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人生還

拉爾夫的決定

由於夜裡在水窪中一次次緊張的駕車穿行,擺脫和弟弟、妹妹們的糾纏,試着修理摩托車和重新把窩搭起來,現在,拉爾夫正呼呼地大睡着。忽然,他被米奇先生,也就是被小店經理憤怒的喊聲吵醒了。他正對布蘭勃太太,也就是讓的媽媽說着什麼。

“你看看這地板,真噁心!”米奇先生說。

“的確該好好打掃一下了。”布蘭勃太太隨聲附和着。

米奇先生又問道:“邁特在那兒?前廳的衛生是由他負責的。”

拉爾夫的大朋友出了麻煩,這使他很着急。他從大鐘下向外張望,看見邁特正走進前廳,卻一點也沒發現經理正陰沉着臉呢。邁特說:“早上好,布蘭勃太太、米奇先生。外面的景色一定很好看,陽光照在白雪上,天又是那麼藍。”

米奇先生沒有理睬他。他用生硬的口氣說:“邁特,好好看看這地板,油地氈上的幹泥巴,到處是老鼠的痕跡,這有多噁心。整個前廳聞起來都是……是老鼠味兒!”

拉爾夫想,太有意思了,我一點也聞不到。

邁特瞧着地板說:“啊,哪有這種事。您怎麼會這樣想呢?昨天晚上還是很乾淨的呀。”

撒謊,拉爾夫帶着幾分友愛想。他知道邁特從來不說一句老鼠的壞話。

米奇先生又說:“甭管它是怎麼發生的,就說你打算怎麼辦吧。”

邁特說:“放心吧,米奇先生,我馬上就把這裡打掃乾淨。”

米奇先生接着說:“看看你乾的活吧。這裡雖說不是一流的賓館,可也不該把地板弄得這麼髒。我知道夜裡來的客人只會把地板踩髒,留下泥水,決不會留下老鼠的痕跡。如果我再發現有老鼠的痕跡,我就不得不讓你離開這裡了。”

拉爾夫不願失去他忠實的朋友。他想,這太不公平了。在他的記憶裡,邁特是這個客店的一部分,他比米奇先生和布蘭勃太太都來得早。大多數僱員在山景客店乾的時間都不長。

“是,先生。”邁特的聲音裡一點興奮勁都沒了。

拉爾夫是衆多機靈的老鼠中的一隻,他知道他的大多數同胞都學會了怎樣避開夾子和毒藥,可對他的弟弟、妹妹們,他就不敢肯定了。除了夾子、毒藥還有什麼呢?貓。一想到殘忍的貓正悄悄逼近他那些無辜的小弟弟、小妹妹們,拉爾夫不禁顫抖起來。最小的那隻,也就是總裹在地毯穗兒裡的那隻,恐怕會頭一個遭不幸的。

一個站在門口行李架旁看報紙的滑雪者,聽到邁特和米奇先生的談話,主動搭話說:“現在市場上有一種新型電子驅鼠器,它能發出一種很輕的噪音,只有老鼠能聽見,這樣很快就把它們趕跑了。”

“好,我會去瞧瞧的。這裡一定得采取點措施。”米奇先生一邊朝他的辦公室走去,一邊說着。

拉爾夫想,電子驅鼠器就要把他全家哭爹喊娘地趕到雪地上凍死。想到這兒,他又顫抖開了。

這樁叫人彆扭的事終於結束了。布蘭勃太太想對邁特談點什麼開心話題。“要說還真有件好事,”她說,“滑雪的人們都找雪場去了,所以他們不會來麻煩我,再在衛生間裡滴裡嗒啦地晾許多衣物,弄得一塌糊塗。”她一邊樂呵呵說着,一邊上樓去盛放亞麻布的房間數單子和毛巾。

這幾天看來情緒很不錯的邁特嘟嚷着說:“如果讓我說,這兒更像四流的旅店。”他把吸塵器拖了出來,“老米奇絕不會爲買電子驅鼠器花一個子兒的,我拿什麼對付這幫老鼠?我光說:‘老鼠們,請快出去吧,不然那位又老又自以爲是的先生就要把我趕走了’,行嗎?”

吸塵器在地毯上來回轟鳴着,看上去邁特很着急,拉爾夫也爲他擔起心來。眼下正是冬天,這位老人真的丟掉了工作可怎麼辦呢?他會到哪兒去呢?

