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和玉媚清晨赴約, 黃昏之前就回來了。
從樊城斷了的長劍來看,應該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兩人情緒不高,各懷心事。
玉媚回來後就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 蘇苓想她確實需要一些私人空間, 便也沒有再提此事。
第二日, 樊城離開。蘇苓陪玉媚去送行, 基本上是她在遠方盯着, 兩人在前頭說話。
樊城牽着馬,慢悠悠跨過界碑:“阿諾亞那封信,我沒有拆開看過。”
此刻他也搞不清自己爲何要解釋, 又解釋些什麼。總之他見玉媚認真地聽,他也想認真的說。
“但是大概能夠猜到, 你的母親可能是與戎族有關之人, 所以他們纔想把你擄走。”
玉媚不敢擡頭, 她還深刻的記得,樊城對她父母通敵的行爲怒髮衝冠、深惡痛絕的模樣。
“你不要緊張, 你的父母已經不在了,無論你想不想說,我都尊重你的決定。你知道……我這輩子也做過與國家不利、昧了良心之事嗎?”
玉媚眼神詢問他,似乎樊城這樣頑固死板的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樊城嘆了一口氣:“你的信。當年的你的信, 是我掉包的。”
玉媚震驚的看着他。
樊城:“你若是現在去揭發我, 也使得。現在……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了, 你還怕我會抓你嗎?”
玉媚心裡七上八下的, 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
樊城沒有回答她, 轉而從懷中拿出了一把一寸短刀。刀柄鏤金雲紋,底部鏤空圓底有個骰子一樣的小東西包入其中, 仔細看骰子質地仿若動物的白骨,四面嵌着紅色的豆子。刀套光滑有着暗沉沉的銀光,刀刃一出鞘,一點寒芒微閃就被樊城快速合上。
“這是徐魯子打造的寶刀,我見你在西軍營善使這種短小輕便的兵器,就想着給你一個趁手的。小心點,它鋒利非常,削鐵如泥。”
玉媚指尖觸到了這金屬的觸感,卻不知該不該接:“這刀……”
“叫相思怎麼樣?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玉媚指尖彷彿被燙了一般,迅速縮回來。
樊城不分由說將“相思”遞到了她手中:“有事飛鴿傳書與我,照顧好自己。”
他動作利索的上了馬,還不忘補充道:“小心阿諾亞。”
而後道了別,瀟灑而去了。
玉媚握着刀,沉甸甸的,望着天與地的交際處,空曠曠一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過了許久許久,蘇苓來喊她,兩人才攜手回去了。
剛一入城,玉媚的眼淚就如開了閘,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嚇得蘇苓不知如何是好。
淚水模糊了玉媚的視線,她只能伏在蘇苓的肩膀上:“我既知戎族尋我,必不是爲我的父親平反冤屈,那麼就是坐實他們叛國通敵之罪,卻爲何還要執迷不悟呢?”
蘇苓拍怕她的肩膀:“他們……”
玉媚整理了一下思路,與蘇苓,她可以沒有任何秘密:“那個十三皇子本想將我留下,無奈有樊城在,只好給了我一封書信。信上說,我的母親是戎族皇帝的親妹妹,大約三十多年前,戎族大亂,母親的父母自保無法,母親被賊人拐騙偷運賣到周謨,與我的父親相識……十年後母親與戎族的家人取得聯繫,卻因與父親成婚不得歸去。那時候……母親的親哥哥還不是皇帝,他們就一直書信聯繫,直到他登帝。期間一直爲戎族傳遞消息,一傳就是二十年……”
蘇苓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展開:“真的?”
玉媚點點頭:“應該,裡面附有母親的親筆書信。是直接寄到戎族皇宮的私密信件,不是樊城截獲的那些。”
蘇苓:“你母親是戎族公主?”
玉媚從衣袖裡小心翼翼的拿出了書信的最後一張紙,上面落筆——你親愛的堂哥阿諾亞。
蘇苓:“你和阿諾亞是表兄妹?”
玉媚睫毛一顫,大滴眼淚滾落下來。
蘇苓知她現在只關心父母之事:“你母親既是戎族公主,那麼她就算是周謨的奸細,也算不得叛國了。只是兩國之間,她這樣的身份,周謨皇帝竟不顧嗎?兩國會因此更加交惡。”
玉媚:“這也是近年來邊境戰事不斷的原因,戎族皇帝曾下令,不破江南不得回。其實在樊城未來之時,阜陽城以北五百里都是周謨的領土,這兩年表面上收復了一些,不過是杯水車薪。那是因爲早在先皇還活着的時候,周謨就已節節敗退。不過此事……周謨卻有些冤枉。”
蘇苓:“怎麼說?”
