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

前途

蘇桃忽然來了精神頭,豆漿油條在她的肚子裡轉化成了勇氣與力量,她牽羊似的牽着無心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田叔叔所在的招待所。無心被她牽成了個別彆扭扭的小男孩,走一步退兩步,從頭到腳全透着不情願,又不敢實說內情——怎麼說?說什麼?想要嚇唬小姑娘嗎?

及至見到了田叔叔,蘇桃的氣焰略微有所低落,但是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是隻口齒伶俐的大蚊子。現在蘇家除了蘇桃之外,其餘人等已經基本死絕,老田對蘇桃的提攜照顧因爲不求回報,所以格外顯出了一種純粹的赤誠。蘇桃問一他答一,呲着虎牙心平氣和,還給她抓了一把奶糖。蘇桃接了奶糖,一直用雙手捧着不肯放,等到把話說盡了,她彬彬有禮的起身告辭,順便把奶糖全塞進了自己的衣兜裡。

一出招待所的大門,她歡天喜地的高興了:“無心,你聽見沒有?到了兵團還有工資呢,一個月三十二塊錢!”

無心沒言語,從她的口袋裡掏出一顆奶糖剝糖紙。蘇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兵團不比去農村當農民強?雖然都是幹活,可兵團戰士聽着更好聽呀!”

無心把奶糖塞進嘴裡,因爲蘇桃滿嘴都是理,所以他簡直不知從哪裡開始反駁:“冬天能凍死你。”

蘇桃連吃奶糖的心思都沒有了,一肚子的話是非說不可:“我又不傻。我自己不想凍死,誰還能把我綁在外面?正好田叔叔肯幫忙,我們辦不出的手續,他全能幫我們辦。”

奶糖粘在了無心的牙齒上,讓他很不自在的舔來舔去:“聽說還得體檢,萬一我體檢不合格……”

蘇桃氣得打了他一下:“人家有肺病腎病的都照樣下鄉了,你能有什麼不合格的?”

無心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愁眉苦臉的嚥下了奶糖。真是小看蘇桃了,他想,小丫頭原來是茶壺煮餃子,心裡很有數,平時不說而已。一夜一天之中她對自己圍追堵截,自己現在除非耍橫使蠻,否則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無心不能對着蘇桃耍橫使蠻。唉聲嘆氣的過了一天,翌日上午他們從田叔叔手中得到兩張表格,坐上了吉普車前往醫院接受體檢——現在他們要什麼沒什麼,連戶口都不知所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先體檢了。

醫院位於市中心,距離招待所並不遠,還沒等吉普車開出速度,已經到了目的地。醫院裡面十分熱鬧,長長的學生隊伍從樓裡排到樓外,尾巴快要甩到醫院大門口,人人手中都有表格,正是一大隊接受體檢的青年學生。學生們的表情有喜有憂,以喜居多。開車的司機沿着隊伍來回走了一趟,末了見縫插針,把無心和蘇桃塞進了隊伍中央,好讓他們少等一陣子。蘇桃捏着表格,回頭對無心說:“你看,樓裡面是分成男女兩隊的,咱們還不能在一處體檢。”

話音落下,她格外留意的看了看無心的面孔:“你怎麼了?”

無心的臉白到泛青,陰森森的沒熱氣,眼皮薄成了半透明,兩隻黑眼珠子在薄眼皮下光芒閃爍:“我……桃桃,你說體檢到底都檢查什麼?”

蘇桃小聲答道:“可簡單了,就是聽聽心肺,走個手續。”

無心還要繼續詢問,可是後面有人不耐煩的推了他一下,他擡頭向前一看,才知道隊伍向前移動,自己也要進樓了。

樓是老樓,暗沉沉的沒有生機,並且瀰漫着強烈的消毒水味。體檢果然只是一場形式,無心排在男生隊伍裡,緩緩穿越一間空蕩蕩的大辦公室,前門進後門出。辦公室裡擺着幾張辦公桌和幾隻體重秤。醫生坐在辦公桌後,潦草的在體檢表上大寫草書。

無心心驚膽戰的尾隨在一名高大青年身後,按照順序遞上表格,張大嘴巴讓醫生看了自己的牙齒舌頭嗓子眼。在體重秤上站了一秒鐘之後下了來,他坐到了一張辦公桌旁。神情倦怠的老大夫把聽診器往他胸前一貼,傾聽片刻之後出了聲:“聽診器壞了?”

