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彷彿是睡着了,他眯縫着眼睛,打着把紙油傘自屋外踱步走來。
他走得很慢,步子卻很急,在他抵達館子的那一刻,館子裡慘淡的燭光似乎變得無限的溫柔。
令人詫異的是:他的手裡竟也秉着一根綠香。
香菸縈繞,蒙朧了他的臉。
他在林霜跟前坐下,微笑道:“我們好久不見了。”
林霜也笑了笑,隨即嘆道:“如今相見,你已不再似當初的你,我也不似當初的我了。”
那人笑道:“人總是要變的,三界六道中誰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林霜點點頭:“這根綠香是他給你的?”
那人也點點頭:“是。”
林霜又問:“他派你來帶我回去?”
那人道:“或許他是在試探我對他是否忠誠。”
林霜嘆道:“你在底下爲他幹了這麼多年,他居然還不相信你……”
那人苦笑道:“他從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林霜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那人苦笑:“人生在世,總會遇到些忠義兩難全的抉擇。”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聽你介紹說這兒的湯不錯,何不弄兩碗來嚐嚐?”
湯很清涼。那人忍不住問道:“這湯叫什麼名字?”
林霜道:“地藏。”
那人一愣,忽而大笑道:“地藏,地藏,世人都認爲他是大慈大悲感化惡靈超度衆生的地菩薩,卻不知他不過是個供閻王爺使喚的勾魂羅剎而已。”
那人頓時笑顏無存,原本脈脈的眼神剎地暴露出黑暗的猙獰:“所以我還是得帶你回去!”
他的手一揚,屋外的黑暗立刻涌來,織成一張透不過氣的大網,網住了所有的希望和夢想,纏住了一切生命與活力,吞噬着靈魂及意識!
林霜的眼底波瀾無驚,冷淡得如一枝狂風怒雪之中的臘梅。
他端起一碗湯,遞給李依然。
湯是涼的,李依然身不由己地接過來的時候,卻有一股暖流自碗的那頭暗送而來,溫柔縷縷,風情萬種,片刻間已縈繞滿他心頭,壓定了他的心神,融入了他被黑暗牽拉的靈魂。
李依然一陣心動;
也有一陣激動;
還有一份衝動。
——那一種感覺,竟會如此地微妙,混進了他深深深深的情感。
李依然忽然覺得:自己找到了知己。
不只是知己,還有歸宿。
他竟覺得林霜可以與自己共渡終生。高山流水,琴瑟合鳴。
他的心理產生出微妙難言的變化,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感衝擊着他心裡傳統的觀念;
他陷入了與傳統理念相背抗或維護的風潮裡:他對林霜的感覺,不僅建立起了知交,竟還引動了愛情的萌芽!
他竟然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而且這一種愛意,冥冥之中,似乎竟還是被林霜所挑引出來的。
——他彷彿也愛上了李依然!
李依然清晰地覺察到:自己的腦海深底掙脫出了另一個自我,迎合着這非常規的愛意——
他的思維被瓜分爲兩半:一方保守着古書上云云曰曰的道德倫理,另一方又追尋着開放自由無拘無束的新思想。
那時候黑暗已經鋪天蓋地,遮住了黎明。
黑暗之中忽然傳來了琴聲。
暴唳的黑暗也忽然冷靜下來,沉睡在這幽幽的琴聲中。
琴聲中又有人在輕嘆吟:“生怕離懷別哭,多少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歌聲又觸動着人心。
黑暗開始漸漸淡散,卻突有錚地一響,一道銀光劃過,撕破了黑暗,抹起一縷血絲——
李依然回過神來之際,一切都已結束。
燭光依舊平靜,就一如什麼事情也都不曾發生過。
只是那人的臉上多了一道鮮紅的血痕。
林霜坐在原地,手做撫琴狀,幾許詫異地看着那人。
那人笑笑道:“你的琴彈得比以前更好了。”
林霜眉頭輕蹙:“你沒有盡全力。”
那人笑道:“是你的功夫長進了,我沒本事捉你回去。”
他邊說邊轉身,輕輕捏滅了綠香,撫着臉上的血痕又道:“這下回去可以有理由交代了。”
他說完這句話,人已消失在了屋外帶着點點光芒的黑幕中,只隨風飄來一句話:“希望我們下次見面時,你仍能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