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還沒有亮,蘇桃就被無心叫醒了。
無心鑽進了她的棉被卷,把她摟到懷裡抱了又抱。蘇桃朦朧着一雙睡眼沒醒透,半睡半醒之中,就感覺有冰涼的鼻尖湊到自己耳根不住的嗅,然後是柔軟的嘴脣貼上她的面頰,貼住之後長久不動。
她很安然的仰臥在無心的懷裡,暖烘烘熱騰騰的沒睡夠。連着閒了好幾個月,她懶慣了,而且外面大冷的天,尤其讓人留戀房內的被窩。靈魂一飄,她沉沉的又要入睡。無心的手臂橫撂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抓着牀單,強忍着不妄動。
和蘇桃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無心彷彿今夜才第一次意識到了她的性別與年華。她在他身邊一直活得像只貓,他幾乎忘記了她不會永遠都只是個小丫頭。爲什麼會忘記?大概是因爲她那怯生生的一臉孩子氣,因爲她那嚶嚶嗡嗡的一嘴孩子話,因爲她的破衣爛衫永遠比她的身體大一號。
其實最初他是怕她長大的,他怕她長大了,會引得狂蜂浪蝶來爭來搶。她是個多好看的小姑娘啊,長大之後怎麼了得?
手指擰絞了牀單,絆住自己不往上也不往下。蘇桃真睡了,睡得呼哧呼哧有滋有味,還是小孩子的架勢。無心仰臉望着窗外的天色,天邊泛出一點寒冷的魚肚白,時間不多了,真該起牀了。
手指遲遲疑疑的鬆開牀單,輕輕拍上了蘇桃的腰間:“桃桃。”
無心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陰暗房間之中迴盪:“你忘了?今天我們……我們得起早啊!”
蘇桃在夢中聽到了無心的呼喚。冷不防的打了個哆嗦,她睜開眼睛,忽然想起今天不是尋常日子。
蘇桃沒說什麼,像個小影子似的起了牀。五官面目全模糊了,她佝僂着腰低垂着頭,小小年紀卻是上了歲數,被一生的心事壓矮了一截。
無心比她動作快,洗漱過後下了樓,他給蘇桃端上了豆漿油條。豆漿裡攪了雞蛋加了白糖,是給蘇桃的特別優待。蘇桃昨天洗了頭髮,一夜過後,正好蓬鬆得很有分寸,只是後腦勺上翹起了一撮。無心用梳子蘸了水,一遍一遍的給她梳頭髮,又說:“你吃你的,趁熱吃。”
蘇桃不吭聲,吸吸溜溜的喝熱豆漿。豆漿喝光了,油條也吃光了。其實她毫無食慾,然而不喝強喝,不吃強吃,豆漿油條在她胃裡堵成了個大疙瘩。無心爲她預備的這最後一頓早飯,足夠她消化整整一天。
吃飽喝足之後,她扭頭對無心說:“把白娘子也帶上吧,它通人性的,我想讓它也送送我。”
無心看了白琉璃一眼,雖然嫌他是沉甸甸的一大堆,不過蘇桃既然開了口,他便好脾氣的點了頭:“好,我帶着他。”
然後他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了書包裡。
大貓頭鷹一拍翅膀飛上了牀尾欄杆,睜着兩隻大眼睛看看無心,又看看蘇桃。蘇桃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要走啦!”
大貓頭鷹什麼都知道,對着蘇桃一張嘴,他強忍着沒有叫。
蘇桃不看無心,只對着大貓頭鷹說話:“他要是再欺負你,可沒有人救你了。”
大貓頭鷹深以爲然的閉了嘴,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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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斜挎書包,一手握住房門把手:“桃桃,走吧。”
蘇桃站着不動,垂頭不語。無心靜等片刻,末了拉起她的手,他一言不發的領着她往外走。
在步行前往招待所的路上,無心一直在說話,嘮嘮叨叨的,他也上了歲數。受了欺負怎麼辦,生了病怎麼辦,吃不飽穿不暖了怎麼辦……他裝着一腦子狡猾對策,此刻恨不能全部傳授給蘇桃。軍營位於郊縣,距離哈爾濱不算遠,於是他最後又告訴蘇桃:“你不是說三個月的集訓過後,就能休禮拜天了嗎?我不走,在哈爾濱等你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們見一面。”
他對着蘇桃笑:“三個月,很快的。”
蘇桃扭頭問他:“要是軍營裡一點兒也不好,我挺不過三個月呢?”
