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依巴克最大的客棧,一濃眉大眼的敞懷大漢和一劍眉星目笑得溫潤的落拓少年舉碗對飲。桌上的盤子已經摞了兩層,腳邊的陶製酒罈也堆的滿地都是。
酒喝得並不快。以至於旁邊桌上的客人已經換了好幾茬,他二人還是不動如鍾。
正是晚飯的時間,小小的大堂坐滿了小鎮上稍有頭臉的人物。若此時再來一組,怕是就坐不下了。
但小二認得這大眼的漢子,眼見着前兩日那絕美女子仍未尋回,自是也不敢上前搭話,只低着頭默默上酒上菜。
熊貓兒從進門看到坐在這裡等他的沈浪開始,就一句話都沒有說。
只是緊鎖着眉頭,一臉的悲慼。
沈浪也不問他朱七七去了哪裡,只一遍遍叫酒叫菜。
他當然明白,不管是什麼樣的朋友,若有什麼不願說的苦楚,最好的法子就是什麼都不問,陪他醉一場。
更何況,這人是酒鬼熊貓兒。更何況,若不能確保朱七七安全,他也不會如此。
熊貓兒終於開始有點醉意,一雙大眼盯着沈浪使勁瞧,突然笑嘻嘻道:“沈浪沈浪,樣樣都能上,掌劈賴秋煌,腳踩仁義莊!沈浪沈浪,魅力大無雙,收服大美女,鬥倒快活王!”說着身子一個勁往桌下滑。
沈浪忙伸了手去拉,便聽得熊貓兒嘟囔:“別扶我,我沒事。沈浪你不用擔心,七七,七七跟那高小蟲,拿錢公泰去了。”
沈浪驚道:“什麼?貓兒你醒醒!”說着拿起杯冷茶兜頭潑去。
想着朱七七跟着熊貓兒定不會有什麼差池,才放心會客棧來等。不成想,這大小姐又跑回丐幫去湊熱鬧。那高小蟲的精明低調,昨晚過招時沈浪當然看得清楚。
他跟王憐花纏鬥時分明未使全力,只從旁輔助,見縫插針。待得沈浪他們奔着佛像來,他也能迅速抽身來攔。發現打不過,立馬耍賴放開要害,專護無關緊要的部位讓沈浪下手不得。
這等人物,豈是朱七七應付得來的?
茶已涼透。熊貓兒一個激靈,酒也醒了幾分。一雙大眼睜了睜復又閉上,就勢趴在桌上,把跟朱七七見高小蟲的過程說了一遍。
原來這高小蟲跟錢公泰都是熊老幫主的關門弟子,據高小蟲說,錢公泰被左公龍誘惑,在熊幫主與西域聖教大戰之前在食物中下了散功的藥,導致熊幫主不敵慘死。而這一次,則是勾結了王憐花,設計陷害沈浪、熊貓兒,想借他們之名給自己立件大功,也好名正言順接任幫主。同時剷除熊貓兒這個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但熊貓兒豈會聽信他片面之辭?
丐幫幫主之爭由來已久,好好的江湖第一大幫被這三五個人搞得烏煙瘴氣,誰知道這高小蟲是不是也爲奪權纔來編的故事?
但是朱七七不管。反正朱八的面具是真的。她纖手一揮道:“我跟你回去!”
然後不管熊貓兒如何阻攔,非得跟了高小蟲走,還衝熊貓兒眨眨眼小聲道:“順便幫你查查案子。”
熊貓兒說着,聲音越來越小,然後便聽到呼嚕聲。
沈浪送他回了房,自己坐在旁邊思量。
他對熊貓兒的身世並沒有太多訝異,這江湖中人,誰沒幾個秘密?沈浪自己,本就是秘密最多的人。
朱七七不肯回來,自然是存了要他去找的心思,他又豈能不知?
至於高小蟲,看年紀,丐幫熊幫主去世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孩子,能得嫡傳,卻也是不易。
而王憐花,他既能收服了左公龍,收個錢公泰想也不是難事。若是如此,王憐花昨日易容的原因便更加明瞭,但,分明計已成,他等着坐收漁利就是,又何苦要再插一腳?
