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血,她就頓時滅了氣。他顯然是沒料到這一切,半晌才慢慢伸手,摸了把臉上的血口,然後又眯起眼望向她。她一時有些怔,又立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沈知書的這張臉令多少女子爲之着迷,今次卻遭她這般破了相,而她竟是毆傷朝廷命官,倘是他果真動怒,又將拿她怎樣?
誰知他望她片刻,便撩袍蹲了下去,將撞碎在門柱上的茶碗瓷片一一拾了起來,疊擱在一邊,然後揚眉道:“可解氣了?”
他臉上的傷口猶在滲血,她看着頓覺心底一搐,咬牙起身走了過去,抽出的帕子來按上他臉側,可又不敢太用力,只輕輕擦拭着那周圍的血跡。
他就一動不動地站着,低眼盯着她。她被他盯得手抖,終了一把將帕子丟進他懷裡,轉身就要回去。可身子又被他從腰間一把摟了過去。這回她沒掙扎,他的力道也輕,二人就這麼相擁站着,半晌都沒作聲。
良久,他才輕微一嘆,“你怕自己擋了我的仕途,又怕我毀了你的自在,但我豈會不知你的心意,你又豈能不知我的心意?”
她依舊不出聲,緊抿着脣,撇眼看向一旁。
沈知書擡手扳過她的下巴,認真道:“我豈會怕被旁人蔘劾?倘是有你一句真心話,縱是被人道潮安漕司與重商有私,我亦不懼。”
她突然作色,咬牙道:“你少在我跟前扯皮,這些句酸話且留着去和旁的姑娘說罷。你沈家和皇上是什麼關係,再怎樣也不會拿你論罪,而我嚴家有如今這基業又是何等不易,我斷不會因你幾句虛言就真信了你。”他疾聲道:“那便嫁與我。”
嚴馥之渾身一僵,眉眼間忽而起霧,卻是冷笑道:“倒也行。待你何時不任這轉運使了,你我纔好說幾句真心話。若想叫我眼下就爲了你拋家舍業的,那你是在做春秋大夢。”
沈知書慢慢鬆開她,“就知你會說這話。”他轉身,略微煩躁起來,“倘是我說,皇上已知你我二人之事,你又將如何?”
她仍舊冷笑:“你沈知書多年來風流軼事何曾少過?皇上就算知道,也不過當我是你流連花叢的一筆香帳罷了。”
他盯着她,心口涌氣。
嚴馥之又道:“你也毋須一口一句心意,我這次借你三萬石糧食,不是不求所報的。”
沈知書臉色黑,“你要什麼?”
她輕巧開口:“潮安北路提點茶馬司先前所議官鹽私賣一事。”
他一聽,便明白了,頓時皺眉:“此事我不能允你。”
嚴馥之斜睨他:“允許商參販官鹽一事兒分明是你主議的,何故不能允我?”她見他欲開口,便又打斷道:“我不要你做什麼犯制的事兒,只要你將茶馬司所定分例的五成許給嚴家便行。”
“嚴馥之,”他面色略惱,“你還真是會抓機會斂財。”
她眼眸清亮,“所以還望沈大人莫要再自作多情地以爲我肯借你糧食乃是因爲私情。”
他思忖半晌,方道:“允你。但此事必得奏與皇上知曉。”
“隨你。”她毫不在意,“與你向皇上替嚴家請功相比,不若請皇上予嚴家點正經好處。”
沈知書一時間竟險些辨不清,她這毫不將他放在心上的神色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立在那裡僵了半天,才低聲道:“好。”然後望她一眼,又諂媚道:“既如此,我便等着你嚴家的糧了。待西面奉清路所調糧甲運到之後,我必如數還你嚴家。”
嚴馥之揮袖一指廳門,“好走不送。”
他二話不說,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見他走得如此利落,臉頓時就垮了下來。心中直冷笑。什麼狗屁心意,倘是有半分心意,何至於回青州半年都不來找她一次,此次還不是因有事求她纔來?又暗下恨起自己來。怎的如此沒出息,縱是知道他是這脾性,也實不忍心駁他所求,甚至白日裡在外面的時候就已在琢磨這糧草一事,便是他今夜未來求她,只怕她也將撿日使人去他使司衙門送糧罷!門柱邊上那疊瓷盅碎片棱角鋒利,看得她眼角陣陣酸。
屋外夜風捲塵而起,順着他的瘦長身影一路嘶嘯而去。
沈知書脊骨僵寒,走着走着,便冷了臉。當初他回京述職前,她是多麼決絕且不留情面,直稱不肯隨他回京,亦不願他而委屈了自己絲毫。他非厚顏之人,縱是再回青州,又豈能像潑皮賴戶一般地再去對她糾纏不休?她的家世地位與他不襯,他自是知道。而他今夜來她府上,又豈會就只是爲了要借這糧食。想青州一帶重商夫賈非她嚴家一個,他還不能問旁人去借糧了?無非是想拿這借糧之機,替她嚴家向皇上請功,倘是皇上有心,說不定嚴家還能得個封贈賞秩。但她又哪裡在乎?罷罷,無論他心意如何,她橫豎都不會受。他往後何苦還要再討這沒趣兒?
岷山腳下的夜風更是凜冽。
新築大營之外火把簇亮,一縱亮甲駿馬口中銜枚,順道緩緩行入大營南門。其後人馬之陣層起如潮,一片片甲冑冷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寒戾。
有小校在營道上飛奔跑,待至中軍之前才停下,喘着氣在行猿外高聲道:“報——!”
帳簾被人從裡面掀起來,宋之瑞走了出來。
小校立即呈上軍牌,飛快道:“報,北三路宣撫使、左監門衛將軍狄念之部已抵大營之南!”
宋之瑞臉色大晴,“狄將軍何在?”
宋之瑞揮手遣退小校,自己反身去牽馬,然後一躍而上,朝大營南門馳去。才至城營南牆,就見遠處黑馬銀甲之人立於道旁,一杆長槍橫在臂中。
他微微笑起來,緩緩催馬過去相迎,尚隔着數丈的距離便高聲叫:“狄將軍!”
狄念聞聲轉頭,在夜色中辨了片刻才認出是宋之瑞,當下也含笑道:“宋將軍。”隨即策馬過去,又道:“本計於明晨到的,誰料路上趕得快了些,竟在夜裡就到了,有勞宋將軍部下迎我人馬入營。”
早先隨孟廷輝**安平亂那次,他與宋之瑞就已相識,更知道這個出身青州大營的中年男子實是軍中良將,而二人那次在柳旗城外大剿亂軍配合得又是極好,所以今次得知曹字雄自青州派宋之瑞領軍北上援岷後,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將宋之瑞暫留麾下,以助大軍北上諸事。
宋之瑞遣人去接手監軍入營一事,又對狄念笑道:“狄將軍此言非折煞末將不可。前日羅必韜將軍領着慶州二萬人馬才抵大營,末將是真沒想到狄將軍之部竟能這麼快就從汾州趕赴此處。”
狄念馭馬入營,眉眼暗了些,口中道:“皇上君令在前,軍中誰敢拖步不進?大戰所耗甚巨,拖一日便是給萬民添一日難,我等自當是能快便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