無心默然無語的微笑片刻,片刻之後他答道:“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趟東方紅百貨商店,你要是當了逃兵,就到那裡找我。”
用力攥了攥蘇桃的手,他踏過滿地白霜:“桃桃,別怕,我離你不遠。”
蘇桃轉向前方,氣息哽在喉嚨裡,她費了天大的勁,才發出了一聲含着淚的“嗯”。
在招待所門前,他們見到了老田,以及老田的警衛員和吉普車。老田去年大難不死,現在是個獨善其身的狀態,不顯山不露水的享受着自己那點小特權。他家裡沒女兒,只有三個虎背熊腰的大小子,統一的繼承了他的利齒,乍一看宛如三隻猛獸;如今來了個嬌滴滴的半大姑娘讓他關懷,他還關懷得挺有興致。
蘇桃和老田打了招呼。看到吉普車敞開的車門,她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要走了。
白琉璃從書包中伸出了個小腦袋,偷偷摸摸的去看蘇桃。無心也放開了蘇桃的手,輕聲催促道:“桃桃,上車吧。”
蘇桃隨着老田走向吉普車,開頭幾步走得很乖,是一去不回頭的架勢,可走着走着就不對勁了。停在吉普車前一轉身,她忽然對着無心一咧嘴,眼淚瞬間淌了滿臉。
漂亮的臉蛋走了形,她把小嘴咧成大嘴,沒遮沒掩的哭出了聲:“不想去了……”
十六歲的姑娘哭成了六歲,是最笨拙的一種哭法,是最難看的一種哭法,她沒什麼有理的話可說,只能躲在涕淚後面耍賴:“無心,我不想去了……”
無心不動,因爲害怕自己一旦邁了步,會將蘇桃一把扯回自己身邊。老田替他動了手,擺弄小崽子似的把蘇桃往吉普車裡推。蘇桃身不由己的上了車,一手死死的扒住車門,她探出腦袋,這回真是一句話都沒有了,她遙遙的望着無心,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嚎啕。
無心被她震得一顫——那是嬰兒纔有的哭聲,沒心沒肺而又撕心裂肺,存在於一切語言之前,是最原始最赤誠的悲愴。下意識的上前一步,他看見老田把蘇桃那四處亂攀的手腳全收拾進了車裡,隨即一彎腰也上了車,老田徹底堵住了她。
車門“咣”的一關,吉普車哇哇的哭着走了。
無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進房之後關了房門,他摘下書包隨手一扔,然後一屁股坐在了牀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臉,他沉默良久。末了擡頭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飄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無表情,和他對視。大眼瞪小眼的靜了片刻,無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現在又只剩我們兩個了。”
白琉璃似乎是懶得理他,一轉身穿牆而出,溜了個無影無蹤。
無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聲問了一句:“這怪我嗎?你忍心讓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混一輩子?你忍心我還不忍心!”
白牆上隱隱浮現出了一雙藍眼睛,是白琉璃在對他怒目而視:“爲什麼不忍心?你又不是沒找過女人!”
無心彎腰去解鞋帶,感覺自己和白琉璃說不通。而白琉璃從牆壁中伸出了腦袋,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你對桃桃到底是特別喜歡,還是特別不喜歡?”
無心脫了鞋,然後擡頭對着對面的單人牀怔了一瞬。蘇桃白天總愛在那張牀上躺躺坐坐,她是個安靜性子,一條手帕也夠她擺弄個小半天,玩都玩得沒氣魄。現在牀空了,只擺着一隻書包一隻揹包,曾經是他和蘇桃的全部財產。
無心不看了,擡腿上牀往下躺。白琉璃是真迷惑,所以從牆壁中探出了上半身,不依不饒的追問:“你爲什麼不喜歡她?”
無心翻身背對了他,閉上眼睛輕聲答道:“白琉璃,別吵了。你讓我睡一會兒,我快累死了。”
無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他搬了家,隨着老田派來的警衛員離開了旅社。
在哈爾濱工業大學附近的一幢老樓裡,無心得到了一套空屋子。警衛員傳達了老田的意思,說是他可以在這裡隨便住。
無心道了謝,又問警衛員:“桃——蘇平平今天哭了多久?”
警衛員答道:“她進了軍營之後就不哭了。”
無心又問:“是她讓田叔叔給我找的房子嗎?”