錢公泰從來也搞不清高小蟲想什麼。
這小師弟的思維彷彿總是跟別人相反。碰上該生氣的時候,他總是笑得一臉褶子,碰上好事的時候,卻也不見他比往常高興。
就像他明知惹了沈浪、熊貓兒這樣的人物,也不着急走,而是找了個太陽窩兒去靠在牆上抓蝨子。
但奇怪的是,這樣的一個人,人緣卻好得嚇人。自己雖虛長十多歲,在丐幫的呼聲卻不見得比他高。小覷不得。
是夜,王憐花派人傳話,約在城外胡楊林裡相見。
錢公泰有點忐忑。
丐幫大會之後,王憐花找上他,承諾扶他登上幫主之位。但前提是他得聽他的,不準輕舉妄動。
但現在,因了金不換送來的火孩兒面具,再被那高小蟲一挑唆,竟自不量力跑來沙漠,一不小心打草驚了蛇。
事情已然被搞砸了。
胡楊林裡,王憐花碩大的馬車停在那裡,從遠處看,竟像是一所華麗的袖珍宅子,雕樑畫棟,燈火通明,隱約間似乎還有絲竹之聲傳出。
洛陽公子從來懂得享受,但在這貧瘠的小城能得如此排場錢公泰依然沒有料到,不禁暗忖:“這行事也忒是高調。”
未至車前,便聽到懶懶的不耐煩的聲音傳出:“錢長老好大的架子,在下已恭候多時了。”
門簾一挑,錢公泰便看見一身素服的王憐花端坐在裡面,手裡拿着把象骨綢扇,一雙眼似笑非笑,道了聲:“錢長老請坐。”
錢公泰環視一圈,之間面前矮几上是幾盤精美的茶點和一壺酒,角落裡放着把七絃古琴,道:“王公子果然是雅人。”
王憐花一手執壺倒酒,一手拈了塊桂花茯苓糕,冷笑道:“雅也雅不過錢長老,放着丐幫那麼多大事不去處理,巴巴兒地跑來做綁匪的生意。卻不知朱百萬肯爲他這女兒付千金不肯?”
錢公泰一臉尷尬,且不說已經走脫了朱七七。單說這朱百萬雖出了名的小氣,卻也在武林名家有需要時從未含糊過,連仁義莊都受過他的恩惠。若沈浪和熊貓兒不肯受他威脅,這朱七七放在手裡也是個燙手山芋。他錢公泰還真敢把她怎麼樣不成?只是這個問題,爲何現在纔想明白?
放下王憐花遞過來的酒,拱手道:“王公子取笑了。只是事已至此,不僅沒樹成威望,還給丐幫惹來禍事,不知王公子可有何良策?”眼前雖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但他又如何飲得下?
王憐花只顧喝酒。
透明的水晶杯在他手裡輕輕搖晃,玫瑰色的液體便一圈圈打着轉,散發出清新的葡萄香氣。
西北地界,氣候乾燥,加上臨着沙漠,晝夜溫差大,對葡萄生長本是極好的。快活王自然不會放棄這天賜的優勢,派人種了一大園的葡萄,專用來釀酒。
王憐花喝得悠閒,錢公泰便只能乾瞪眼。
王憐花道:“聽聞錢長老乃熊老幫主嫡傳,卻沒想到比之左公龍更加廢柴,難怪這麼多年下來,也只能等丐幫三老都死掉以後,才混上個長老。”
他說話毫不客氣,錢公泰一張臉已經是紅一陣白一陣,那一臉的麻子更是在這表情變換中,顯得滑稽異常。
王憐花繼續道:“錢長老難道不曾聽聞,攘外必先安內?”
錢公泰不解道:“公子可否明示?”
王憐花道:“你可知數年之前的中原高家?其財勢、武功本都不在九州王沈家之下,而且歷史之悠久,可上溯漢唐。只可惜後世子孫不懂經營,到最後竟然一貧如洗,淪爲乞丐。”
錢公泰驚道:“王公子是指高小蟲?這孩子很小的時候便被幫主撿回來,確實當兒子疼的。”
王憐花道:“既然是當兒子疼,他可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爹?”
錢公泰大驚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王憐花不理他,咬了口手裡的桂花茯苓糕。這以桂花、茯苓、配以蜂蜜製成的糕點,入口香甜,一觸即化。王憐花眯了眼品味,吃得很是開心。
錢公泰苦思良久,才靈光一現想起一進門王憐花便提到的左公龍。
只是在這之前,所有人都以爲丐幫三老之死的罪魁禍首是金不換,哪裡想的到王憐花早就滲透其中?
想到此,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背上的衣服溼溼地貼上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