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雅畢竟是醫生,他知道自己的傷口十分深,而大量失血的情形,如果沒有迅速的改善,會危及生命的,所以,當他從剛纔和瑪仙的身體如此緊密相依的夢幻般的感覺中醒過來時,他就立即道:“給我一布條,幫我……把血止住。”
瑪仙一聽之下,立即轉過身去,迅速把包在她頭臉上的白布條解下來,然後,並不轉身,就把布條拋向桑雅,布條真的浸透了鮮血,桑雅一伸手接過,自己胡亂在肩頭上緊緊包紮了一下,當然,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必須到最近的一家醫院去。
瑪仙在這時候,發出了幾下呼喝聲,那兩頭闖了禍,保護主人太心急了一些的大狗,夾尾巴逃走了,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並沒有轉過身,只是道:“你……怎樣了?”
桑雅吸了一口氣:“我要到最近的一家醫院去!”
瑪仙喉間,發出了“格”的一聲響:“等我一下,我陪你一起去。”
桑雅十分歡喜,連聲道:“好!好!”
瑪仙的行動相當快,立即向樓梯走去,她始終背對着桑雅,當她踏上第一級樓梯時,她的動作,令得桑雅看得目定口呆!
瑪仙把她身上的那件極薄的絲袍脫下來,順手掛在樓梯的扶手上,她曼妙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散發出柔和的,像玉一樣、像珍珠一樣的光輝,那實實在在是十全十美的少女胴體,完全按照能形成最美麗的視覺效果的比例生長的人體美的極點!
桑雅見過瑪仙鬼怪一樣的臉容一次,但就算見過千百次,這時看到這樣動人的背影,也決不會同時聯想起她那可怕的臉容來的!
當桑雅向原振俠敘述到這一部分之際,他蒼白之極和臉上所現出的那種陶醉的神情,足以說明當時他是如何屏住了氣息,全心全意地在欣賞着瑪仙的身體。
可是,原振俠在桑雅的敘述之中,卻感到一股莫名的詭異!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是他又實在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不但令得他遍體都有寒意,而且令得他手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所以,他陡然地一揮手,打斷了桑雅的敘述,他的目的是要靜一靜,捕捉自己何以會有那種感覺的原因,可是他的思緒一片凌亂,卻什麼也捕捉不到。
桑雅好幾次要再開口,但是都被原振俠做手勢,把他的話擋了回去。
他仍然在不斷問自己: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當然是源自桑雅的敘述,可是,是敘述的那一部分,使自己有了這樣的感覺的?
他開始有一點模糊的概念。
一定是血,自桑雅身體中大量涌出的血,使他有了這樣感覺!
可是桑雅是被狗爪所傷之後才涌出來的血,這其間似乎又沒有什麼詭異之處,又何至於令得自已汗毛凜凜,覺得怪異莫名?
原振俠想了好一會,想不出這種直覺的根源,他只好放棄,只是問:“你的傷口怎樣了?”
桑雅道:“沒有什麼大礙,我不說,你根本看不出我受過傷。”
原振俠悶哼一聲:“看看你蒼白的臉色,也可以知道你曾大量失血……”
桑雅笑了起來:“我失的血並不是你想像那樣多,而且,可以打開我和瑪仙之間的僵局,流點血,太值得了!”
原振俠一聽得桑雅那麼說,心中陡然一動,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些什麼,對,血,桑雅的血,和瑪仙之間的關係……可是,他仍然無法把想到的那些零碎的因素串連起來,只好再度放棄。
他又道:“狗爪上-”
桑雅道:“放心,我在縫了三十多針的同時,也作了各種防疫注射,我臉色蒼白,那是由於極度的興奮,像有些人喝了酒臉紅,有些人喝了酒臉白一樣,我興奮的時候臉白,那是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
原振俠打斷了他的話頭:“算了,別解釋了,我們都不再是醫科新生了!”
桑雅笑了一下,原振俠問:“你不覺得你的敘述之中,有什麼詭異之處嗎?”