拉爾夫注意到,儘管邁特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但他卻從不把吸塵器靠近窗簾下面,而那正是老鼠們最好的藏身之處。

拉爾夫坐在後腿兒上開始梳洗。他用爪子來回修着鬍鬚,修着修着,突然感到一種極度的不快。邁特的麻煩,其實是他的過錯。如果他是一隻普通老鼠、而且沒有那輛摩托車的話,那麼所有的小同胞們就不會涌到前廳來。

他們還會繼續住在樓上,暖暖和和地呆在地板後面的窩裡;他們可以把滑雪者掉下的食物碎渣兒偷回家,而用不着到飯廳去冒險,這樣他們會養得很胖。

拉爾夫不由得停下梳洗,專心思考起來。如果他搬回樓上,他的同胞們也會跟他回去,可是摩托車怎麼辦?他沒本事把車搬上樓梯,把車留在這裡也不行。根本不行。如果他把車留下,那些大一點的老鼠就會把車抄走,而且會一直泡在前廳,至少泡到把車磨壞或撞壞爲止;而小老鼠們也會留在這兒的。

怎麼辦呢?當頭上的大鐘“……”費力地敲出8響的時候,拉爾夫心裡還翻騰着這個難題。這時,讓跑進了前廳,他穿得暖暖和和的。他要到人們稱爲“學校”的那個神秘的地方去,手裡提着的揹包中裝着書本和午飯。拉爾夫格外羨慕讓的那雙雪地靴。

滿地的泥巴引起了讓的注意,他低頭琢磨了一會兒。等邁恃走開去拿墩布時,他在大鐘前蹲下來,臉側貼在地板上,這樣他就能和拉爾夫說話了。

“我看見你的車輪印兒了,”讓小聲他說,“我打賭昨兒晚上你玩得一定很開心。”

“對,除了那幫小老鼠。”拉爾夫答道。

“怎麼回事?”讓追問道,“聽你的聲音似乎不太快活。”

拉爾夫突然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他腦子轉得很快,出主意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作爲鼠類只有反應靈敏才能活下來。“你瞧,讓,”它說,“我找麻煩了,現在沒時間對你細說,你就把我和我的摩托車帶走吧,先別問爲什麼。”

“去學校?”讓非常吃驚。

“是呀,”拉爾夫懇求着,“我們是朋友,不對嗎?”

“當然,我們是朋友,”讓附和着,“可是——”

“沒時間說‘可是’了。”拉爾夫說。他知道讓馬上就要去趕學校的班車了。

“好吧,就這樣,如果你這麼說的話。”讓說道。

讓的這個“好吧”剛一出口,拉爾夫已經在往外推他的摩托車了。車把下還悠盪着那頂頭盔。“我一定不讓人發現我,”他向朋友保證,“在學校我一定能找個住處的。”

讓把摩托車裝進他大衣的一個口袋裡,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把拉爾夫託了起來,生怕弄折了他的小肋條骨,“你想在學校呆一段時間?”

“是的,”拉爾關說,突然他被自己的這個決定嚇了一跳,“肯定會有地方讓我藏起來的。”

讓想了想,說:“嗯,麥麗絲·豪帕有一隻靴子,你可以藏在那裡。”

“難道她不穿嗎?”拉爾夫問。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他蜷縮在麥麗絲的靴子裡。

“沒辦法,”讓說,“麥麗絲討厭這雙靴子,所以才把它們放在學校,這樣她媽媽就沒法讓她穿了。”

“一個聰明的女孩。”拉爾夫想。

布蘭勃太太匆匆忙忙回到前廳:“讓,你跪在那裡到底幹什麼呢?你該走了,不然就趕不上車了。”

“我只是查看一下地板上的泥巴,”讓撒了一個小謊,很快地把拉爾夫放進他的口袋。“再見,媽媽。”他跑出門外,嘎吱嘎吱地踏着雪朝公路走去。

讓把拉爾夫帶到學校去另有想法,他說:“我猜卡小姐不會介意的。”

“誰是卡小姐?”拉爾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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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讓解釋道,“她實際上叫卡肯蓓克小姐,可她說叫卡小姐就行了,因爲叫卡肯蓓克小姐太長,會用掉很多上課時間。”

“啊……”拉爾夫感到迷惑不解。

對於拉爾夫來說,學校是一個既陌生、又神秘的地方。他小時候有個印象:學校似乎是汽車那樣的東西,因爲爸爸、媽媽們常說:“學校一開學就好了。”當初,他們帶着各自的孩子們駕車穿越了漫長、炎熱的薩克拉曼多峽谷①,或者騎車翻過了婉蜒、曲折的塞羅·內華達山脈②來到這個客店。拉爾夫想當然地斷定:因爲小轎車能開,學校也能“開”,所以學校大概像小轎車一樣。

