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尊令!”
顧惜風衣袖一甩,露出兩隻已帶了幾分古銅色的手掌,連連揮舞手指,施展出一道御劍術。
嗖!
一束劍光,自顧惜風指尖飛出,往西方天宇,疾馳而去。
此乃飛劍傳訊之術。
“都坐下吧。”
陳操之擡起手掌,朝衆人壓了壓。
一道清風,自道臺吹出,席捲四方,將宣明高塔前廣場之內,本就爲數不多的落葉、灰塵一類,清掃的乾乾淨淨。
橫江與獨孤信引領衆多宣明弟子,盤膝坐下。
“諸位,且聽我講……”陳操之右手捏着法訣,護持心脈與魂魄,左手拿出一卷書籍,隨意翻開,一句一句,講述着仙門修行之理……
此舉,名作講道。
陳操之的聲音低沉,卻似暮鼓晨鐘,直入心扉,給人一種振聾發聵之感。
周圍弟子,一個個閉上了眼睛。
他們拜入師門已久,卻沒有多少次,能聽到師門高手講道。
按照宣明道場的規矩,門人弟子拜入師門之後,師門前輩都會被他們講道三次。諸如橫江以前拜入師門之時,陸青皇開壇講法,曾講了三回,三回之後,便不再多講。至於以後宣明道場弟子的修行之路,大多是自己在宣明高塔裡借閱師門典籍道術,再自己回去修行,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詢問駐守在宣明高塔裡的師門前輩或是師兄師姐。
難得像今日這樣,神魂高手聚攏門下弟子,正兒八經開壇講道。
衆人聽得如癡如醉,平日裡領悟不到的亦或是領悟得到的,平日裡已經修煉有成的或是沒有修煉成功的道術、道法,以及師門法訣精義,在這一場講道理,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陳操之活了數百年之久,修至了神魂境,其人生閱歷,其修行歷程,以及對於宣明道場諸多道術仙法的理解,早已遠遠超出了道臺下方聽到的後輩弟子。
就連陳操之的親傳弟子顧惜風,也是聽得如瘋似顛,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愁眉苦臉,一會兒喜笑顏開,一會兒手舞足蹈……
唯有橫江和獨孤信,閉目不語,如老僧入定,全無一絲反應。
陳操之講着講着,又睜開了眼睛,看着下方聚精會神聽講的門人弟子,很是欣慰,可當陳操之發現橫江與獨孤信神色平靜,神態沒有半點變化之時,陳操之先是眼神有些疑惑,驚疑這兩位弟子爲何對他的講道沒有反應,不過片刻之後,陳操之心中已滿是欣喜。
橫江與獨孤信二人,都不是那種不尊師重道之輩。
獨孤信是陳操之看着長大的,陳操之雖不知獨孤信身份底細,卻對於獨孤信的心性,很是瞭解。
至於橫江,陳操之也知道這個二十歲才拜入師門之人,一直以來,對師門前輩都是極爲敬重。
“這二人僅僅是在聽聞講道,卻沒有在我這番開壇講道里,受到任何的影響,甚至沒有仔細的體會我話語中的意思,這並不意味着二人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而是二人的修爲道行,已是非同小可,我這一番講道,對於他們而言,沒多少用處。只因我陳操之是他們的師伯,這兩人才正兒八經坐在這裡聽我講道,若換做別人,只怕他二人早已走了……”
陳操之心中暗暗想着,口中講道之言卻不曾停止。
講得累了之後,陳操之就拿出一顆靈桃,吃上幾口,稍做休息,繼而接着往下講。
如此講講停停,這一場講道,持續了許久。
第六天,一道劍光,載人自遠空而來,飛向宣明山。
橫江以衆妙之相眼罩施展龍眼術,遠遠一看,認出劍光上的人,是和他同一年拜入宣明道場之人,叫做韓劍。
劍光並未直接飛至宣明山,而是停在了宣明山腳下。
韓劍自山門之處,御風踏步而上,直達宣明高塔所在之處,遠遠超陳操之拱手施禮,得到陳操之頷首示意之後,韓劍才走到衆弟子前方,來到橫江身邊,盤膝坐了下來,將祖師爺賜給他的分景之劍,橫着擺放在膝蓋上。
橫江與韓劍,已有許久不曾相見。
如今,韓劍已從當年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大成人,變得玉樹臨風,相貌極爲俊朗。他穿着宣明道場弟子制式的雲紋道袍,頭戴玉冠,腰懸玉佩,膝橫長劍,周身氣息飄逸,具備着劍仙該有的諸般風流倜儻。
韓劍這般人物,放到哪兒,都會成爲矚目的焦點。
可如今他雖坐在橫江身邊,卻不着痕跡的將自己落座的位置,稍稍往後靠了少許,正好位於橫江側後方。
韓劍來了之後,陳操之依舊沒有停止講道。
宣明道場弟子都是精挑細選而來,數量比不得其他道場,雖號稱東南第一大派,可內門弟子往上,卻只有二百餘位。這些弟子修爲有高有低,有些已然辟穀,有些尚且只是仙門修士或者道徒,不能辟穀,須得日進三食,每逢到了飯點,陳操之也會停下來,啃幾口靈桃。
日升日落。
如此又過了半月有餘。
陳操之終於不講了。
講道二十一天,陳操之本就佝僂的身形,變得更加枯瘦。原本他雖滿頭銀髮,卻精神抖擻一絲不亂,如今頭上的銀髮也像枯草,十分雜亂,且陳操之的面色變得越發的暗黑。最開始顧惜風還以爲是做得久了,灰塵沾染了他師尊的身軀,便施展出避塵決,意圖洗清陳操之身上的髒東西,卻全無半分效果。
顧惜風的神色,越來越悲切……
“諸位。”
陳操之衣袖一甩,臉上二十餘日以來極少有變化的莊嚴神色蕩然無存,面帶一絲和煦的笑容,道:“除了前往深淵地獄之人以外,餘下的宣明弟子,如今都在此處。趁着人齊,我正好有一些事情,向諸位宣佈。自今日起,宣明道場一應大小適宜,歸獨孤信統管。在我掌門師弟回來之前,獨孤信師侄就是我宣明的掌門。”
衆人齊齊迴應,“弟子遵命!”
