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黛青一線,霞光破曉,萬籟俱寂。
劉公公隨着太子來到譚侍衛住處,見殿下杵在門外,叩門的手僵硬頓在半空。
“殿下想見譚侍衛,不如老奴喚他起身?”劉公公見太子脣角含笑,深知主子今日如盛夏初生的晴陽,心情方好。
“不必了。”景耀曲起的手指倏然展開,擺手道,“替孤備好馬車上朝。”
他再次望了眼緊閉的門扇,曇蘿,待這幾日過後,天下局勢已定,我便昭告天下迎你爲後......
當曇蘿醒來時天空已然大亮,往常她伺候太子爺總是好夢方酣之時被吵醒,一覺睡到大天亮的感覺,真叫個痛快。
她慵懶翻身,起牀,忽而聽聞院內隱約傳來犬類嗚咽聲響,這東宮竟然有人養狗?
她來宮中多日,也就逮過一隻不知哪個院養的黑毛狗,還慘招毒手被她拔毛。自此之後,宮中別說狗了,半根狗毛都難見蹤影。曇蘿順手捋捋脣上貼着的假鬍鬚,倘若再被她尋到黑毛的,這次得多拔幾根留着備用。
可當她悄然推開門扇,她看到了什麼,狐狸,還是大小各異毛色繁多的一羣狐狸!
乖乖,狐狸毛可比狗毛強多了。她這一眼掃過去,草叢上蹲的,地上躺的,滿院子亂竄的,足足十二隻狐狸。
“譚侍衛晨起了,是不是很喜歡這些狐狸?”劉公公恰是時候地踩着蓮花步邁過來,撞見曇蘿眼底閃爍的光彩,“這些,可是太子殿下特意準備。”
“你是說這羣狐狸都是太子爺賞賜?”曇蘿驚訝的同時聲音都不由得顫了幾分,說不感動那是裝的。沒想到當初她的隨口一提,這些天過去了,對方依然上心。
“咱們殿下禮賢下士,仁厚待人,他早早就吩咐過護衛,讓他們從山中抓些狐狸回來,說譚侍衛最是歡喜這些茸毛之物。”劉公公皺巴的老臉笑成朵雛菊,他深知如今這譚侍衛是太子身邊的大紅人,恭維話自然是挑煽情的說,“殿下每日在咱家面前,提得最多的便是譚侍衛,甚至每日上朝前都會在門外停留片刻。”
“太子爺真是有心了。”曇蘿低低應了一句。
“不過譚侍衛要這麼多狐狸作甚,如果是拿來養,從中挑一隻入眼的便是。”
“養,誰說我要養狐狸?”曇蘿此刻倒是蒙了,她當初想着若是能尋到狐狸,順便做一套狐裘豈不是妙哉。可眼下這紅的、白的、灰的各色都有,果然理想與現實相差的不是那麼一丁點。
視線掠過這羣狐崽子,院落的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開啓,一雙深邃漆黑的眸怯怯瞅着院內。
“那個,劉公公,太子爺那邊小的自會親自拜謝。你看這時候也不早了,劉公公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曇蘿暗示劉公公沒事可以走人了,沒看到外面還有隻傢伙直勾勾地對着她擠眉弄眼麼。
“那咱家便退下了。”劉公公繞過門外鬼鬼祟祟候着的夙染走了出去,空氣中遺留下濃厚的脂粉香。
“噗噗噗,這什麼味兒?”夙染一進院子就揮揮衣袖,指間暗自捏訣生出陣陣清風拂過,“剛纔那不陰不陽的老倭瓜就是來給你送狐狸?若是譚侍衛歡喜,我可私下變出饕餮原型供你撫摸蹂.躪。”
自打昨日莫名其妙的惹怒娘子後,她至今都沒給自己一個好臉色。
“不必了。”曇蘿背轉過身,並非是因爲此前讓這男人佔過便宜,而是咽不下被人耍弄的屈辱惡氣。
“別啊,若是不喜,不妨看看這個?”夙染腆着麪皮小心翼翼地哄勸,從懷中掏出一沓紅綢,邀功道,“這是我特地爲寶寶做的衣裳,昨夜沒閤眼趕製出來的,看看喜歡不?”
聽說親手爲寶寶縫製衣物才能體現心意,夙染尋了個沒人的地挑燈夜縫。手拿繡花針,翹起蘭花指,慈父手中線,犬子身上衣。
曇蘿掂量掂量手中的綢布,這些用繡帕加上兩條繫帶做成的小衣,準確地說,應該稱爲肚兜。從尺寸上來說,給女人穿太小,給嬰兒穿太大。從針腳上來說,她也半斤八兩不好評論,不過這縫合處一扯就斷也太不結實,太過粗糙。
她將手中那團肚兜收好,怎麼說這也是人家大男人的一番心意,她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只是她身爲精怪木魅之流,又是學的修仙之術,哪有那麼容易懷上身孕。
“多謝夙夙好意。”她寡淡的音色多了分暖意,嘴角翹起彎月弧度。
夙染見獻殷勤奏效,蹬鼻子上臉再接再厲:“其實譚侍衛可以考慮多收一個男人,太子他終究事務繁忙,你這有了身子的人日常起居要多加註意,多一個人照顧自然是好的,不妨考慮下我如何?”
