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是啊,確有許多人醉心於女人,神魂顛倒,不惜爲了她們而當奴僕。

還有許多人因女人之故身敗名裂,執迷不悟,罪孽深重……啊,難道女人

真是這麼強大,你們男人只好讓她們爲所欲爲?”

——艾司德拉斯①

①基督堂城大體以英國牛津爲藍本,種種情事分別見於第二部和第六部。

1

小學老師就要離開村子,人人都顯得不大好受。水芹峪開磨坊的把他的白篷小貨車連馬都借給他,幫他把一應物件運到大約二十英里外他要去的城市。車身容積綽綽有餘,老師路上不必擔心。校舍傢俱原來由董事會配置了一部分;老師自己除了書籍,只有一種笨重東西,那是架豎式鋼琴,是他當年一時心血來潮想學鋼琴,在拍賣會上買到手的,以後那股熱勁兒慢慢過去了,一點彈琴技巧也沒學好,而每逢搬家,買來的這件東西始終成了他的累贅。

教區長素來不願意看到變動,所以整天都到外邊去了。他總要到晚上纔回來,因爲那時新教師多半已經到校,諸事安排停當,一切也就平靜如常。

鐵匠、莊頭和老師站在小接待室裡的鋼琴前面,一籌莫展的樣子。老師已經表示過,就算能把它弄到車上,到了他要去的基督堂①那個城市,他還是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因爲他初來乍到,只能臨時找個地方住住。

①《新約-馬太福音》中說:最後晚餐以後,十二門徒中的猶大帶人來捉耶穌。耶穌說完話,“當下,門徒都離開逃走了。”

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正幫着扎東西,挺有心事的樣子,這時走到大人這邊來,趁他們摸着下巴頦的時候,大聲說:“姑婆有個好大的柴房哪,你找到地方放它之前,也許能寄放在那裡頭吧。”他因爲說話聲音大,臉紅了。

“這主意倒真不賴呢。”鐵匠說。

於是他們決定派代表去找孩子的姑婆(住在本村的一位老姑娘),跟她商量商量,好不好把鋼琴在柴房裡先放放,以後費樂生先生再派人來拿。鐵匠和莊頭馬上去看存放的地方合適不合適,孩子和老師就留在那兒站着。

“裘德,我要走啦,你心裡不大好受吧?”老師親切地問他。

孩子立刻眼淚汪汪的,因爲他本來不過是在眼下這位老師任職期間上上夜校,算不得是個正規生,而只有正規生才理所當然地跟老師的生活接觸密切。如果一定說真話的話,正規生這會兒都站得遠遠的,就像某些名垂史冊的使徒那樣袖手旁觀,無動於衷,誰也不肯主動過來,熱心幫忙。①

①哥特式教堂曾被視爲中世紀精神的象徵。拉斯金是哥特式建築藝術復興的倡導者,十九世紀歐洲和北美建築師對此頗有創新,此即“現代哥特式風格”。哈代的話卻有諷刺意味。

孩子慢騰騰地翻開費樂生先生當做臨別紀念送給他的那本書,承認他心裡不好受。

“我也是啊。”費樂生先生說。

“先生,你幹嗎走呀?”

“哎——這可說來話長啦。裘德呀,你這會兒還不懂我走的道理,等你再大點,你就明白啦。”

“先生,我覺着我這會兒就懂。”

“好吧,不過你可別到處說就是啦。你懂大學是怎麼回事兒嗎?大學學位是怎麼回事兒嗎?誰要是打算在教書方面幹出點名堂,缺了這個資歷可不行。我的計劃,也可以說我的理想吧,就是當上個大學生,以後就到教會擔任聖職。住在基督堂,要麼住在它附近,可以說,我就算到了最高學府啦。要是我的計劃真能行得通的話,我覺得人住在當地比在別處實現計劃的機會總要多得多呢。”

