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傾訴
“姬峰君，我是不會後悔的。”
在姬峰誠懇中略帶擔憂的目光中，智代只是稍微思考了一小會兒，便對他露出了溫和而又堅定的笑容。
她的語氣一點都不激昂，就像是在訴說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但就是這樣才讓人感覺更加理所當然，好像她原本就不應該會後悔似的。
截止到現在這一刻，姬峰他們所經歷的任務世界都還是無比和平的。就算在學園都市的某個角落裡，某個可憐的御阪妹妹剛剛被一方通行殺害，對於姬峰他們來說這也僅僅是一個讓人痛心的數字罷了。
——無論多麼讓人痛心，數字終究只是數字，是不會讓人產生切膚之痛的。如果想要給人留下更深刻的震撼，至少也得讓他們親眼看到那些必須打上馬賽克的場景才行。
不過姬峰卻可以預料得到，除了有希之外，他們這支輪迴者隊伍裡的所有人都會後悔的。或者也不能完全說是後悔，只是當他們親眼看到御阪妹妹被殘忍殺害的視頻片段或者犯罪現場的時候，他們肯定都會生出那麼一絲後悔進入主神空間的念頭。
這一點點的後悔有可能在他們心裡生根發芽，並且不斷成長壯大，最後讓他們真的開始後悔甚至痛恨自己那個過於天真的冒險之夢；但更有可能只是在他們的腦海中一掠而過，當時後悔或悲痛一陣子，之後仍然還是決定繼續自己的冒險，最多在冒險的時候順便尋找一下能夠改變悲劇的魔法或秘寶。
姬峰認爲自己和春日都會是後一種反應，而智代和黑貓說不定會是前一種反應。儘管她們一個是因爲想要拯救什麼，一個是因爲想要獲得力量，想到異世界冒險才決定進入主神空間的，但這並不等於她們以後就不會後悔——這個世界上當面信誓旦旦轉身就立即後悔的人從來都不在少數。
而且，就算她們在成功拯救了他人、成功獲得了力量的時候感覺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但是完成了夢想之後呢？沒有了繼續留在主神空間裡的理由，卻必須在主神空間裡繼續看不到盡頭的危險旅程，否則就只能被圈在僅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的空間內，哪怕可以不老不死，她們也終有一天會感到後悔的吧？
事實上，正是因爲預見了這種情況，正是因爲姬峰經過長久的思考，發現就連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永遠都不會後悔，他才能夠鼓起勇氣去找黑貓幫忙，否則他是絕對不敢對黑貓說“我想找個機會和智代單獨談談，所以請你配合一下”這種話的。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智代的回答好像有些太決絕了……或者說是太輕率了，這並不像是謹慎思考之後的發言，簡直不像是智代的風格，但又確實是出自智代之口！
“姬峰君，雖然你很聰明，對日本的歷史和風土人情也很瞭解，但你終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
你的某些觀念和日本人……至少和我是大相徑庭的。”
看到姬峰臉上倍感疑惑的表情，智代的笑容反倒又更盛了幾分，這或許是因爲她終於發現姬峰也不是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的智慧之神，而只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普通人罷了。
但不管智代爲什麼會笑，總之她現在的確是笑了，而且笑容溫和如春風一般，讓姬峰感到一陣心曠神怡，腹中的疑惑和詫異也爲之一清。
“華夏人好像更看重結果，假如結果不好那麼一切努力就都等於白費了，但日本人卻更看重過程……大多數日本人應該都是這樣的吧。
也許華夏人不太能夠理解，但是在每天都要地震的日本，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因爲地震火災泥石流海嘯之類的災難失去了生命——就算什麼壞事也沒有做，明明什麼壞事也沒有做，卻仍然會像渚和汐那樣無奈地死去。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指的就是這樣吧。生命像菊花一樣美麗而纖細，又像櫻花一樣短暫而容易調零，居住在安全的土地上的華夏人難以理解是自然的。
不……理解應該是能夠理解的，但是華夏人並沒有這種切身的體會，所以心裡面的想法自然就不同……我也說不好，但你應該能夠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吧？
總之我的確是很認真地想要拯救櫻花樹林、拯救渚和汐、拯救幻想世界的女孩，而且我也真的‘一生懸命’地去努力了——雖然目前我們還沒有遇到危險，但也的確是將性命懸在一線上去冒險的吧？這一點我當然十分清楚，應該比瑠璃和春日更清楚。
無論是平時的生活，還是進入主神空間之後的冒險，我都是很認真地努力着，絕大多數日本人也都是這樣認真而努力地生活和工作。
這大概就是因爲在日本人的潛意識裡就始終抱有‘說不定自己明天就如同櫻花般凋零了’的恐懼感，所以纔會如此竭盡全力地活着。”
說到這裡，智代擡起右手虛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如同藍寶石一樣的眼眸仔細地盯着姬峰的每一絲表情變化，確認他真的把自己剛纔的話往心裡去了，這才向他坦白了自己內心那些從來沒有機會對任何人說起的想法：
“所以說……
我其實是不在乎結果如何的。
即使完成了願望以後也是，我仍然會全心全意地去生活、去冒險，至於最後的結局如何，最後我是否會感到後悔……只有當我活得足夠長的時候纔會開始考慮吧。
家裡……我家裡發生那些變故的時候也是，我每天只是拼命地打架，一味地發泄自己的憤怒，等於是放棄了結果、放棄了希望，每天就這樣拼命做些什麼事情，然後什麼樣的結果都無所謂了……
如果不是弟弟……我們家，還有我自己肯定就這樣破碎調零了。
真正的我其實就是這樣迷茫而脆弱，只能看得見眼前的一小片光亮，有時連這一小片光亮也失去了。日本人……日本人大多也都是這樣的，因爲世事無常，所以不會考慮得太遠，只是看準眼前盲目地前進，甚至孤注一擲，兩次的世界大戰也和這種性格很有關係吧。
所以你不必太擔心我的感受和想法，因爲我其實只是一直埋着頭向前走，如果有個人在前面領路就更加不必擡頭了。
哈……我爲什麼……連心裡面的那些想法都和你說了。也許來到主神空間之後，獲得了超能力之後，又或者是一直以來，我其實很想和某個人說說這樣的話吧。
姬峰君……隊長……
謝謝，謝謝你能找我說話，謝謝你能夠認真地聽我說話。
真的……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