話音剛落,另一道聲音隨之傳來:“就憑你?”
白澤青衫翩躂,和煦暖陽拂過牆頭,落在院中俊挺頎長的背影上,將來人鍍上一層迷離變幻的光暈,讓人想起池塘碧荷,在清風中低伏照影。
青絲被玉冠束起,優雅華貴,卻渾身透着股精緻流暢的韻味。在這盛夏花團錦簇原本旖旎的麗景,突然蒼白褪色。
隨着他閒庭信步般徐徐走來,她似乎看到流水飛濺,深潭湖底,兩道人影翩旋相擁。
白澤淡然一笑,不輕浮不傲慢,風流中帶着溫柔繾綣,他落落大方地取出一雙軟底短靴,單膝跪在地上,將她的舊鞋換下。
“這雙鞋履底軟輕便,內里納了棉襯,你且穿上試試,合不合腳?”白澤替她換下原先的男鞋,輕笑說道。
曇蘿心頭一暖,險些感動的落淚。她這些天來一直穿着男人寬大的衣袍,笨重的鞋履,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細節卻被眼下這個男人細心發現。
“過些時日,跟我回修仙界可好?”白澤執起少女纖柔的小手託於掌心輕輕摩挲。
“其實......”
“白澤、饕餮,你倆忘了本尊先前的警告嗎?”辰方燼恰似棒打鴛鴦斷然怒喝。
“我們可以隨你回去,不過也得等到娘子生下寶寶再走。”夙染和白澤臨時統一戰線,將曇蘿護在身後。
“胡鬧,她沒有身孕。”
“怎麼可能!”
“本尊何時欺瞞過人。”
夙染聞言,震驚、受傷、悲慟的眼神淒涼回望娘子平坦的肚皮,那姦夫居然敢愚弄本座,他眼眸危險眯起,轉而憤怒地衝出門外。
“那麼你呢,白澤,凡事都要想清楚後果。”辰方燼倏而一嘆,收回凝望少女的視線,這話同樣也是說給他自己。
院中的人終於走淨,剛纔那幾人的爭執她也清楚了幾分意思,無非是想讓她回返修仙界。她要是能回去,早就回了,當初是通過傳送陣下界,如今要歷練結束纔會再次開啓。她既然打算暫且留下來陪太子走過一世,自是不急着回去。
曇蘿若有所思,眸底一道青影掠過紅牆,穩穩射中她面前的古木。她走近將飛箭拔下,上面赫然扎着段白綢。
“生母病重,亥時,郊外十里坡一見,長孫懷柔。”
這女人深夜相約,豈有好事。曇蘿無心理會,卻在想到當初醒來時的第一眼,那老夫人關心的眉眼讓她冷漠的心不禁糾結起來。
長孫懷柔該不會誤認爲她便是長孫若水,想以此爲藉口引她出現?當初用宏逸爲由,現在又換成了老夫人。此事真假難定,但以那女人惡毒的性子,此行去了絕不會善罷甘休。
可她現在並非當初那個人人可欺的音音,那女人想欺負到她頭上,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她沒主動找對方算賬,沒想到人家可不領情,竟敢再三招惹。
半個時辰後,京都街面上出現一名素衫女子,曇蘿恢復真容決定赴約。
街麪人潮攢動,她循着人跡稀少的小巷子穿行。可路行一半,發現自己被人尾隨。而且尾隨的那人好巧不巧,正是她倒黴悲催的掃把星死對頭,鬼面男。
這男人簡直就是陰魂不散!
她今日出行爲了避開東宮眼目,特地恢復原貌,況且宏逸遺失的魚符也被她物歸原主,卻未曾料到她還有一位大冤家。這不,撞到人家刀口上了吧。
眼前四下無人,曇蘿憤怒轉身嬌喝道:“你還有沒有完!”
魔魅生生頓住腳步,他沒想到少女會突然轉身,而不是選擇逃跑。如果是逃跑,他便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的擒住對方。可當下這麼一怒喝,他啞口無言,愣是憋不出半個字來。
這段時日,他奉主上之命四處蒐羅這女人的下落,起初還對她半途逃跑恨得咬牙切齒。可在漫長的搜尋當中,他憶起當初的點點滴滴,其實,這女人也沒那麼可惡。
今日他依舊在長安街道視察可疑人物,沒想到人海茫茫中,他一眼看到了她。沒有想象中的氣憤、羞惱,看着那張熟悉明媚的小臉,他心間竟然涌出一股心安和欣喜。
這女人蹤跡全無,他甚至以爲對方消失在這個世上。他有過種種猜測,時而擔憂,時而焦慮。卻在這一眼中煙消雲散,雙腳不由自主地跟上前來。
他被女人的這一喝,終於思緒歸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