沒人迴應老大夫,於是他轉而把聽診器摁上了自己的胸膛。兩道花白的眉毛皺了皺,老大夫自言自語:“沒壞呀!”

然後他一擡頭,發現面前的椅子空了,一張填了一半的體檢表還留在他手邊的桌面上。

蘇桃在女生的隊伍中走得腳不沾地,一轉眼的工夫就拿着體檢表出了樓。在樓前的一棵老樹下,她找到了無心。上下將無心打量了一番,她開口問道:“你的體檢表呢?”

無心低下了頭:“桃桃,我們不去兵團。”

蘇桃怔了怔,隨即猛然一甩手中的體檢表,當衆把嗓音拔了個尖:“都說好了的,你又反悔!”

無心面無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氣人:“不去兵團。既然能當真正的兵,幹嘛還要去兵團種地?桃桃,你聽我的,去當兵。”

蘇桃把手裡的體檢表一下一下甩得嘩嘩作響,恨不能把無心一併甩到萬里之外:“無心,你真討厭!你就知道落戶口找工作,別的什麼都不想!”

無心像塊乾乾淨淨的頑石,在樹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戶口工作,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用想了。”

蘇桃本來懷着一團火苗般的熱情,結果無端的被無心兜頭潑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個透心涼。把體檢表狠狠的揉成一團,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無心和蘇桃沒有再坐吉普車。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無心給蘇桃買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湊上蘇桃的鼻子尖了,蘇桃只裝看不見。天熱,雪糕眼看着在融化,濃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無心伸舌頭舔了一口,然後告訴蘇桃:“再不吃就化沒了。”

然後他又舔一口,把勉強還算完整的雪糕往蘇桃手裡塞。蘇桃鬆着手指頭不肯接,無心便笑着逗她:“怎麼不要?嫌我舔了兩口?”

蘇桃快要被他氣死了,望着前方硬是不出聲。

無心連陪小心帶陪笑:“桃桃,別生氣了。你我至多分開兩三年,再說你在軍營裡,我在軍營外,離得又不算遠。等你當完了兵,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到時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掙錢,我們找間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麼就吃,想穿什麼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種地強?”

蘇桃遲疑着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發現……你可會騙人了。”

無心把雙手揣進衣兜裡,扭頭對着她笑:“不相信我啦?”

蘇桃沒言語,因爲雪糕化得一塌糊塗,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蘇桃對無心言聽計從慣了,在無心面前,她始終是精明的有限——沒和無心耍過小心眼,如今讓她現耍,她耍不出。

兵團是肯定不去了,她訕訕的回到了田叔叔面前,表示自己想要參軍。老田聽了,坦然的問道:“你當然是可以,但你的對象……”

蘇桃垂頭嗡道:“他不想當兵。”

此言一出,老田雖然是省卻瞭解釋的煩惱,但是心中卻也有些遺憾。如果無心真是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他硬要參軍的話,他看在蘇桃的面子上,也是可以再想想辦法的。

參軍自然也是要體檢的,而且是十分嚴格的體檢,相比之下,上次在醫院裡的體檢真是簡單成了胡鬧。大白天的,無心獨自留在旅社裡,數着時間等蘇桃歸來。抱着膝蓋蜷成一團,他直着眼睛長久的發呆。

白琉璃在陽光不可及之處現了形。他依然保持着死後的形象,頭髮眉睫都帶着寒冷的水意。歪着腦袋湊到無心面前,他輕聲說道:“真的要讓桃桃走嗎?”

無心微微的一點頭。

白琉璃又道:“她走了,誰陪我睡覺?”