鐵匠和他的同伴回來了。福來老小姐的柴房挺乾燥,是個頂刮刮的合適地方。看意思她願意給鋼琴一隅存身之地。這一來就可以把鋼琴留在學校裡直到晚上,因爲那時候搬它的人手就多了。老師又朝四周圍看了看。

裘德幫着把小件袋上車。九點鐘費樂先生上了車,坐在書籍和行李旁邊,向各位朋友道別。

“裘德,我忘不川爾。”馬車開走的時候,他笑着說。“別忘了,要做個好孩子;對動物跟鳥兒心要好;你能讀到的書都要讀。有朝一日,你到了基督堂,看在老交情分兒上,可別忘了想方設法找到我。”

貨車吱吱嘎嘎地駛過草地,繞過教區長住宅的拐角就消失了。孩子回到草地邊上汲水井那兒,剛纔他爲幫自己的恩人和老師裝車,把水桶撂在那兒。他這會兒嘴脣有點顫,打開井蓋,開始要放桶,不過又停住了,腦門和胳臂都靠在井架上,臉上流露出呆呆的神情,這種神情只有他那樣愛想事的孩子在小小年紀過早感到人生坎坷時纔會有。他往下看的那眼井的歷史和村子一樣古老,在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得到井裡像是一串串一圈圈透視畫,一直到了一百英尺深處,最後形成一個波動不息的閃光的亮盤子。靠近井上端處有層青苔,再往上長着荷葉蕨。

他自言自語,聲調裡含有富於奇想的孩子纔有的感傷味兒:“老師以前不就是這樣天天早上打幾十遍水嗎?以後可再不會啦。我瞧見過他就是跟我一樣,打累了,先不把水拎回去,一邊休息會兒,一邊往底下瞧。不過他人可聰明啦,怎麼肯在這兒呆下去呢——這麼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啊。”

他的一滴眼淚落到井底。早晨有點霧——的,他哈出來的氣,好似更濃的霧,疊在了平靜而沉滯的空氣上面。猛然間,一聲喊叫把他的心思打斷了。

“你這個小懶鬼呀,你倒是把水送回來呀!”

喊叫的是個老太婆,她人已經從不遠地方對着園子柵欄門的草房門裡探出身子來了。孩子趕緊打個手勢,表示就來,於是硬憑他那身量使得出來的最大力氣,把水桶提上來,先放在地上,然後倒進自己帶來的小點的水桶裡,又歇了歇,透了口氣,就拎着它們穿過水井所在的那片溼漉漉的草地——它大致位於村子(不如說位於馬利格林的零落的村戶人家)的中央。

那個村子不單地盤小,外邊樣式也老舊,坐落在毗連北維塞克斯郡丘陵地的一片時起時伏的高地的一個窪子裡。不過老歸老,舊歸舊,那眼井的井身總還是當地歷史上唯一一件萬古如斯的陳跡。近些年,好多屋頂開天窗的草房都拆掉了,公共草地上好多樹也砍伐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原來那座風格獨特的教堂,駝峰屋頂、木構塔樓。形狀古怪的斜脊,無不拆得一乾二淨,拆下來的東西全都敲碎了,一堆堆的,不是給小巷當鋪路石,就是給豬圈砌圍牆,做園子裡的椅凳,當路邊隔籬的護腳石,要麼是給街坊的花壇堆了假山。取老教堂而代之的是某位歷史遺蹟摧毀者在新址上,按英國人看不慣的現代哥特式風格設計,鳩工建起的一座高大的新建築①,爲此他曾天天從倫敦到馬利格林打個來回。原來久已聳立的供奉基督教神祗的聖殿的原址,哪怕是在歷經滄桑的教堂墓地改成的青蔥平整的草坪上,也休想找到半點痕跡。剩下的只是在蕩然無存的墳墓前樹過的十八個便士一個、保用五年的鑄鐵十字架,聊供憑弔而已。

①此語見於《舊約-約伯記》,不過她說的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