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爺爺啊!!~”
夜下的林海突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緊接着有明亮的火光暴起,猶如夜空亮起的絢爛一時的煙花,短瞬而逝。
“我殺了你!”
孤無名一腳抽在面前的火堆上,根根燒紅的木材捲起漫天的火星,鋪天蓋地的淹向爺爺無頭屍身後方的黑暗中。
同一時間,孤無名暴起,抓起割肉的匕首衝入火星中,手中匕首急速滑下,帶起一道一閃而逝的寒光。
下一刻,只聽一聲破空聲響起,孤無名轟然倒飛,撞在身後不遠處的樹上,只覺體內一陣翻江倒海,這一下,險些將他體內內臟都震得錯位。
“踏,踏。”
腳步聲響起,只見一道身披甲冑的身影邁着步子,一把推開面前擋道的無頭屍身,手中染血的長刀挑起火中的頭顱,湊在面前嗅了嗅,似乎對這味道很不滿意,大手一揚,刀上挑着的頭顱飛入不遠處的林子裡,不知最後落到了何地。
“肉,不好。”
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似乎長久沒有說話的垂暮老人,聲音很是難聽。
目光這才落向不遠處,記憶中,那裡還有一份肉食躺着的纔是,可此時卻是空無一物,樹旁的灌木間還有一個細窄的通道,邊上的細小的灌木還在搖晃,顯然不久前纔有人走過。
“肉,追!”
話音剛落,便已經踩在了那通道上。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的!!”
陰暗的林中,孤無名緊緊的捂着口鼻,眼中寫滿了悲憤之色。
就在剛纔,爺爺,那個把他從雪堆裡救回來的爺爺死了,被人一刀兩斷。
就在孤無名面前!
“嗚嗚額~~”
捂着口鼻,孤無名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之聲,悲傷和憤怒充斥着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
腦海中,那熟悉的面龐正沐浴着火光,火焰爬滿了他饅頭花白的長髮,嘴裡的油脂滑如火中,茫然的面上,一雙眼珠子中倒映着的,正是自己孫兒孤無名的身影……
殺了他!
殺了他!!
一定也殺了他!!!
孤無名幾乎失了理智,渾身上下熱血宛如活了一般噴涌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席捲全身,無形的暖流自腸胃間騰起,滋養着渾身上下的筋骨皮肉,滋養維繫着腦海中的悲傷與憤怒。
咕嚕~
腦海裡,不知怎的響起一聲怪響,眉心處異樣大起,似有火在燒,似有頓物在擠壓,翻弄。
可孤無名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此刻的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
報仇!
腳步頓了頓,握着匕首的手緊了起來,手上的血管竟腫脹得跟一條條蠕動的蟲子般猙獰。
“噹!~”
一聲脆響,匕首與身後劈來的長刀撞在一起,爆出兩朵火花。
孤無名手掌大震,一股駭人的力道自匕首傳了過來,震得掌中骨骼都發出咔咔聲。
嗡~手中匕首被劈得飛出,自另一側肩膀擦過,帶起一朵血花。
皮肉割開的痛楚終於讓孤無名恢復了些許意識,見那可怕的刀光又劈過來,立時大驚,連忙朝旁邊閃去,同時手肘撞向這身披甲冑的兇手。
誰知自己的攻擊還沒來得及打中,胸腹間便中了一膝蓋,渾身氣血翻滾。
“噗~”
身在半空,喉嚨一甜,朝着空氣噴出一口血霧。
一頭撞在百米外的空地上,腰間一扭,順勢起身,轉體繼續跑。
“不能打,絕對不能打,毫無勝算!”
孤無名吐了這口血後終於恢復了理智,強行壓下回頭跟敵人血拼的衝動,一咬牙繼續逃跑。
“肉……肉……”
這來路不明的怪物依然在追着,腳步闌珊,看似不快,可實際上卻是快得嚇人。一邊跑,還一邊揮動手中長刀,所過之處皆是一片平地。
“嘭……”
一棵棵大樹倒地,偌大的森林不時有樹木倒地的聲音響起,混雜着鳥獸的嘰喳怪叫聲,本來寂靜的夜一時間也熱鬧了起來。
“咔啊啊阿卡……嘭”
又是一棵大樹倒地,觸地之時,樹洞裡咕嚕嚕的滾落出一顆拇指大小的草球,黑暗中,一隻毛茸茸的小獸探出腦袋,站在草球前左右瞅了瞅,見沒什麼異樣,低頭正要叼起草球飽餐一頓之時,突然脖子一軟,腦門撞在草球上,緊接着渾身癱軟倒地,抽搐不斷。
而這草球,已經是第五顆了。
每顆,都是從面具怪人斬倒的樹中,草中,或不起眼的土包中滾出。
追殺依然在繼續。
“嘭。”
一聲悶響,孤無名一頭撞在百米外的樹上,大叔搖晃,樹葉跟下雪一樣嘩嘩刷落。
可孤無名卻絲毫未覺,此時的他腦子一片空白,耳朵裡嗡嗡響個不停,眼前的世界都在打轉。
這一撞,已經讓他失去了抵抗力。
眼前,一道厚重的身影卻已衝來,長刀橫掃,劃出一道血量的白光。
若無意外,孤無名的腦袋,將會和爺爺的一樣滑落在地……雖天旋地轉,可孤無名也知道自己將要面臨自己的處境。
面對死亡,孤無名卻不知爲何淚流滿面。
“肉嘔~?”
