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很少露出咄咄逼人的姿態。
一來她是文明人,喜歡講道理。二來道理講不通了,還可以直接動手。中間這個步驟,對她而言太多餘。
可是今日,她微揚的下巴透着倔傲,凜然的目光透着直接。嘴角微彎,好像在笑,卻冷意逼人。
中野瑞不是沒和夏初一打過交道,昨日獸城郊外,他堂堂一個獸族族長,被一個不知道來歷的野丫頭打壓得矮了一頭,這種事情絕無僅有。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這兩日,他的確因爲她的突然出現,被攪得有些心緒不寧。
十五歲,還真是張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啊!
他亦目光幽邃地回望着她,看着那張微微擡起有些蠟黃的臉,還有那黝黑瞋亮、卻沒有焦距的眼,兩片薄脣不由得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
半晌,他開口道:“聖主若是不介意,那我代她向你賠罪好了。”
說完,沒等回答轉身就走,像是不願意再在這裡多待似的。
夏初一滿腹的說辭還沒發揮作用呢,就見那高大挺俊的男子已經遠去得只剩下了一個影子了。
她頓時又鬱悶了:“怎麼搞得好像是我小肚雞腸似的?”
瀧越伸手輕輕地順着她的頭,目光溫潤柔和:“要不要爲夫替你教訓他?”
“不用,”夏初一擺了擺手,面色恢復如常,繼續拿起筷子吃飯,“獸族大軍馬上就要開拔,我們的目的是冰膽果和炎膽果,沒必要和他們意氣用事。”
再說了,若是被中野瑞這麼一句話就被激怒了,那她就該去修煉一下個人修養了。
說着她伸筷子,替瀧越夾了個炸得金黃焦脆的“小豆豆”,笑眯眯地道:“來,吃這個,我剛剛吃了一下,很好吃唉。”
瀧越扯了下嘴角,有些壞意地笑道:“娘子大人,你知道這到菜叫什麼嗎?”
夏初一搖頭:“好吃就行了,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說着又夾了個塞進嘴裡,口感良好,外焦裡嫩,吃得她眉開眼笑。
瀧越咳咳了兩聲,壓低了聲音道:“這道菜叫做百子千孫。”
夏初一點頭:“挺吉利的名字啊。”
“呵呵,食材是蝕骨蟻的卵。”
“……”
下一秒,夏初一順手拿過湯勺就朝着瀧越揮過去。瀧越一個閃身趕緊地避開,就見一碗油膩膩地菜餚又緊接而來。
他伸手接住,放回桌上,還有心思笑道:“娘子大人,你又要謀殺親夫了。”
“死妖孽,你知道就算了,說出來幹什麼!存了心不想讓人吃好飯是不是?”夏初一隨手拿過一個菜盤子又要扔,結果聞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她直接地趴在桌子邊上乾嘔起來。
瀧越見此暗道玩笑開太過,連忙又是倒水又是拿糖又是削水果,像伺候祖宗似的將夏初一伺候着,這才免了被繼續追殺的待遇。
吃晚飯之後,一隊人魚貫而入,將飯桌收拾得一乾二淨。同時領頭的那個官男子恭敬地說,晚上的時候,族長和長老們將會過來和聖主共商大計。
關於聖主這個名頭,夏初一個人認爲,比獸王好聽太多了。
且官大一級壓死人,以至於本來從九召獸龕之中出來的人要和中野瑞爭奪這一屆的獸王稱號的,可是很顯然,到現在都沒有人提出這個來。
夏初一樂得自在,反正龍骨已得,獸王誰愛當誰當去。
讓人給她備了筆墨,她將天行策從虛無芥子之中取出,而後按照上面鑄着的文字,一筆一劃認真地臨摹了下來。
瀧越正在照顧剛剛醒過來的十五,見夏初一的動作,揮手將小鼠扔在一旁自生自滅,而他則走到了她的旁邊:“這是在幹什麼?”