桑雅瞪大了眼睛:“沒有啊,倒是後來,瑪仙向我提及了巫師向她施術的情形-你也提及過的,聽起來,倒有點怪異!”
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他捕捉到零碎的因素之中,又多了一樣:巫術!
(血,自桑雅身體中涌出來的血-和瑪仙的關係-巫術-再下面是什麼呢,原振俠仍然無法將之組織起來。)
對於瑪仙自己來講述大巫師如何向她施術這一點,原振俠倒很有興趣知道,所以他道:“請繼續說下去。”
瑪仙向樓上走去的速度,不是太慢,也不是太快,可是在桑雅的感覺上,是其快無比,幾乎是一閃即過。
桑雅也知道,當他和瑪仙之間的僵局打破之後,這種情形,他以後一定常有欣賞的機會,瑪仙曾表示歉意,那自然是她爲什麼讓他欣賞她裸體的背影的原因。
桑雅自然也想到過,瑪仙由於臉容如此可怕,所以也特別喜歡炫耀她那動人的胴體,這是任何少女都有的心理。
他並沒有等多久,瑪仙已從樓上下來,她頭臉上已包紮好白布,身上也穿了普通的衣服,她一下樓就問:“你還能開車?”
桑雅道:“我想可以,如果我不能,你會駕駛?”
瑪仙笑了起來,這次,她的笑聲十分動人:“我會駕駛?你指的是潛艇、噴射機,還是坦克?”
桑雅“啊”的一聲:“對不起,我忘記你的監護人是誰了,有這樣的監護人,自然什麼都有機會學。”
他們一起向外走去,瑪仙道:“也不盡然,像我這樣子,少了許多女孩子應有的活動,自然時間多出來,可以學會其他女孩子學不會的東西。”
離開屋子,在經過花園時,那兩頭大獒犬又悄悄跟了過來,瑪仙道:“如果你不反對-”
桑雅連聲道:“不反對!不反對!”
瑪仙像很高興-她是不是高興,自然無法自她的神情中看出來,但是走在她身邊的桑雅,可以在她變輕鬆了的腳步上感覺得出來。
桑雅的車子相當小,兩頭大狗擠在後座,看起來有點滑稽,瑪仙要開車,桑雅就坐在她的旁邊。
到最近的醫院,約莫十來分鐘車程,在這段時間中,他們兩人一直在交談,桑雅在一開始,就覺得瑪仙的知識之豐富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從日本醫院來的資料,她今年應該是十八歲。
當桑雅表示了對這一點的訝異之際,瑪仙的回答是:“我的監護人對我很好,當他發現我的智力並沒有問題時,就一直替我請最好的教師,教我一切我想學的東西。”
接着,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少女的自傲的喜悅:“我有三篇純數學的論文,發表在蘇聯科學院的院報上,分別用德文、法文、英文寫成,到現在,蘇聯科學院還在世界各地找尋這三個數學權威!”
