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梅真人衣袂飄飄,緩步踏上蓮花峰,放眼望去,四下裡雲海滾滾翻涌,罡風凌厲,山石偶露猙獰一角,旋即隱沒無蹤。夕陽殘照,鎮妖塔刺破蒼穹,九層八面,恍若青銅鑄就,接骨木浮宮遙遙相對,靜默無聲,一塔一宮,相看兩不厭。
浮宮門戶緊閉,杳無人跡,梅真人略感失落,正待舉步,忽然心血來潮,扭頭望去,只見鎮妖塔下,坐着一個孤單的身影,雙手抱膝,癡癡望着雲海,心無旁騖,似在緬懷過往。
接骨木浮宮乃魏十七清修之地,梅真人執掌雲漿殿,將蓮花峰方圓數千裡劃爲禁地,非有要事,甚少涉足,鎮妖塔下這女子分明是一具傀儡,卻又與流蘇截然不同,蓮花峰什麼時候多出這麼個侍女來?梅真人心存疑惑,緩步行至她身旁,輕輕咳嗽一聲,那女子聽若不聞,只管自己怔怔出神。
她的身高腿長,髮色很深,鼻樑挺直,雙眸璀璨如星,嘴脣緊緊抿在一起,看上去好勝倔強,缺少女子的溫柔。梅真人從未見過她,心中卻有一絲莫名的親近,她矚目良久,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如泥塑木雕,一動不動。
梅真人緩緩伸出手去,食指觸及她冰涼的臉龐,那女子睫毛微微一動,卻沒有更多的觸動。她仿似一具牽線木偶,懵懵懂懂,無有靈智可言。梅真人暗暗嘆息,眸中星雲轉動,意欲以慧眼細細察看,忽聽得千里之外響起隆隆濤聲,水雲聚散,濁浪翻滾,陰元兒縱冥河匆匆掠過天際,須臾降落於蓮花峰上,風塵僕僕,上前見過梅真人,略有幾分拘謹。
造化弄人,判若雲泥,梅真人成就真仙,執掌雲漿殿,風光了得,她卻了無寸進,枯守於雲漿洞天內,寸步不離,打點一宮一塔。路是自己選的,魏十七給了她機會,一枚子珠,能有今日的成就,已是不易,但說心中從此風光霽月,無有掛礙,卻也沒有這麼通達。
七曜界提耶洲七大鬼族,各以一顆太陰元命珠爲傳承,每隔萬年,七顆太陰元命珠聚於一處,誕下一枚子珠,鬼族輪流遣族人持子珠跨海而出,到別海他洲繁衍生息,傳承鬼修道統,陰元兒便是子珠通靈,成就器靈之身,跟隨魏十七飛昇天庭。屠真、流蘇、陰元兒俱是下界追隨魏十七的舊人,梅真人顧念當年的情分,從無頤指氣使之舉,執掌雲漿殿後,凌駕於衆人之上,她更是風輕雲淡,禮數有加。
梅真人擡手虛扶,陰元兒趁勢起身,見她頻頻打量鎮妖塔下抱膝而坐的木訥女子,微一猶豫,分解道:“梅殿主可識得此女?”
梅真人微微搖首,“既在蓮花峰頂,想必陰/道友知她出身來歷。”
陰元兒道:“此女乃大人煉製的一具傀儡,渾渾噩噩,尚未開智,安置於浮宮之內,囑咐妾身悉心看護,莫要限制她行動。”
“她叫什麼名字?”
“大人喚她‘小瑤’。”
梅真人按捺不住好奇,真元灌注於雙眸,施展秘術,目放白光,將那女子裡裡外外看了一遍,心下了然,傀儡之軀,大抵與流蘇相仿,卻並非如陰元兒所言神智未開,其神魂迷失,流逝湮滅,只剩下些許執念,與癡呆兒相仿。不知怎地,她幾乎可以肯定,在魏十七心目中,此女的分量遠重於流蘇沈幡子。
耳鬢廝磨,肌膚相親,卻並非無話不談,魏十七心中藏了無數過往,不曾,也不願向她提起。梅真人心念數轉,隨口問道:“流蘇安在?”
流蘇將神魂寄於傀儡之軀,水乳/交融,合而爲一,終究是外物,離不開青雀精魂屏溫養鞏固,梅真人雖是魏十七身邊人,卻未必得聞箇中隱秘。陰元兒頓了頓,含糊其辭道:“流蘇在浮宮內溫養神魂,不知殿主蒞臨。”
梅真人又看了那女子一眼,拂袖步向浮宮,伸手輕推,禁制層層解脫,門戶無聲無息盪開。這座接骨木浮宮乃是她親手打造,一樑一柱瞭然於胸,這麼多年過去了,魏十七並未作絲毫改動,是覺得沒有必要,還是以此紀念當年的那段情分?
樑柱未改,但屋脊四壁,經陰元兒之手,取用雲漿洞天古木石髓再度修復,非復曩昔模樣。梅真人舉目望去,居中闢塵榻空無一人,上懸千音鬼鈴,黑煙纏繞,鈴音若有若無,左首立了五尊姿態各異的鐵佛,多首多臂,金剛怒目,中央大日如來,東方阿闍佛,南方寶生佛,西方阿彌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是爲斜月三星洞五輪傀儡,右首擺放一座青雀精魂屏,霞光明滅,屏內自成天地,能補全神魂,操縱傀儡,別有一番妙用。
闢塵榻,千音鬼鈴,五輪傀儡,目光所及,往事歷歷涌上心頭,梅真人不覺低低嘆息。
陰元兒快步上前,五指撫過青雀精魂屏,攪動霞光,旋開一道門戶,十餘息後,流蘇匆匆而出,眉宇間略有憔悴之色,顯然溫養神魂嘎然而止,對她不無影響。梅真人心細如髮,略一沉吟,便將前後緣由猜到**分,她微露歉意,招招手將流蘇喚到身旁,撫摸着她的秀髮,溫言寬慰了幾句。
不經意間,她向陰元兒揮揮手,命其退下,陰元兒如釋重負,告辭退出浮宮。她深知魏十七性情,對過往之事一向諱莫如深,梅真人打聽一二,或許一笑了之,她若是摻和在其中,保不定就種下芥蒂,遺留後患。
人總是會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半人半妖的小修士了。
梅真人見流蘇心緒不寧,神魂不穩,拉着她的手並肩坐於榻上,探出食指輕輕點在她眉心間,以真元徐徐安撫。流蘇漸漸平靜下來,赧然微笑,雙手緊緊握住衣襟,有些不好意思。
梅真人說了幾句不相干的閒話,不經意問起鎮妖塔下,那抱膝而坐的高挑女子,流蘇卻是知曉其來歷,躊躇片刻,低低道:“她是主人攜往天庭的一道神魂,近些日子才寄於傀儡體內,境況……不是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