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他回到屋裡時候,她已經像平常一樣穿戴好了。

“要是我這會兒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她問道。“街上還沒什麼人哪。”

“可是你還沒吃早飯呢。”

“哎,我什麼也不想吃。我現在後悔那會兒不該從學校跑出來。在清晨的寒光裡再一琢磨,就覺着事情完全不對頭了,不是那麼回事嗎?我還不知道費樂生先生怎麼說呢!我是按他的意思上那個學校的,世界上就他這個人,我還有那麼點敬重,或者說有點怕。但願他能原諒我,不過我倒盼着他把我大罵一頓呢。”

“我去跟他解釋解釋就是了——”裘德開始說。

“哎,你別去,千萬別去。他怎麼樣,我根本不在乎!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想怎麼幹就怎麼於!”

“可你剛纔不是說——”

“哎,就算我說了,反正隨他怎麼着,我還是照我的意思辦!我考慮過怎麼辦啦——進修學校我有個同學,她姐姐邀過我到她那兒玩,我就上她家裡去。她在沙氏頓管一所小學。離這兒大概十八英里,我要在那兒待到這陣風過去,再回進修學校。”

她臨走前,他好容易才勸住她,等他先給她煮杯咖啡,他屋裡有一套簡便的煮咖啡的器具,平時房子裡早晨別人還沒動靜的時候,他就先煮了咖啡,喝完了去上班。

“還有點東西,你一邊喝,一邊就着吃吧。”他說。“喝完了咱們就走。你到了那兒,就可以正兒八經吃頓早飯啦。”

他們不做聲不做氣地溜出那個房子,裘德陪着她上火車站。他們剛沿街往前走,從他屋子上邊一扇窗戶就伸出個腦袋,很快又縮回去了。蘇似乎還在爲自己行事操切而後悔,但願起先前沒違抗校方的決定。分手時候,她對他說,校方一允許她回校,她就馬上告訴他。他們一塊兒站在月臺上,心裡都很不好受。裘德那樣子好像還有話要說。

“我想跟你說點事——兩件事,”火車開過來的時候,他急急忙忙說,“一件熱乎乎,一件冷冰冰。”

“裘德,”她說,“有一件我知道。你可不許那樣!”

“什麼呀?”

“不許你愛我。你以後只要喜歡我就行啦——這就夠啦!”

裘德一時愁雲滿面,苦惱萬狀的樣子,而她在車窗後面向他表示再見的時候,因爲對他同情,似乎也露出來心亂如麻。火車緊跟着開走了,她一邊用很美的手向他招呼,一邊隨着車行緩緩離去。

禮拜天她一走,裘德就覺着麥爾切斯特這地方沉悶無聊,大教堂界園顯得那麼可憎,他索性不到大教堂做禮拜。第二天早晨她的信就到了,照她平常說話做事的利索勁兒,這封信準是她一到朋友家就立刻動筆的。她告訴他一路平安,住處舒適,接下去說:

親愛的裘德,我真心想寫出的是分手時我對你說的話。你對我一向好心好意,平和寬容,所以一看不到你,我就覺着我說了那樣的話,該是個多麼冷酷無情、忘恩負義的女人啊;從今以後,我都要爲那句話受譴責。如果你想愛我,就愛吧;我絕對不嫌棄,我決不會再說不許你這樣的話!

這件事,我就不多寫了。你真會原諒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朋友的冷酷無情嗎?你不會說不行叫她傷心吧?——永久的

他究竟怎麼回的信;他怎麼尋思着,如果他是個自由身,無牽掛,蘇就完全不必以女友身份長期住在他那兒,那他又該怎麼辦——這種種在此不需細表。他覺得萬一在他和費樂生之間興起蘇將誰屬之爭,他頗有把握可操勝券。

然而裘德對蘇這一時衝動之下寫的短信加上了比它的實際意思更深的含義,而這對他自己未免危險。

又過了幾天,他發現自己十分希望她再有信來。但是他沒收到她那邊繼續傳來的音訊。他在強烈的孤獨感中,又給她寫了信,表示他有意找個禮拜天去看望她,好在路程不足十八英里。他發信後盼望第二天早晨就有迴音,但是沒有。第三天早晨到了,信差沒在他門前止步。那天是禮拜六,他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忙不迭地寫了三行就寄走了,說他行將於次日到達。他這樣做是因爲他確實感到事情不妙。

他頭一個,也是極其自然的想法是,她因爲-水,身上弄溼了,因此生了病,不過他很快又想到,果真如此,也可以託人寫信嘛。及至他在禮拜天早上到達沙氏頓附近鄉村小學的校舍,種種無端猜測才告一段落。當時那個教區空蕩蕩的猶如沙漠一般,大多數村民聚集在教堂裡邊,間或聽得見那兒發出來的齊聲唱誦的聲音。

一個小姑娘開了門。“柏瑞和小姐在樓上。”她說。“請你上樓見她。”

“她病啦?”他倉促地問了一句。

“有一點——不厲害。”

裘德進門之後跟着上了樓。他走到樓梯平臺,就聽見叫他往哪邊走的聲音——原來蘇喊他的名字哪。他走過過道,就看見在那間大約十二平方英尺的屋裡,蘇躺在一張小牀上,

“哦,蘇呀!”他大聲說,一邊在她旁邊坐下來,拉起她的手,“怎麼回事呀?你連信都寫不了啦?”