桑雅聽得悠然神往,只能發出“啊啊”的低呼聲,然後好奇地問:“你的監護人-”
瑪仙緩緩搖着頭:“他只是我的監護人,和我一點也沒有親戚關係,我完全不知道我在世上還有什麼親人。”
桑雅大是訝異,他自然知道,打聽人家的身世是一件十分不禮貌的事,所以他有許多問題都不好意思問出來。
瑪仙倒是十分大方:“陶先生是在耶加達的街頭髮現我的,那時,我是一個纔出世的嬰兒,我想……多半是我的樣子把我的親人嚇壞了,隨便把我包了起來,拋棄在街頭的。”
桑雅吸了一口氣,瑪仙對她自己來歷的分析,自然不會離事實太遠。
印尼的國民文化水準不會太高,忽然誕生了這樣一個怪嬰,沒有當場把她弄死,自然不會有勇氣將之養大,那麼,拋棄在街道,就是最順理成章的處理方法了。
桑雅這時正盯着瑪仙握住了方向盤的雙手在看着,她的衣袖擲到臂彎部分,露出一小截,小臂上的肌膚,和她衣領開口處露出來的頸際和一抹酥胸上的肌膚一樣,看起來都是那樣柔滑細膩,而且,在極淺奶油棕色之中,透着淡淡的粉紅,那是一種豔麗無比的膚色。
正宗的印尼人是棕種人,本來就天生有着談棕色的美麗皮膚,而荷蘭人又曾長期佔領過印尼,如果瑪仙有着白種人的血統,那麼,她有那麼好看的膚色,也就不是什麼令人詫異的事情了。
桑雅繼續着話題:“你算是運氣好的了,恰好遇上了陶先生,要不然,命運不堪設想,說不定叫野狗叨了去,也說不定被-”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了口,本來,他是想說“說不定被人當作鬼怪打死”的,但總算及時住口,沒有說出來。
瑪仙苦笑了一下:“我如果在嬰兒時期就死了,不過是世上少了一個痛苦的人而已,當我開始會思想,開始覺得自己與衆不同,絕對無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之際,我真不知道該感激陶先生好,還是恨他的好!”
瑪仙的聲音聽來更苦澀:“誰能說我一定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桑雅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瑪仙的手臂,他手心上有所觸摸到的那種柔滑的感覺,傳達到了他的神經中樞,使他的聲音聽來更是懇切:“我覺得,縱使是一個棄嬰開始起,到你由陶先生扶養長大,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幫助你,使你堅強地活下去!”
瑪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奇怪,那大巫師也是這樣說。”
桑雅怔了一怔:“哦,那個大巫師!”
桑雅把原振俠講給他聽的經過,講了一遍。
瑪仙沉默了片刻,才道:“是的,白天我從醫院逃出來,心中恨透了醫生,在附近兜了一個圈子,我就隱藏在附近的樹林中,準備有一個出來我就嚇了一個,誰知道第一個就遇上那位……原醫生,我嚇了他一下,他反而找我,我就躲進了他車子那行李箱中,誰知道……卻有了和大巫師相見的一段奇遇!”
桑雅聽出她說到“恨透了醫生”之際的語氣,那是真正發自內心深處的恨,想到自己,正是她最恨的一種醫生,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急急岔開話題:“你寧願相信巫術,不相信科學?”
瑪仙道:“我不知道,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未曾接觸過巫術。”
桑雅大奇:“那你怎麼會和大巫師接上頭的?”
瑪仙沉默了片刻,車子也到了一家醫院門口,她停了車:“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在車子裡等你,回程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桑雅很想邀她一起進去,但是想到她白布裡這種樣子,一定會引起他人的駭異,所以沒有堅持,獨自一個人進了醫院。
他進了醫院之後,縫針、消毒、打針這些事,全都乏味得很,所以,跳過去不提,只說瑪仙如何會和大巫師打交道的事。
那天晚上,原振俠在找不到瑪仙之後,絕未想到瑪仙躲進了車子的行李箱,也載着瑪仙,一起到了小寶圖書館的門口。,而心中充滿了對醫生的恨意,對命運的恨意的瑪仙,正如桑雅醫生所料,她的情形如果得不到改善,她根本無意活下去,縮在車子的行李箱之中,她只覺得路程相當遠,她也根本不擔心會到什麼地方去,她早已豁出去,尤其在經過了白天在醫院中那樣的打擊後,她心靈上的創傷,簡直無法可醫治。
當車子停下來之後,她只是在盤算,如何再可以把那可惡的醫生嚇上一大跳。
就在這時候,大巫師自小寶圖書館中走了出來,經過原振俠的車子,瑪仙在行李箱之中,以爲是可惡醫生回來了,她正準備解下頭上的白布,猛地跳出去再去嚇人時,意料不到的事正在此時發生了。
她還沒有開始有動作,就聽到有人在外面陡然道:“車子裡是什麼?真有那麼大力量的人,爲什麼那樣充滿恨意?你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請你出來見我,我是達伊安大巫師!”
