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十七五指一翻,緊緊握住青嵐的手腕,猶如套上一圈鐵環,沉重的身軀倚在她肩頭,一呼一吸如破損的皮槖,斷斷續續,夾雜着驚心動魄的嘈音。傷勢如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體內一芥洞天難以維繫,漸次崩塌,赤銅鑄恨棍、參天造化樹、天啓寶珠、風火金砂、九天十地陰煞針逐一飛出,零零碎碎落了一地,唯有天后姜夜賜下的那道“誅仙”金符,始終附於眉心泥丸宮內,金光隱現,牢不可失。
青嵐催動鏡光,將諸物收起,暗暗心驚,這一人一棍的厲害,她再清楚不過,深淵西方之主單憑反震之力,便將其重創,肉身距離崩解不過一線,勉強吊住一口氣,不知境況如何,不過聽帝子的口氣,有驚無險,似無大礙,她又稍稍放下心來。
十惡兇星血光迷濛,星力不絕如縷,垂落在魏十七顱頂,將他肉身護住,青嵐不敢怠慢,緊咬銀牙,身軀由實轉虛,爆出一團絢爛鏡光,將他挾裹而去,星馳電掣撲向雲漿殿。雲山霧海被一道凌厲的勁氣攪動,蕩然無存,尖銳的音爆聲連成一片,前一聲未絕,後一聲已在千丈之外。
雲漿殿嗡嗡震顫,鏡光倏忽而至,九門轟然洞開,勁風肆虐,吹得梅真人衣衫獵獵,滿頭秀髮飛舞如火。她秀眉緊蹙,探出右手輕輕一按,一點劍光閃動,勁風“呼喇”一聲分在兩旁,在大殿之內盤旋激盪,如潮水一般隆隆作響。
一道鏡光疾射而至,略一盤桓,落於雲漿殿內,現出魏十七偉岸的身形,右手緊緊握住一節纖細的手腕,幾近透明。
“你捏疼我了!”青嵐身軀晶瑩剔透,鏡光忽明忽暗,一時竟不得成形。魏十七深深吸口氣,定了定神,鬆開五指,鏡光倏忽黯淡,青嵐俏生生立於他身旁,手腕留下一片青紫,秀眉緊蹙,用指尖小心翼翼輕撫一下,嘴角抽搐,似乎痛徹骨髓。
梅真人察覺不對,快步上前將他扶住,一時間關心則亂,慌了手腳,全無往日的鎮定從容。
十惡兇星不離不棄,懸於雲漿殿上空,魏十七向青嵐微一頷首,勉強道:“多有得罪,異日得便再行相謝。”青嵐知他急於覓地療傷,此番得了個人情,收穫不小,當下道一聲“無妨”,斂袂告退,行雲流水般離去。
魏十七倚在梅真人身上,閉上雙眼,緩緩汲取星力,元氣卻始終不得回覆,痛楚尚在其次,最爲棘手的是,肉身由內到外,無有一寸完好,全靠星力維繫,無從遁入五明仙界養傷。胸悶氣躁,心煩意亂之餘,他忽然記起臨別時帝子的提點,“深淵之軀剋制諸般法寶,尋常手段徒勞無功,唯體修可破,五明宮主可多用幾分心思。”
他都傷成了這副模樣,還說什麼多用幾分心思。
肉身潰敗,心思卻倍加活泛,梅真人的身體溫軟如玉,清冷的體香絲絲縷縷鑽入鼻孔,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流石峰,鉤鐮宗,魯平,五色神光鐮,泥丸宮驟然一跳,一縷青冥劍絲將其分屍,肉身重創,妖元耗盡,巴蛇妖丹反噬己身,晝伏夜出,茹毛飲血,撐不過,淪爲野獸,撐得過,法體大成。
東溟城,接天嶺,金剛法體,開闢魂眼,魂魄煎熬,臟腑破碎,筋骨扭曲,血肉撕裂,直至煉體大成,成就五方破曉神兵真身。
魚龍洞,天后看了他一眼,剎那間五雷轟頂,七竅滲出淡金的精血,筋骨寸斷,神魂如刀割,鋼筋鐵骨,一寸寸一分分都被掰碎,胸中的狂怒卻似燎原之火,焚燒着每一個毛孔。
多少次置於死地,多少次破而後立,每一步都踏着自己的屍體前行,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天后姜夜尚未爲她所作所爲付出代價,他如何肯輕易放手?執念甫動,惡念橫生,怒火熊熊而起,將殘軀焚燒,他緊咬牙關,艱難地擡起頭,視線穿透大殿屋脊,直刺星域深處,十惡兇星。
這一刻,命星照進命運,獸紋臂甲寶光閃動,投射而出,勾勒出繁複的禁制,迴環勾連,如江海涌流,星雲轉動,梅真人只覺肩頭一輕,魏十七憑空消失,只留下一截殘損的臂甲,輕輕巧巧落入她掌中。
梅真人呆了半晌,將臂甲慢慢套於左臂之上,餘溫尚存,與她的體溫融爲一體,她輕輕鬆了口氣,以手理髮,鬆鬆挽了個髮髻,若有所思。
五明仙宮高大空曠,靈機穿梭不定,魏十七靜靜立於正殿內,舉目四顧,四下裡空無長物,自身已渺小如螻蟻。沸騰的熱血漸漸冷卻,靈機輕拂,溫柔得像三月的風,"qingren"的手,緊繃的身心一點點鬆弛下來,顱頂驀地一跳,靈機池汩汩涌出一汪熱流,瞬息漫過每一個角落,受損的肉身漸次癒合,痛楚與酸癢糅雜在一起,他忍不住哼了一聲。
星力大盛,醍醐灌頂,牽引靈機涌入體內,魏十七心中大定,深知這一劫終於渡過,假以時日,肉身定可回覆如初。
他盤膝坐於五明仙宮內,眉心一點金光忽明忽暗,丹田內一團氣運忽漲忽縮,物我兩忘,不知今夕何夕。
仙宮之中不記年,不知過了多久,後頸驀地一跳,第二處靈機池熱流滾滾,傷勢癒合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許多。魏十七心中不覺一動,頓記起之前與彌羅宮主燕南征對峙,鼓盪氣運,五處魂眼齊齊震動,星核炸開,開闢出“靈機池”。帝子所言“多用幾分心思”,正在於此。
仙宮之外,雲漿殿中,梅真人輕撫獸紋臂甲,憂心忡忡。正陽門外一場大戰,塵埃終於落定,西華元君坐鎮深淵,帝子迴歸天庭,諸宮各有賞賜,唯獨五明宮悄無聲息,無有動靜,宮主魏十七入仙界養傷,至今杳無音訊,屈指算來,已過去十載春秋。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在五明仙宮中,獨自苦守了多少年月?
梅真人覺得思念一個人,難以割捨,念茲在茲,揮之不去。這十年中,她常常記起魏十七說過的幾句話,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