無心氣若游絲的吐出一個字:“我。”

白琉璃生前沒有領略過異性的風情,死後卻是明白了女子的好處。蘇桃是香的甜的,軟的綿的,偶爾慢吞吞賴唧唧,也別有一種趣味。想象着生活中再沒有了蘇桃,白琉璃一陣沮喪。

“她像夏天的花,冬天的雪。”白琉璃字斟句酌的對無心說道:“她沒什麼用處,可是因爲有了她,風景纔好。”

擡手作勢去拍無心的肩膀,他一本正經的下了命令:“不要讓她走。三個人過日子比較好,兩個人太無聊了。你這張老臉我看了幾十年,現在真是懶得再看。”

無心一揮手:“那你就滾回山裡去!”

話音落下,他身邊桌上的搪瓷杯子凌空飛起,開始在他的後腦勺上敲鼓。他一動不動的硬挺着,對於白琉璃是既不驅趕也不求饒。下意識中,他也認爲自己是該疼一疼的。

蘇桃天天出門,直奔走了一個禮拜,纔算過了體檢一關。

她在體檢當中一直是不大配合,暗暗的希望自己會被淘汰下去,可誰知道她竟會有那麼標準的身高和體重,那麼結實的骨骼和皮肉——憑着她的條件,上天入地都夠了!

政審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只能住在旅社裡等消息。其實也不必等,因爲田叔叔已經拍了胸膛做了保證,必能讓她穿上一身嶄新軍裝。

蘇桃茫茫然的,有時候往遠了想,想到兩年三年之後,心裡有一點快樂;有時候想得近,想到兩月三月之後,又恨不能痛哭一場。

無心既不回首往昔,也不展望未來,天天只是琢磨着給蘇桃弄點好吃的,一副“不過了”的氣派。蘇桃唉聲嘆氣的吃胖了,臉蛋白裡透紅的飽滿着,一雙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她買了一條新手帕,天天把白琉璃擦成玉雕。白琉璃夜裡把腦袋擠到她的頸窩裡,蘇桃輕輕摸着他的脊樑,在黑暗中去問對面牀上的無心:“蛇的壽命很長吧?”

無心答道:“長。”

蘇桃又問:“等我當完兵了,白娘子是不是就長成大蛇了?”

無心受不了她的暢想,把臉埋在被窩裡答道:“是。”

蘇桃又道:“我走了之後,你別欺負夜貓子。它通人性的,你總打它,它不傷心嗎?”

無心在被窩裡喘氣,喘得像是在哭:“嗯。”

蘇桃不問了,噙着眼淚看窗外星月流轉。看着看着,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到了第三個月,這一年的冬季徵兵正式開始,老田也把她又帶了出去。這時她已經從田叔叔那裡得到了全新的身份,混在大批應徵入伍的青年男女之中,她把先前走過的步驟重新又走一遍,然後順順利利的得到了一張入伍通知書。拿着入伍通知書,她知道除非有人翻屍倒骨的去刨她的祖墳,否則任誰也挑不出她的問題了。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已經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拿到入伍通知書之後不久,她又得到了一身新軍裝。軍裝尺寸正好,無心第一次看她穿正合身的衣服,單是一個合身就讓她好看了許多。鼓着腮幫子站在無心面前,她囁嚅着說道:“田叔叔說今年入伍時間早,下個禮拜他就要帶我走了。”

無心說不出別的話來,彎腰爲蘇桃抻了抻軍裝下襬,他沒話找話的問道:“用不用再剪一次頭髮?去理髮店,讓人剪得好看一點兒。”

蘇桃把臉一扭,嘟嘟囔囔:“花那錢幹什麼?進了軍隊會有人給免費剪的。”

無心硬着頭皮扯閒話:“別給你剪成禿小子。”

蘇桃垂下了頭,從喉嚨裡咕嚕出聲:“禿就禿吧,反正也沒人看。”

無心苦笑了一下:“是,至少我是看不到了。”

然後他微微彎腰,失控似的狠狠抱了蘇桃一下。蘇桃現在用洗髮膏洗頭髮了,頭髮香噴噴的又黑又亮。無心把鼻尖蹭進她的頭髮裡吸了一口氣,也說不出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愛,總之她還沒離開他,他已經惦念的要死了。