大巫師這番話,是用西班牙語說的,那是瑪仙精通的語言之一,她呆了一呆,她當然知道什麼叫“大巫師”,可是卻也不知道達伊安大巫師是何許人,她那時的心情是如此惡劣,就算是一羣魔鬼呼喚她出去,她也不會憂慮什麼。
於是,瑪仙和大巫師,面對面站立着,瑪仙只覺得巫師的神情怪異莫名,雙眼之中,迸射出一種異樣的光采來,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道:“你是我一生之中遇到過的最奇怪的人!你天生能使神奇的力量爲你做事,也就是說,你是一個天生的大巫師,即使你是一個幼童,也已經會用這種神奇的力量來改變你的命運!”
大巫師說得十分嚴肅認真,也說得很快,瑪仙冷冷道:“是嗎?這或許就是當我是一個棄嬰時,使得一個大富豪發現我,把我養大的原因!”
瑪仙自小所愛的教育十分現代,所以在觀念上,她根本不相信巫術這回事,她這樣回答大巫師,自然是在嘲諷對方。
可是,達伊安大巫師聽了,卻仍然十分認真,連連點頭,“當然是!當然是!”
瑪仙感到自己被戲弄,她的情形如此之糟,而大巫師還說她能憑藉什麼神秘力量去改變自己的命運!自從懂事以後來,她不知多少次祈求自己的臉容變正常些,即使和最醜的醜女一樣,她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可是結果卻連她自己也不敢多看自己的臉容一樣!
當時,瑪仙冷笑了一下,道:“你願意看看我是什麼樣子嗎?等你看過之後,你再告訴我,神秘的力量有什麼用途!”
那時,她真有這個衝動,要把頭上的白布解開來,讓那個自稱大巫師的人看看,看他有什麼辦法,所以她說着,已動手去扯白布。
而就在這時,大巫師沉聲喝道:“等一等!”
大巫師的聲音並不高,但是自有一股令人不能不順從的力量,瑪仙手下慢了一慢,大巫師已經伸手按到她的頭上。
當大巫師的手一按到瑪仙的頭頂之際,瑪仙發出了“啊”的一下呼叫聲,她是覺得大巫師的手,簡直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一樣,灼得她全身,尤其是頭上奇痛無比。
而大巫師的動作很快,一按之下後,立即縮回來,神情更是異特:“你真是與衆不同!真是與從不同!你有神奇力量,可以達到巫術上的最高境界,可以利用你的神奇力量做任何事。”
聽得大巫師一再這樣說,瑪仙的心中反倒沒有了憤怒感,她當然也絕不興奮,她只是覺得十分疲倦,揮了一下手,“算了吧,我爲了改變自己的容貌,不知想了多少年,一點用處也沒有!”
大巫師“啊”的一聲:“你嫌你自己長得太醜?那太容易了!自已的心意,有足夠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容貌,何況你根本與衆不同!”
(中國有一句話“相由心生”,倒有若干和大巫師的論調相擬之處。)
瑪仙聽了只是冷笑幾聲,不願意再和大巫師交談下去,一面冷笑,一面轉身,向十分不明朗的地方走去-她自小就習慣了陰暗,她從來不照鏡子,一個人知道了自己有着一張鬼怪一樣的臉之後,最討厭的東西之一,自然就是鏡子。
當她看書的時候,她用特種的射燈,光線只集中在她要看到的物體上,當她接受個別教育的時候,燈光也是特別安排的,她一樣是在陰暗的角落裡。
所以這時她想離開,也自然走向一個十分陰暗的所在,誰知道她一走,大巫師竟然跟着她走了出去。
(在小寶圖書館樓上看下去,原振俠他們以爲大巫師和瑪仙是一起走開的,那是由於大巫師動作和瑪仙配合十分好的原故,實際上,是瑪仙先走,大巫師立即跟了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