突然,面具怪人的速度慢了下來,長刀竟是沒法握住,自手中滑出,插在孤無名側後方的泥土裡。
面具怪人明顯楞了一下,看着自己越發遲鈍,連拳頭都捏不起來的雙手,渾濁的雙眼中竟閃動起了精光。
“啊啊啊!~”
就在這時,孤無名的身影突然從地上戰出,含淚大吼着,手中匕首毫無阻礙的刺入了面具怪人的心口,直末至手指!
“嗚嗚嗚……”
二人再無動作,空氣中僅有孤無名的哭泣聲響起。
……
“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終於,面具怪人的聲音響起,僵硬的手掌擡起,扶向自己的面具,不過五指卻是難以合攏,取不下臉上的面具。
“爺爺,真的不適合做壞人,破綻太多了,演得一點兒也不像。”
終於,孤無名伸手栽下了面具怪人的面具,入目的,是一張蒼老得幾乎成了骨頭架的臉龐,髮絲枯敗,暗無光澤,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碎一樣。
孤無名擡頭,伸手撫摸着這張老得不成樣子的臉,只感粗糙扎手,一個個皺紋跟刀子般堅硬。
入手冰涼。
就連孤無名的心都跟着涼了下來。
唯一感覺到的溫熱,僅是臉上劃過的眼淚。
這乾枯的皺紋,扎疼了他的心。
“我一早就發現了,今早,爺爺的藥裡有血腥味,以往也有,可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家裡老牛的血,而且今日的老牛也沒有理我。大牛離開時,你也和以前不一樣,你的目光從未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就像當初,我追上大妹之時,我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她身上時一樣。”
“再加上今日爺爺帶我識藥時,生氣了,今天是你第一次對我生氣,第一次帶我見了這麼多藥,傷風感冒,追蹤殺人,最重要的一點,爺爺的口袋裡,裝着你不曾帶在身上的百靈譜,你從來沒有帶過它,像是不回家了一樣。”
“我知道爺爺你在告別,你教我這麼多東西,教我感冒時怎麼吃藥,傷病時怎麼吃藥,有人追我時怎麼吃藥,是我不好,是孫兒讓爺爺放不下。”
孤無名哭着,笑着,似是瘋癲了一般鬧着,雙手抱着爺爺怎麼不願鬆開。
爺爺的不對勁他早先就注意到了,今日爺爺大面積的指導更是讓這懷疑達到了極點,不過都不敢往那方面想,直到扶着爺爺到山上的路上,他更是在爺爺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陌生之感,似乎自己扶着的不是爺爺一樣。
在一起十多年的親人,他豈會感覺錯?
直到最後發現爺爺帶着百靈譜,他纔得到醒悟,響起百靈譜上關於藥人的記載,斷定眼前的爺爺是假的,可這是不可能的事,爺爺不可能用一個假人來欺騙自己。
尤其是陪孫兒這件事上,爺爺從未馬虎。
藥人加上這些天奇怪的藥湯,加上今日爺爺的異常,孤無名終於確定了一個猜想。
這個渾身疲憊的老人要走了,而他最後的牽掛,就是自己的孫子,擔心他過不好,被人欺負。
所以,孤無名就決定送他一個禮物。
“爺爺,我長大了嗎?”
用爺爺教的本事告訴他。
放心我吧。
用這一劍告訴他。
我不會被人欺負。
“你是爺爺的驕傲,我的孫兒。”
雙目模糊,難以看到孫兒的模樣,麻木的雙手捧着那張稚氣未消的臉,爺爺欣喜異常。
沒錯,他時日將近,孤無名追上仙人後重傷而歸,心智也大有長進,爺爺是武道的皇者,見識廣博,知道時機到了,將自己的精血化入藥中給重傷的孤無名喝下,化作底蘊潛力埋入孫兒體內,未他保駕護航。
今早的藥是他最後的精血,而他的生命便會在今夜結束,迅速流失的精血讓他身體老得太快,這纔不得不用藥人代替自己陪伴孫兒這一程。
按照他的計劃,最後時刻自己在孫兒面前斬殺自己的藥人,創造出殺死孫兒最後親人的假象,震撼他的心靈,讓這些年來孫兒的靈魂累計爆發,強化心神的同時藉助自己的追殺,激發留在孫兒體內的一部分精血,淬鍊肉身,讓他的肉身領先於先一步修煉的同年人。
而最後的結尾,就是孤無名力量大增,擊殺‘仇人’之時,發現是自己殺了最親的人,從而讓心神的震撼達到最大,自此心硬如鐵,將心中的善良與純真化爲爲修煉一道的純粹追求。
一切都已經計劃好了,誰知被這個孫兒看破,以他意想不到的結果收場,給了他這個爺爺一個大大的驚喜。
孤無名用以讓爺爺驚喜的方式告訴他:
我長大了。
不用擔心我了。
“哈哈哈哈,傻孩子,哭什麼,爺爺很高興,很高興,生命的最後,能看到不一樣的孫兒,爺爺終於可以放心了,老夫的孫兒心思縝密,洞察力驚人,就連如今的老夫都有所不及。他日,必然不會被人欺負。”
爺爺笑得很是開心,本想給孫兒擦擦眼淚,誰知精神萎靡,四肢麻木,手指險些插壞了孫兒眼睛。興奮到道:“來快告訴爺爺,你是怎麼用麻風散藥麻倒爺爺的,爺爺雖氣血枯敗,可也還有些微原力護體,可不是說中就中的。”
爺爺知道自己中的,正是今天讓孤無名認識的那麻風散,這傢伙還直接拿鼻子去吸,結果捱了爺爺兩巴掌。這藥雖不錯,不過要想麻到爺爺可不太可能。
爺爺有原力護體。
即便是他氣血枯敗將死也不行!