警衛員一點頭:“是。”
無心不再問了,等到警衛員離開,他巡視了自己的新領地——一共是裡外兩間屋子,先前的主人應該是個不俗的人物,因爲僅存的幾樣傢俱都是精緻東西。裡屋是抄家沒抄乾淨的模樣,牆角堆着一座亂七八糟的書山,按照當今的標準來看,全是毒草,而且還是外國毒草,書頁上印着的都是外國字。照理來講,毒草應該早被付之一炬,之所以留存至今,也許只是因爲小將們革命革得虎頭蛇尾,把它忘了。
寒風吹透夜色,颳得樓外牆壁上的大字報嘩嘩作響。樓內樓外沒有人聲,無心出門走了一圈,沒看到幾戶人家亮着燈。老樓被大字報糊成了白色,他一張接一張的慢慢讀,得知此樓曾經住滿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如今權威和權威的家人哪裡去了?他想不出。
無心不餓。回到二樓房內,他鎖嚴了門,然後抱着膝蓋坐在了角落裡。不知道桃桃晚上吃的是什麼,他默默的想,也不知道軍營裡發的被褥夠不夠厚。小丫頭們厲害起來可是了不得的,他真怕蘇桃會受欺負。
在無心胡思亂想的同時,蘇桃已經鑽進了宿舍牀上的冷被窩。一間宿舍裡面睡着六名小女兵,除了她之外,其餘五人都是戴着大紅花乘火車來的。六個人從上午開始相處,此刻到了夜晚,蘇桃還認不清她們誰是誰。
認不清,也懶得認,愛是誰是誰,和她沒有關係。仰面朝天的躺在上鋪,她只感覺四野茫茫,自己是躺在了無邊無垠的荒原上。她想無心,想得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早上把眼淚哭盡了,於是她現在痛得乾巴巴。忽然擡手摸了摸臉,她彷彿剛剛徹底清醒,記起了無心曾把嘴脣貼上自己的面頰。
在宿舍裡低而興奮的竊竊私語聲中,她自顧自的回首往昔,想起來的全是美事。悄悄的向旁邊挪了挪,她想象着無心還在身邊,自己給他留出了一人多寬的地方。
似乎只是一閉眼的工夫,一夜就過去了。翌日凌晨天還沒亮,一宿舍的小姑娘已然全被班長喚醒。鬆軟的新棉被被拖到了地上,她們開始了今天的第一課:和班長學習疊被。
棉被帶着女孩子們的體溫,東一條西一條的擺了一地——牀太小,非得在地上才能鋪開。有人端着一盆冷水回來了,在班長的命令下,六個小姑娘一起撩水往棉被上灑,因爲棉被只有潮了重了,才能疊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塊。
蘇桃知道自己動作慢,所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細細緻致,力求不領先也不落後。一個小姑娘一邊疊被一邊起了疑問:“班長,晚上被子能幹嗎?不幹的話,怎麼蓋呀?”
話音落下,她捱了班長一頓臭罵。至於問題本身,則是沒有得到答覆。一天的軍事訓練過後,六個小女兵東倒西歪的回了宿舍。棉被果然還是潮溼不堪的,不蓋被比蓋被更舒服。蘇桃已經學得很能對付,在軍營裡對付着吃對付着穿,對付着訓練對付着睡覺,一顆心不是飄在過去就是飄在將來,唯獨不看當下。
新兵訓練進行了一個禮拜之後,開始有人捱揍。蘇桃是田首長親自送到軍營裡的,連隊的幹部心裡有數,所以和旁人相比,蘇桃還算是受了優待。穿着解放鞋站在初冬的大操場上,她一邊隨着號令踢腿練習正步,一邊望着天邊的太陽出神。下午了,無心一定正在東方紅百貨商店門口遊逛。東方紅百貨商店本名叫做秋林公司,坐落在一處很繁華的十字路口。商店門口總有買冰棍的小推車,自從決定參軍之後,她時常會對着無心耍小脾氣,一耍脾氣無心就給她買奶油雪糕。她吃得太慢了,一根雪糕夠她從大街舔回旅社。
蘇桃心裡一想無心,就感覺訓練的時光也不算太難熬,凍僵了的雙腳狠狠跺在地上,也不是疼得不能忍受。前方起了一聲脆響,是班長用皮帶的銅頭抽打了一名女兵的小腿。蘇桃心裡一驚,立刻昂首挺胸擡高了腿。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犯不上自己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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