熱血和激盪。
相比於丞相,他更想當一名將軍。
“臣在。”孟相面色肅然,拱手道。
“目前情況複雜。你去了福建後要小心謹慎行事,”李北辰望向遠處,“昨晚朕對你說過。百黎族人正要攪亂朝局,報復你,也報復皇室,妄圖讓你家破人亡,讓皇室改朝換代。孟相你身上擔着重任,凡事多加小心。”
“臣萬死不辭。”孟相的話語擲地有聲。
李北辰忽而問道,“丞相,假如最後百黎族讓你家破人亡,受盡折磨。你後悔嗎?”
孟相堅定地搖頭,“開疆闢土,統一南北是臣的畢生所願。縱然粉身碎骨,臣不後悔。”
“好。”李北辰目光沉沉。
在這一點上,他與孟相一致。
假如能實現和平統一最好,如果不能,那麼就算踏平國土,付出生命代價,家人被報復,也無法阻止實現國家統一的進程。
孟相已是滿眼的感激。這樣的處罰已經是最輕。
皇帝沒有剝奪他的爵位,沒有殺光他的妻妾,給了他一個新的身份,一個新的家庭,新的使命,開啓新的征程。
“孟將軍,等你的好消息。”
孟相擡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皇上,行了個軍禮,重新將荊條筐背在身上。眼中既有敬重也有愧疚,轉身離開了大殿,步履穩重而矯健。
李北辰靜靜地站在原地,望着孟相遠去的背影,在晨輝中格外高大魁梧。身後揹着的荊棘筐像是一柄劍。
忽而覺得,寶刀未老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早上還在議論紛紛誰是新的孟府女主人的妾室們,接到要被髮派去靜安寺修行的聖旨,皆傻了眼。
剛剛還嘲笑孟夫人以後要跟青燈古佛爲伴,如今倒好,自己跟着也進去了。而且人家先去,被優先安排了寬敞明亮的小院。她們得擠在一起住禪房。
有繃不住的,抱着滿盒子精緻名貴的珠釵首飾,跌坐在地上哭出了聲。
以後頭髮都沒了,戴個毛線。
宮裡的太監來孟府宣旨時,孟昭還沒有離開。聽到孃親被休,餘生將在靜安寺度過,爹爹要另娶新人去福建赴任,孟昭哭成了個淚人。
她滿腦子的都是三個字:爲什麼???
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對她,對她的孃親。跟她的孃親一點關係都沒有啊。都是嬋娟的錯啊,馮氏的錯啊,想害姚氏姨娘的錯啊。
跟她的孃親有什麼關係?!
萬幸的是,孟夫人已經先去了靜安寺,就省去了面對面的撕心裂肺。
穿好衣服的孟相愛憐地望着悲痛欲絕的女兒。如此單純稚嫩的姑娘偏偏要因爲對皇上的一見鍾情嫁入宮裡。
嫁個普通的人家不好嗎?人家看在他丞相的面子上,她不得橫着走。
可她偏不。
或許這就是命吧。
“昭兒,爹爹此後要去福建,不知何時才能見。你一個人在宮裡要照顧好自己,切切保重。千萬不要任性。爹爹只叮囑你一點,皇上就是皇上。你是他的妃子,但他不是你的夫君。懂了嗎?”
孟昭眼淚花花的搖頭。她不懂,她都嫁給皇上了,皇上爲何不是她的夫君。
孟相原本還想對他的傻女兒說點什麼,望着一旁垂着眼皮的樑小寶,把一切的話都嚥到了肚子裡。
“不懂沒關係。只要爹爹能殺敵,皇上會對你好的。”
孟昭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了啊,聽話,”孟相溫柔地哄着,他伸手替女兒擦掉臉上的淚水,“回宮後要跟寧貴妃搞好關係,多跟她走動。她會護着你的。”
“她爲什麼會護着我?我爲什麼要她護?”孟昭不服氣地問道。
就算爹爹不是丞相了,但爹爹的爵位還在。她堂堂侯府大小姐,憑什麼還要別人來護!
孟相苦笑了一下,看向樑小寶,遞了兩根金條過去。
“樑公公,昭兒從小被我跟她娘寵着,性子單純,很多事兒她還想不明白。辛苦樑公公以後多照應。”
“侯爺言重了。奴才爲皇上做事是應該的。侯爺如此爲珍妃娘娘打算,娘娘好福氣啊。”樑小寶笑嘻嘻地推掉了遞到眼前的金條。
兩個人說着黑話,孟昭一點沒聽懂。孟相也看出來了她沒懂。
他暗暗祈禱,希望皇上看在孟昭是個一心愛慕他的傻姑娘份上對她好點吧。
回宮的路上,孟昭忍不住又哭了。
只是她本能地捂着嘴哭,壓抑着不敢哭出聲。
腦海裡反覆回放着這兩天的事情,恍然如夢,令她無所適從。
親人的離開就像一場暴風雨,她不懂如何告別。
隨手撩起轎子的簾子。外面市井人羣熙熙攘攘,平凡人臉上洋溢着真摯的笑容,她忽而有些羨慕。
待回到長春宮,剛剛收拾停當,晉她爲德妃的聖旨就到了。
身邊的丫鬟都小心翼翼地恭喜安慰她,說皇上把她放在心上。
以前她朝思暮想都想晉位到四妃。如今突然得到了,她只感覺喪喪的,寧可要孩子,不要這個晉位。
她摸着空蕩蕩的肚皮,只覺得難過,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孟昭雖然晉了位,但沒幾個人敢過來探望恭賀。一個操作不當,就被當成了看戲說風涼話,還不如不做不錯。
但還是有不得不來的。
比如同宮的方貴人。她就第一時間來了。
方貴人照例請了安,然後問道,“娘娘身子可好麼?要不要妾做什麼?幫忙煎個藥啊什麼的,妾都可以做的。”
孟昭失笑,方貴人這人太複雜。她看不懂。
說忠心,經常漫不經心唱反調惹麻煩;說不忠心,經常也替她站臺,維護她。就像此時說要替她看着煎藥。就拿不準是個什麼意思。
她懶得去應付,便淡淡地回了句,“身子還好。妹妹有心了。宮裡有清影忙得過來。”
“娘娘知道我的。不會說話。妾能有今天都是娘娘的提攜,只盼着能有機會報答娘娘。”
孟昭微微頷首,“妹妹有這份心就好了。我現在也護不住你。你自己說話行事要有分寸。”
“妾會謹記在心。姐姐知道我的,得寵不得寵不要緊,只求能像現在這樣過得去就行了。”
孟昭冷淡地說道,“你管住嘴就能過得去。”
“妾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方貴人溫順地應下。
方貴人走後,來的竟是謝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