玉媚:“我母親似乎沒有將她的事告訴任何人,連我父親都以爲她只是普通的細作。”
蘇苓:“爲什麼?難道與你父親有關?”
“應是,我父親一生爲官清廉,縱然功高震主,也從未被人抓住過任何過錯。我的母親卻……”玉媚淚如雨下,說了一半忽的說不下去了。
蘇苓拿手帕替她擦擦,卻擦不完的玉媚的傷心:“那你的父親鋃鐺入獄的時候,應該很失望吧。”如果他們感情深厚,枕邊人竟是傳遞了二十年己方情報的細作……
玉媚:“是的,想必在我的父親心中,母親是公主還是平民都無甚關係。只要她是戎族細作,就犯了死罪……”
蘇苓的心也跟着難受了起來:“那……”
玉媚蹲下身,再無法支撐自己,捂着臉無可抑制的哭起來:“所以……我不知道是母親陪着父親赴死,還是父親陪着母親赴死……總之,他們都死了,剩下我一個……剩下我一個孤獨在人世間……”
蘇苓蹲在玉媚的身旁陪着她,反覆想着此事,唏噓不已。
直到玉媚哭的力氣都沒了,才準備揹着她回去。
“天涼,回去喝點薑湯烤烤火。”
她正說着,玉媚突然正色喚她。
“蘇苓。”
蘇苓擡頭,見天邊出現了一個白月牙:“怎麼?”
玉媚:“我是一個膽小鬼,有一件事……你可否代我告訴張大人?”
蘇苓忽的心頭一跳:“什麼……事?”
玉媚:“我知你一定惦記着他的事,所以就隨口問了一句。那阿諾亞是知道的……張家的事。”
蘇苓覺得自己離真相無比的近,竟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小心翼翼的:“是……怎麼樣的?”
玉媚:“我的母親傳遞消息二十餘年,十餘載的時候東窗事發,是戎族的皇帝將出使的張家人殺了,作爲幌子。張家人……是爲我母親而死的……替罪羔羊。”
蘇苓忽的縮了手,腦中突然天旋地轉。
“這麼說……張弦月的父親……是被冤枉的。”
玉媚點點頭,紅腫着雙眼:“你們會不會恨我……”雖然她根本不敢奢求原諒。
蘇苓:“你先別想這麼多……好好休息。我……我需要思考下,如何與張弦月說。”
玉媚的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
蘇苓又安慰了她幾句。畢竟玉媚不是知情者,她也不是當事人,做不得遷怒之事。
而蘇苓預料過很多種情況,想過他有諸多問題,諸多憤懣與難過,天大的委屈,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甚至精心挑選了一個風和日麗、張弦月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時候,就是沒有料到他知道了真相會沉默。
沉默的沒有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
蘇苓突然有點慌,拉了他的手,也沒有任何反應。
用張皇失措來形容她,再貼切不過。
結果,倒過來,還要張弦月出聲安慰她:“沒有關係,反正我兩世都沒有父母。”
蘇苓不知心中酸楚的感覺要如何形容,只能輕輕抱住了他。
身高差關係,她的頭只能頂着張弦月的胸。
要仰着臉才能看着對方。
蘇苓試了半響,極怕看到張弦月失望的目光,乾脆一頭扎他胸裡,悶悶的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一直。
張弦月將下巴的重量全放在了蘇苓的發頂。
蘇苓:“真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做什麼我都會陪你去。哪怕你穿越回現代,我也會陪着你。”
張弦月聲音軟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帶了笑意:“蘇將軍,你可要言出必行啊。”
“嗯。”蘇苓將人抱的更緊了些,覺得暖意十足。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靜謐的時間緩緩地流淌。
像有一條幽幽的小溪,細水流長,即使恍如隔世。
當蘇苓日後回想起那日的午後,驚覺自己立下的誓言,似乎,有點多。
十根手指頭都快數不過來了。
情話隨口說,承諾隨便給。
有點汗顏……
而很快的,一個回家的契機意想不到的出現了。
戎族皇帝果阿什秘密來到了阜陽城外,迎接他的外甥女。
而玉媚既沒勇氣去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也不想回去面對人們的森森惡意。
“此番回去,早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樊城說的極是,她竟現在纔看透。
蘇苓:“怎麼會?我家不就是你家?”
玉媚搖搖頭,單就張弦月,她都無法面對。何況……
蘇苓:“那你想去見見那個戎族皇帝嗎?”
玉媚搖搖頭。
蘇苓招呼玉媚坐下,半開玩笑:“那我將你變小裝進口袋跟我走天涯吧。”
玉媚聽罷彎了嘴角,將顧慮說了出來:“我的父親以通敵賣國爲恥,我有些怕……世人的非議。不想再讓父輩蒙羞。”
蘇苓想了想:“若是我的話,我會去戎族看看的。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你還需自己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