夏初一擡頭就見那團白花花的肉球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好像在抗議某個人的惡劣行徑,頓時就忍不住笑了。
這一笑不要緊,手還抖了抖,一滴豆大的墨在紙上渲染開,將她剛剛費力畫好的幾條小蚯蚓給全部蓋住。
她立馬就笑不出來了:“我勒個去……”
將紙重新鋪開,她讓瀧越看着紙張,繼續臨摹,神態認真得要命。
瀧越在一旁無聊了,再次開口問道:“你寫這些幹什麼?”
夏初一提筆,勾好一個文字,這才鬆了口氣,跟瀧越解釋道:“我在鈴鐺的銀飾上、九召獸龕的牆壁上看到過這種文字,二師父也說這是南疆比較古老的文字了,我就想着寫下來拿去問問這裡的老人,看有沒有人認識。”
說着蘸上墨汁,繼續勾勒下一個文字。
瀧越在一旁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道:“天火,龍骨,離水,天行策,玲瓏眼。”
“什麼?”夏初一好像沒聽懂,頭也沒擡地隨口問道。
瀧越伸手要去指天行策上的字,被夏初一一下子抓住了手:“別碰!會燙手。”
他笑了笑,雖然天行策裡面的天火餘燼還未滅,但是這玩意兒對他來說根本沒作用。
然而看着夏初一抓住的自己的手,他倒真沒再去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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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夏初一好像也回過神來,微抽着嘴角,有些受不住地問道:“你千萬別告訴我,你認識這天行策上的字啊?”
瀧越聞言,很認真地點頭:“嗯,我不會告訴你我認識。”
靠之!
夏初一頓時拔高了聲調:“那你怎麼沒早說?”
瀧越撇嘴,怪委屈:“你也沒問啊。”
“……”
夏初一深呼吸了又深呼吸,臉上表情變了又變,最後的最後,只化爲一聲悠長地嘆息——
“瀧越,你真可愛。”
天火,離水,龍骨,天行策,玲瓏眼。
夏初一將幾個名稱一一記下,然後盤算着剩下的離水和玲瓏眼到底去哪裡找。
這回她倒是聰明瞭,提前地問瀧越道:“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瀧越點了點頭:“知道是知道,不過以你現在的本事,去那兩個地方完全是自尋死路,還是等等級提高一些再說吧。”
靈君九級都太低了,那得多少纔算高啊?
夏初一愣了一下,還真傻傻地將這個問題問出了口。
瀧越抿脣,微微一笑,慣性地伸手揉她的頭髮:“等你到了靈宗級別,就算是真正的入門了。”
靈宗……
入門……
夏初一以手扶額,覺得有些暈。
日暮西沉,夜幕降臨。
幾乎在夏初一剛剛吃完晚飯的片刻,就聽見人來通傳,族長和長老會求見聖主。
夏初一額上一排冷汗,心想這些人不會就在外面等着,直到她吃完飯了纔來求見的吧?
“去請他們進來吧。”
夏初一放下擦嘴的帕子,揮了揮手。
坐在客廳的主座上,夏初一偷偷地問旁邊刻意隱匿蹤跡的瀧越:“要不要給你加個椅子在旁邊?”
瀧越淺淺地笑着,一張臉絕美無比:“怕爲夫累着?”
夏初一輕嗤一聲,心說自己很認真地去問他,簡直就是自己找虐。
中野瑞帶着九個長老風風火火地進入客廳之中,他衝她微微頷首,坐在了她的旁邊。九個長老行了鞠躬禮,這才落座兩人的下首處。
夏初一臉上掛着笑,不刻意親近,也不顯疏離,面色淡淡地望着幾人。
大長老率先開口,身體微微向她的方向傾了傾,閒話家常地道:“不知聖主住在這裡,可還習慣?”
夏初一隻要想起中午那道菜餚,就忍不住噁心。以至於晚飯的時候,她都只吃看得清楚形狀的蔬菜。
不過臉上卻是十五度上揚嘴角、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習慣,當然習慣,尤其是吃的,可好吃死了。”
幾個長老聞言明顯鬆緩了一下神色,大長老也笑呵呵地道:“聖主若是喜歡,明日讓人再做就是了。”
夏初一:“呵呵呵呵……”
又東說西說說了半天,問題無關痛癢,她也回答得無關緊要。可是她知道,她的任何一個答案,都有好多雙眼睛注視着,在揣度着她的弦外之音。
可天地良心,她還沒無聊到跟他們玩文字遊戲的地步。
終於,一直久未開口的中野瑞突地插嘴道:“聖主應該知道,獸族要發兵去攻打魑魅族吧?”