陳操之點點頭,又道:“橫江乃我宣明道場真傳弟子,務必輔佐扶持獨孤信,不得有誤!”
橫江點點頭,答應了。
陳操之再道:“韓劍也是我宣明道場真傳弟子,自今日起,前往宣明山側峰裡的涅槃洞府,鎮守五千年前祖師爺得道昇仙,修成純陽仙人的根基之地。”
韓劍道:“是。”
陳操之又道:“我門下親傳弟子顧惜風,暫代陸青皇師弟門下真傳弟子之責,主管食堂與靈獸園。”
顧惜風跪地拜倒,領了命令。
陳操之點點頭,將微微眯上,似昏昏欲睡的眼睛,竭力睜大,掃視道臺下方廣場裡的宣明道場弟子,道:“我這番安排,你等可有異議?”
衆人齊齊拜倒,道:“弟子尊師伯之令。”
陳操之這在心滿意足,閉上了眼睛。
噗通!
顧惜風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有些頗有修爲的宣明道場弟子,已經猜到即將要發生何事,明白陳操之爲什麼將宣明道場之事安排的妥妥帖帖,有些拜入宣明道場時間不久的弟子,不知道陳操之爲何如此,便一眼茫然,直到他們看清楚顧惜風跪地不起的悲態,才隱隱猜到了幾分。
橫江與獨孤信對視一眼,二人皆通過衆妙之相眼罩,看到了陳操之身上,呈現出一種灰白色氣息。
這是死氣!
死氣滿身,意味着大限將至。
所有宣明道場弟子,漸漸的全都屏住了呼吸。
因爲氣氛太過壓抑,就連山間的鳥雀,林地裡的蟲蛙,都停止了叫聲。
整個高塔周圍,鴉雀無聲,寂靜得讓人窒息。
顧惜風跪在地上,凝視着道臺上的陳操之。
過不得多久,陳操之氣息已決。
叩!叩!叩!
顧惜風再度跪下,朝陳操之三跪九叩,當他擡起頭來之後,口中亦是發出一聲悠長的悲鳴,“師尊……歸天了!”
獨孤信深吸一口氣,跪地一拜,沉聲道:“恭送師伯!”
在場宣明弟子,包括橫江與韓劍在內,全都朝陳操之跪了下來,額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仙門葬禮,很是繁瑣。
凡俗間越是流傳悠久的世家大族,越是規矩繁多。仙門中人壽命悠長,宣明道場更有五千年的傳承,門中葬禮的規矩比起凡俗間的帝王而言,雖不及皇帝的葬禮奢華,卻更加隆重,更加莊嚴肅穆。
獨孤信以掌門身份,親自操辦喪事。
橫江領着韓劍與顧惜風,跪在靈堂裡守靈。
至於宣明道場其他門人弟子,則因身份地位不夠,沒有資格留在此處。
顧惜風因傷心過度,且本就修爲比不得其他三人,在傷心了一整日之後,心神勞損,於是被橫江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早已沉沉睡去。
獨孤信因爲要執掌整個宣明道場,事務繁多,也暫且離去。
靈堂之內,只剩橫江與韓劍守靈。
宣明山高。
山高則風大。
後半夜山風吹刮,襲入靈堂。
韓劍手臂一揮,以衣袖遮住狂風,免得棺木下的長明燈熄滅,同時藉此機會,言道:“師兄!我本以爲,師兄至少要數十年,才能突破至神魂境,沒想到師兄如今已達夜遊境界,真是可喜可賀!”
韓劍言盡於此,其他話語,半句也沒多說。
橫江卻明白韓劍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於是回答道:“我從來沒用魔功來增長修爲。”
韓劍眼神一抖,顯然他心中很是震驚,眼中卻帶着一絲驚喜,當即追問道:“果真如此?”
橫江點點頭,神態很是溫文爾雅。
“我也從未食人飲血吞魂!”韓劍昂起頭來,猛地一甩頭,將玉質發冠衰落,同時也讓頭髮上的黑色如潮水一樣褪去,變成了滿頭白髮,他咬咬牙道:“敢問師兄,每逢月中十五,月圓之時,那生不如死之苦,師兄如何捱過去的?”
橫江淡然一笑,道:“熬!不能熬的時候,就再熬一熬。到了實在不能熬的時候,也只要再熬一熬,也就熬過去了。”
韓劍對橫江這個答案,似乎很是滿意,朗聲大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徐夜月那個妖女,絕對是在騙我!我韓劍的師兄,怎麼可能連區區心癮,都熬不住?都耐不住?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