“不是——纔不是那樣哪!”她答道。“我確實得了重感冒,不過信還是能寫。我是不想寫!”

“幹嗎不想寫——把我嚇成了這個樣兒!”

“是呀——我所怕的就是這個!不過我已經決定再也不給你寫信啦。她們不許我回學校——就爲這個,纔沒法給你寫信。倒不是爲這件事本身什麼的,而是她們提出來的理由!”

“什麼理由?”

“她們不單不許我回學校,還夾來一張退學意見——”

“什麼意見。”

她沒直接回答。“我起過誓,決不告訴你,裘德——這東西太下作、太氣人啦!”

“是說咱們的事吧?”

“對啦。”

“那你一定得告訴我!”

“好吧——不知道什麼人造謠生事,給她們上了個關於咱們的報告,她們就說,爲我的名聲起見,我得馬上結婚!……哪——我這不是說了嗎,我但願沒說纔好呢!”

“哎,可憐的蘇呀!”

“我直到這會兒也還沒想到按那麼個意思看待你。我剛纔的確想了一下子,就照她們的意思看待你吧,可我沒開始那麼辦。我已經明白過來了,所謂表親云云不過說說好聽而已,咱們初見面時本來就素昧平生。但是我嫁給你這宗事兒,親愛的裘德呀——哈,該這麼說吧,我要是已經存心嫁給你,我又何必那麼頻頻不斷往你那兒跑來跑去呢!那個晚上之前,我壓根兒沒想到你有娶我的意思,直到那會兒,我纔開始估摸着你是有那麼點愛我的樣子。也許我跟你兩下里不該過從那麼親密吧。這全是我的錯。反正不管什麼,全是我的錯就是啦!”

她的話說得不自然,也不像由衷之言,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難過。

“我起初真是兩眼黑糊糊!”她說下去。“我就沒看出來你到底是怎麼個感想。唉,你待我可忍心哪——你拿我當心上人,可你就是一個字不吐,還讓我自個兒瞎摸是怎麼回事!你對我的態度已經盡人皆知嘍;她們認爲咱們做了見不起人的事,那也是順理成章呀!我是決不再信任你啦!”

“你說得不錯,蘇。”他簡單地說。“這全怪我,——該怪我的還不止你說的這些呢。我心裡完全清楚,直到上兩回咱們見面,我心裡對你怎麼個感想,你沒起過疑心。我承認咱們本來是素昧平生,說不上有什麼表親的感覺,表親云云無非我利用它做個託詞,方便自己。不過我是因爲壓不住非分越禮的感情,很非分越禮的感情,纔不得不多方掩蓋,我這點苦心難道你不想想也該得到你點體諒嗎?”

她的眼光轉過來對着他,滿腹狐疑的樣子;彷彿生怕自己原諒他,又把眼光掉開了。

按照自然界規律和兩性間規律,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只要一吻就萬事大吉了,蘇既爲這一吻具有的說服力所動,她對他那有心含而不露的相思大概不會出人意料地降低溫度。有些男人就根本不管蘇自稱如何對男女之情毫無感覺,也不管阿拉貝拉那個教區的教堂法衣室大櫃裡存着的一對簽名,這一切一切全不在話下,而是單刀直入,一吻了之。無奈裘德做不到。實際上,他這回來,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談自己一輩子翻不了身的那段經歷。話已經到了嘴邊上,可是在這樣令人心痛的時刻,他還是難以一吐爲快。他只好在他所深知的橫在他們中間的障礙面前越趄不前。

“當然——我知道你並不——怎麼特別關心我。”他幽幽地說。“你當然無需這樣,你做得完全對。你是費樂生先生的人。我想他已經上你這兒來過吧?”

“來過啦。”她簡短地說了下,臉上的表情略有變化。“那可不是我自己請他來的。他來啦,你當然高興了。以後他來不來,我都無所謂。”

如果說裘德對她的愛戀之心已爲她拒之門外,她又何必因爲他老老實實承認他的情敵的權利而憤憤不平。這就不免使她這位情人爲之惶惑了。他接着說起別的事。

“這陣風是要過去的,親愛的蘇。”他說。“進修學校不等於整個世界。你還可以上別的學校,這是無可置疑的。”

“這我得問問費樂生先生。”她說得斬釘截鐵的。

蘇的和藹的主人從教堂回來了,他們不好再說知心話。裘德下午離開蘇住的地方,無法排解自己的煩惱。不過他總算見到她,跟她坐在一塊兒。在他今後的歲月中,若能有如此來往,也足以使他心滿意足了。況且他既立志要做教區牧師,那麼修煉慎躬勝己之功既是必行之道,也是得宜之方。

但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卻感到對蘇不滿,姑且不說她負氣使性,肯定她這人多少是強詞奪理。不過她也有勇於認錯的長處,他汗始想找出這樣的例子來證明,恰好這時信到了,準是他剛走了一會兒她就寫了的:

原諒我昨天對你的冒犯吧!你覺得我太可怕了,這我也知道,我對自己的可怕之處也深感難過。你對我那麼親切,一點沒生我的氣!裘德,不論我錯了多少,望你始終把我當朋友,當同志。我今後當竭力避免重蹈覆轍。

我將於禮拜六去麥爾切斯特,到進修學校取回東西。如你願意,我可有半小時同你散步,如何?——你的後悔的

裘德立刻原諒了她,請她屆時去大教堂工地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