這個消息人盡皆知,這次馴獸師的甄選也是爲了擴充獸族的軍隊,夏初一理所當然地點頭:“自然知道。”
“那不知,聖主有何高見?”
兩道目光灼灼,徑直地落在夏初一的身上,語氣雖然清冽,卻莫名地讓人覺得沉重不堪。
夏初一真的很想說,關她鳥事。
但是冒牌聖主當都當了,她倒是很盡職盡責地融入其中:“獸族百姓幾乎人人會馭獸,十個馴獸師就能夠抵過一隻軍隊,這次討伐魑魅一族,一定能夠旗開得勝!”
“是麼。”中野瑞半勾脣角,目光幽邃,“可是最近聽聞魑魅族發生了怪事,許多魑魅族人養的翼鬼發生了變異,變得厲害無比,我們想要勝,並不容易啊。”
夏初一也笑了起來:“族長這是對獸族沒有信心麼?還未開戰就已經言敗,那還去打什麼仗?”
中野瑞喉嚨一卡,又被面前的小丫頭噎住了。
事實上,他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可是心裡面像是想要找回昨天被威脅的場子來似的,所以一向行事嚴肅果厲的獸族族長,竟也變得拖沓起來。
見場面有些僵,幾個長老立馬七嘴八舌地調和。
夏初一笑眯眯地揮手,雲淡風輕地道:“我也就隨便說說,大家不要當真嘛。問一下,你們決定什麼時候開拔?”
一個長老迅速地回答道:“三日後,聖主拔旗開拔。”
“哦,三日後啊。”夏初一垂眸思忖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巫族和絡亞族有動靜麼?”
大長老回答道:“看上去倒是風平浪靜。”
看上去風平浪靜,可是私底下是個什麼情景,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
夏初一也沒興趣聽他們怎麼排兵佈陣的,聽着幾個長老說來說去就是一個問題,她也明白她的使命是什麼了。
由於聖主在獸族歷史上的崇高威望,所以她的任務就是——鼓舞士氣。
行軍打仗,士氣很重要啊。夏初一也曾懷疑過,如果沒有她那麼恰好地闖入,他們會不會編造一個聖主出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夏初一這個高高在上的座上賓,其實就是個加油助威的啦啦隊。
得到這個結論之後,她總算是知道中野瑞和九長老看着她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夏初一送走了這羣人的時候,笑得臉部肌肉都僵硬了,忍不住就低罵了一聲:“他丫的!”
瀧越替她揉着太陽穴,心疼地道:“要不休息一下吧。”
她閉着眼睛點了點頭,而後突地擡頭睜眼道:“你不許揹着我去找他們麻煩!”
瀧越:“……”
“他們利用我,我也利用他們,互相利用對方,並不存在什麼不平等。我不喜歡別人欠我,自然也不會去欠別人。”
夏初一認認真真地說完,拉着瀧越的手,最後說道,“所以,這些事情,讓我自己處理,好麼?”
言盡於此,他還能說什麼?
默默地替她按摩着頭部,他眼瞼微垂,心裡苦笑。
遇到一個愛逞強不服輸性格大咧什麼都想自己上的彪悍女子,有時候也挺讓人鬱悶的啊!
是夜,洗白白的瀧越睡在牀上,單手支頭,擺了個撩人的姿勢,等着夏初一上牀對他上下其手。
然而夏初一今日像是吃了強力聚神散似的,臉色未變地在軟榻上盤腿坐下,拿出小龍蛋放在一旁,開始修煉起來。
瀧越驚了一下,連忙地道:“你不睡覺嗎?”