孤無名揉了揉被戳得模糊的眼睛,這才道:“我知道要用爺爺的藥麻倒爺爺不太可能,所以在決定要給爺爺驚喜之時便暗地裡把麻風散分開,將主要擰成碎削藏在花草土樹間,特意帶着爺爺去撞那些藥粉,讓藥粉留在爺爺身上。”
說着又指了指爺爺胸口的血滴,道:“而復血根的根葉,遇血消融,可保留血液活性,凝固體時長延長兩倍以上,見了爺爺的第一眼我就看出爺爺身體血氣乾枯,復血根激發活性後的血液能輕易穿過肌膚,進入體內,作爲藥引觸發爺爺體內的毒藥。孫兒逃跑之時吃下了復血根,逃命之時藥力以及擴散全身,我的血,能輕易進入爺爺體內,復血根藥效短暫,在正常人體內很快就會被分解,可在爺爺體內……”
孤無名說着,伸手捂去臉上的眼淚。
一路上,孤無名並沒有因腦子裡的悲痛而失去理智,相反,他很理智,在悲傷充斥全身之時就知道時機到了,不着痕跡的嚥下復血草的根,趁着熱血沸騰之時裝作失控回首反擊,最後佯裝被倒飛的匕首刺傷,將自己的血濺到爺爺身上。
復血根容易融入血液,旋即被身體消化,可在血氣枯敗的人體內,藥性難以運走,長時間停留,有足夠的時間進入體內,擴散全身之時,便能作爲藥引觸發爺爺身上的藥粉,化作強效麻藥。
可以這麼說,這藥,就是專爲爺爺準備的。
而爺爺氣血枯敗的原因,正是這個老人這半年來,把自己的精血化在了藥裡,化作底蘊和潛力種在了自己的孫兒體內。
爺爺爲孤無名付出了一切,甚至,是他最後的生命。
聽着這些種種,爺爺開懷大笑,笑得很是舒暢,再無半點憂慮,甚至在想到自己爲他鋪的後路時,還覺得有些多餘。
老夫的孫兒,可不是弱者。
“無名,你長大了。”
撫摸着這個比自己低一個腦袋的少年,這個憂心了十餘年的老人終於給出了這個肯定的結果。
可孤無名卻是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長大的代價,太大了。
“去吧,從這裡啓程,踏上這條屬於你自己的無燼大道,奪回那本該屬於你的一切。不要傷心,也不要怕,想爺爺一樣相信,你一定能碾碎一切的阻礙,爺爺會一直,一直在那個世界看着你。”
說着,爺爺取下自己藏在甲冑下的小袋子塞在孫兒手裡,大手輕扯,將他的身子拉得晃了晃,雙腳朝一旁跺出兩步。
孤無名看着爺爺的背影,面上閃過不解之色。
“你不是想去找她嗎,那是你的姑娘,去把她搶回來!”
“可是爺爺……”
“無名記住,這世間之人皆可殺,若要例外,除非那個人比爺爺我對你還要好!”
孤無名第一個殺的人,正是自己的爺爺。
不給孤無名說話的機會,爺爺已經道出自己最後的教誨,旋即大手一揮,一股無形的氣流裹帶着孤無名的身影飄出了數百米之外。
再回頭,爺爺眼前的世界已經模糊到了極點,模糊的漸漸的變成了黑色,黑暗中,似乎正有一張燦爛的笑顏綻放着,雙脣張合,叫着誰那讓人暖心的兩個字。
老人面上裂出燦爛的笑容……
“小主人。”
“武運昌隆。
。
數百米外,孤無名再回頭之時,發現爺爺的身上已經燃起了灰白色的烈火,火焰緩緩晃動,刺去了那個老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點點絲髮飄起,卻均飛不出三尺,便失去了蹤跡。
熊熊火焰,竟不傷一草一木。
“爺爺。”
孤無名靜靜的站在那裡,磕了三個響頭。
直到火焰完全消失才起身。
再擡頭時,眉心竟無聲的裂開,露出一隻赤金色的豎瞳。
微微轉動,也流出一絲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