由於拉爾夫常聽孩子們說話,他變得更成熟了。他漸漸認識到孩子們是能走動的,而學校則站着不動。後來他又瞭解到有些大人被叫作“老師”,他們也去學校。有一些老師夏天住在客店裡。從拉爾夫瞭解的全部情況來看,老師和普通人一樣,只有一點不像一般的爸爸、媽媽們,那就是他們常說:

“哦,上帝,又要開學了。”

拉爾夫從那個一天要演好幾次的電視廣告裡發現了線索:大概知道了老師在那神秘的地方究竟做些什麼。在廣告裡,一個自稱爲老師的女人,手裡拿着管牙膏,邊走邊說:“牙膏不刺激我,刺激我的倒是一次徹底的牙科檢查。”

這句話使拉爾夫很困惑。還是他住在樓上的時候,一次有一位粗心的客人忘記了擰牙膏帽兒,拉爾夫趁機嚐了一口,他發覺自己滿嘴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就瘋了一樣到處亂竄找水。這時一個僕人尖叫着跑下樓來,“老鼠瘋了,老鼠瘋了!”不,拉爾夫實在不能同意那個老師在電視廣告裡說的話,牙膏太有刺激性了。

“那個卡小姐怎麼樣?”當讓走到汽車站時,拉爾夫問。

“哦,她沒挑的,”讓一邊跺着腳,使腳暖和一點,一邊說,“她總是①薩克拉曼多山脈,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南部。

②內華達山,在美國加州東部。

想一些有趣的點子來上語言課。比如說,我們學校名叫伊文·傑·斯尼德小學。上星期她就讓我們寫這麼一篇作文:誰是伊文·傑·斯尼德?爲什麼加利福尼亞的奎卡理查鎮的小學用他的名字命名?”讓抓起一把雪,把它攥成雪球,向一根松樹杈砍去,松樹上的積雪帶着柔和的“噗噗”聲紛紛落下來。

“有的孩子把伊文·傑·斯尼德寫成一個來自太空的怪物,”讓繼續說着,“而我認爲,他是淘金熱時代的一個盜馬賊。那時奎卡理查是一個礦城。

我說,在奎卡理查他是第一個被抓進監獄的,所以人們就用他的名字命名學校。卡小姐對奎卡理查在歷史上曾是淘金城這一點感到非常興奮。”

“哦,”拉爾夫感到迷惑不解,他說,“那,到底伊文·傑·斯尼德是誰呢?”

“他是學校董事會的一個了不起的老傢伙,那是70年代學校剛剛建成時的事兒。”讓又攥了一個雪球,解釋着說。

拉爾夫對他說的這些一點也不懂。

讓一個接一個地扔着雪球,突然有個念頭在腦子裡一閃。他說:“在學校裡,和你講話我最好小心一點,不然別人會認爲我發瘋了。”

“也許有的人能聽懂我說話呢,”拉爾關建議說,“也許他們會更喜歡看我騎摩托車。”

讓想了想,說:“你最好不要到處顯擺,也許有人會偷走你的摩托車呢,也沒準每個人都想把老鼠和摩托車帶到學校來。如果整個學校哪兒哪兒都是老鼠騎着摩托車亂竄,我想這可不太好。有一隻還可以,多了就不行了。你知道有些人對老鼠很神經質的。”

學校的班車在公路上“嗡嗡”地開來了。拉爾夫在客店裡的經驗使他不得不同意讓的話。有一隻或者兩三隻老鼠還說得過去,多了就不行了。他問讓:“我說,你看學校不會已經有老鼠了吧?”

“不會,”讓說。這時班車已經停在他的面前,“考斯特先生總讓學校保持得很清潔,所以不會有老鼠的。”

當然,這麼一說,拉爾夫的感情受到了傷害。

“記住:不要露面。”讓上車前對拉爾夫囑咐了最後一句話。

拉爾夫呆在大衣的口袋底兒,他感到悲傷、勇敢、高尚、害怕和迷惘:

說到悲傷,是因爲他沒來得及對邁特說聲再見;說到勇敢而高尚,是因爲他出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可以保證他的小同胞們的安全;他感到害怕和迷惘,是因爲一切發生得這麼突然。然而在口袋裡面他又感到很舒服。在一個最深的縫隙裡,拉爾夫找到一粒葡萄乾,如果不是對伊文·傑·斯尼德小學那個神秘的地方感到如此緊張,那麼這將是一頓美味的早點。他咬了一口,然後對自己說,學校一定是個安全的地方,因爲有那麼多孩子都到那裡去。

他告訴自己,當然了,我也會沒事的。這時他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式。不過,他還是嘀咕了一句,“可是我一定得小心卡小姐的牙膏,離它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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