夏初一語氣堅決地道:“我現在等級太低,得多修煉。睡覺什麼的,等我邁入靈宗門檻再說。”
瀧越這會兒好想把自己的嘴給封起來。
因爲自己多嘴的一句話,所以此時此刻只能孤孤單單地一個人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孤枕難眠。
到了半夜的時候,他終於受不住了,一個翻身而起,跑到夏初一的旁邊,眼巴巴地看着她修煉。
乳白的光暈,看起來柔和無比。像一層防護,將盤坐的小妮子全身籠罩,沐浴其中。
那嬌小的臉洗去薑黃的顏色,白白淨淨清清秀秀的,五官玲瓏精緻,讓人實在難以想象,這具身體裡面居住了一個怎樣強大的靈魂。
瀧越盯着看了許久,才嘆一口氣,出神地呢喃了一句:“娘子大人,你還是第一個讓我感到挫敗的人吶。”
翌日,天朗氣清,陽光普照。
夏初一伸了個懶腰,倒是有些喜歡上了這邊的天氣。
雖然喜愛那萬里冰封的雪白純淨,但是相比較起來,她更喜歡陽光暖暖灑在身上的感覺,舒服而愜意。
將小龍蛋收起來,伸手摸索着準備下榻,卻一下子摸住了一隻溫熱的手。
她驚了一下,連忙去推旁邊趴着的人:“瀧越,你醒醒,怎麼在這裡睡了?”
瀧越一臉幽怨地起了身,小聲地嘟囔:“還不是因爲你。”
因爲整個獸城都在準備着打仗要用的物資,所以只見人來人往,上上下下忙碌成一片。
而相比較的,夏初一這個掛着空職的聖主倒是悠閒得不得了,什麼都不用管,還有人好吃好喝地照顧着。
她跟人打了聲招呼,帶着瀧越出去遊山玩水去了。
好吧,遊山玩水是假,她自個兒找了個清靜的地兒,捉了兩隻雉雞,抓了兩條魚,燒起火堆來準備大吃一頓纔是真。
大抵是昨天她表錯了意,那大長老以爲她很喜歡吃獸族這裡的特色食物,所以將那些看不清形態的東西給她弄了一大桌子。
她生怕自己一筷子下去夾到什麼不該夾的,吃個飯就跟上刑場似的了。
好在烤肉的手藝沒怎麼退化,沒過多久,一陣陣肉香便飄了出來,勾着人饞饞的味蕾。
她放上鹽,花椒,反覆地翻轉烤勻,直到那嗞嗞的油水滴到了火堆裡竄起一小簇火苗,她才取了下來,遞到了瀧越的手裡。
“吃吧。”她說話間笑靨如花,燦爛得有些過了頭。
瀧越一隻手得牽着夏初一,才能保證她看得見。但是隻有一隻手的話,要吃一整隻雞,似乎……有些困難。
夏初一壞心眼地笑着,心裡面嘿嘿嘿嘿,就等着看一直如謫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瀧越,如何將那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拜倒在這隻油膩膩的烤雞上面。
好吧,她承認她是存心的。
然瀧越目光落在那隻烤雞上面,頓了一會兒,突地道:“娘子大人,爲夫一隻手吃不了,就勞煩娘子大人喂爲夫了。”
說着將烤雞交還到了夏初一的手裡,還不忘綻放一個優魅的笑容,說不盡的絕美情致,美好風流。
夏初一腦袋空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撕下一塊雞肉,喂到瀧越的嘴邊了。
爲了杜絕這個妖孽的得寸進尺,回去的路上,夏初一雖然仍舊和他牽着手,但是臉別向旁邊,櫻脣緊抿,看那樣子,竟是不想和旁邊的某人說話了。
瀧越看着她那彆扭的模樣,心裡好笑,一路上任由她鬧着小脾氣,竟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難得的美好。
然,美好的日子總是易逝而短暫。
瀧越停下步子,拽了一下夏初一。
夏初一有些不耐煩地道:“幹嘛?”
“嘛”字的話音未落,就被瀧越一下子捂住了嘴,整個人貼了過來,單手一攬纖纖細腰,將她整個環在懷中。
她還沒搞懂情況,就聽一道嬌俏的聲音傳了過來——
“郝術,總算讓我逮到你了!你怎麼了?看見我當不認識似的,進了一趟聖龕就了不起了啊!喂喂喂,跟你說話呢,你別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