到了臨行前的最後一夜,蘇桃和無心擠在了一張小牀上。旅社的暖氣燒得不好,夜裡尤其更涼。蘇桃像往常一樣背對着無心側身躺了,睜着眼睛不睡覺。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和無心同牀共枕了許久許久,並且下定決心要一輩子都在一起了,可是雙方居然連個嘴都沒親過。

她從來沒想過要和無心親嘴,腦子裡根本就沒有過那個念頭,然而此刻她擠擠蹭蹭的翻身面對了無心,發現無心也是同樣的沒有睡。

隔着一層襯衫,她試試探探的擡手摸了摸無心的胸膛。這胸膛被她依靠過無數次了,或是休息或是取暖,已經完全沒有了神秘色彩。左手張開五指撫上他的心口,她沒有留意到手掌下的平靜,只是仰頭對着無心的眼睛出神。

無心向她笑了一下:“怎麼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早出發嗎?”

蘇桃輕聲答道:“咱們說定了,你等我兩年,不能再反悔了啊!”

無心在枕頭上點點頭:“嗯,不反悔。”

蘇桃鼓足勇氣,伸頭在他嘴脣上啄了一下,啄完之後躺回原位,她的面孔開始緩緩升溫。眼看無心逼近自己了,她沒有躲,只是閉上了眼睛。

無心張嘴噙住了蘇桃的嘴脣,沒伸舌頭,只吮了一下。他總感覺蘇桃還小,是個小丫頭。對於小丫頭,他只捨得親到這個程度。親了一下,再親一下,他忽然起身用棉被裹住了蘇桃,然後把她緊緊的抱了個滿懷。

蘇桃嵌在了大號襁褓之中,不明所以的去看無心。無心彷彿是正在忍受着某種痛苦,雙臂將她越箍越緊,雙腿也是死死的夾住了她。白皙的額頭不住的磨蹭着棉被邊沿,無心發出了一聲纏綿的嘆息,然後摟着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

蘇桃感覺到了他的熱度,並且看見他出了汗。她騰不出手去爲他擦汗,只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壓着自己輾轉反側。末了無心停了動作,走獸似的把她護在懷裡。一動不動的沉默了,他無聲無息,只是偶爾一抽搐。蘇桃試着掙扎了一下,掙不開,原來無心並沒有鬆勁。

蘇桃喜歡無心的擁抱,躺在棉被卷裡閉了眼睛,她也喜歡無心的溫度與重量。她枕着無心蓋着無心,想要睡了。

無心將蘇桃摟抱了整整一夜。凌晨時分,他的熱血漸漸冷卻了,可是依舊不肯放手。他像一隻無依無靠的大野獸,棲息在了小小的蘇桃身上。側臉凝視着蘇桃的睡顏,他可憐兮兮的抿了抿嘴,想要再親她一下,又怕驚動了她。

夜影意外發現丁阿爸復生最後的異動歸於黑暗風雪夜夜探寵物精神病人秘密險境設法過冬各種下場偷襲火中取栗各種下場吮吸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革委會生活一觸即發狐狸要報仇大喜之日一場亂戰活死人逃離招待所一夢偈語戀愛關係未遂嶽綺羅受傷的小丁貓夜探深入虎穴相遇蘇桃攻擊奉獻大事業回家去陰謀詭計他們的生活合作戀愛關係非人異象革委會生活夜會戰火奪路狂奔夜色驚心雙喜臨門去天津恐懼香消玉殞鎮魂飢餓無心的成長救人一命一場亂戰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的歲月丁小甜的內心世界反噬法師的來歷復生親暱夜戰夜色驚心逃之夭夭人各有計夜色逼人招待所百態賽維的愛情蘇桃的願望除夕偶遇道長怪嬰丟失半路折翼他鄉遇佳人除夕丁阿爸回家去舊相識法師的來歷洞中洞懊惱的小貓秘密蘇桃的願望蛻變一場亂戰骨神半路折翼快樂的新年她的愛突發事件交鋒他鄉遇佳人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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