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雲峰位於東溟城以西,距其餘二十三峰甚遠,離羣索居,再往西,便是天災過後的殘破之地,千萬裡生機泯滅,寸草不生。 魏十七懶於經營洞府,隨便找了個洞穴容身,阮、秦、餘三女常來看望他,孤身有諸,聯袂有諸,順便幫他打點一二,天長日久,洞內有了幾分像樣的規模,石桌石凳,燈龕蒲團,一茶一飲,都顯出女子的心思。
這一日,晨霧瀰漫,餘瑤挎了一隻食盒走在山路上,腰肢搖曳,步履如飛,無移時工夫便登上回雲峰。
依舊是草木妖嬈,山石巖巖的舊貌,這些年早看熟了,餘瑤神思不在此,匆匆來到洞前,一步跨出,剎那間天旋地轉,眼前一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方全然陌生的天地,目光所及,到處都是灰濛濛的大廈,天空被分割爲怪異的形狀,堅硬整飭的道路不見土石,服飾離奇的行人,往來穿梭的鐵匣子,空氣污濁,噪聲貫耳,吵得人心煩意亂,一面方方正正的水鏡懸於空中,大胖女人唱着她聽不懂的歌謠……她彷彿是透明的,誰都看不見她,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帶着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
別樣的繁華,別樣的熱鬧,餘瑤有些心亂,匆匆避進一條小巷,到處都是牆,縱橫交錯,迎面而來的面無表情,從後越過的留下背影,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心也隨之慌張起來。
這是哪裡?她在哪裡?
一點點加快腳步,在牆與牆之間奔走,喧譁的噪音越來越遙遠,越來越低,不知不覺誤入一個院子,高樓破舊,悄無人蹤,四輪的鐵匣子,二輪的怪車,停得亂七八糟,一排門戶鐵門緊閉,只有最靠右的那間隙開一條縫。彷彿被某個聲音蠱惑,被某雙手牽引,鬼使神差,餘瑤拉開鐵門,走進陰暗的樓道。空氣中瀰漫着渾濁的氣息,說不出是什麼怪味,樓梯髒亂,每一層有三戶,一戶靠左,兩戶靠右,樓道堆滿了雜物,牆面污穢不堪,印着一方方印章般的字樣,牆角的蜘蛛趴在網中央,靜默不語。
什麼聲音都沒有,靜得聽得到心跳,餘瑤沿着樓梯一圈圈往上爬,樣式各異的鐵門,每一扇都緊閉,她猜測着門背後隱藏着什麼,一直來到六樓,忽然,左手一扇門慢慢朝裡打開,她看見魏十七站在門內,剪着古怪的短髮,穿着古怪的衣褲,蹬一雙沒有後跟的布鞋,手裡拎着一本厚書,拇指卡在書頁間,微笑着望向自己,神情是那麼溫和。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魏十七。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
“這是什麼地方?”魏十七重複了一遍,臉上笑容漸漸隱去,彷彿換了一個人,伸手在她眉心輕輕一點。餘瑤只覺一陣細微的酸楚鑽入雙眼,剎那間,眼前一切色相層層淡去,只留下一縷縷極細的妖元,編織成無數符籙,困鎖住五行元氣。原來她身處的這個世界,並非真實的存在,而是符籙衍化。
唯有自己,纔是真實的。
魏十七身影模糊,猶如一道若隱若現的幻影,他嘆息道:“花費了這許多心思,纔算略有小成,嘿嘿,以妖元成域,可謂妖域。”
餘瑤心下了然,她聽阮靜說起,魏十七早就修成劍域,之後又盡棄諸般飛劍法寶,專一鍛鍊身體,走上了體修的老路。這些年在回雲峰,他並未虛度光陰,潛心修煉,琢磨出妖元化域的法門,實在是意外之喜。
魏十七捻過抽出一縷符籙,雙指一搓,將妖元驅散,留下一根堅韌的黑線,細若遊絲,細看,由兩股魂魄之力交織而成,妖元取代真元,魂力取代劍絲,這纔是妖域的關鍵。不過兩股魂魄之力只是一個起點,什麼時候他能同時驅動“魂眼”中五道精魂,妖域將脫胎換骨,推向五方破曉真身所能承受的極致,到那時,即使面對傅諦方,他也有信心一戰定乾坤。
雙眼痠澀,符籙漸次隱沒,色相一層層覆上,餘瑤發覺自己仍站在鐵門外,與魏十七兩兩相對,眼前的一切是那麼逼真,她忍不住伸手點了點牆壁,指尖留下的觸覺確實無誤,明明白白告訴她,那是一堵牆。她豔羨不已,心中一陣失落,低聲道:“我也能走到這一步嗎?”
這些年光陰荏苒,她失了進取的銳意,止步不前,他卻繼續前行,原本就遙遠的距離,如今連視線都變成得不可及。投入八女仙樂屏就真的能留在他身邊嗎?秦貞決定投身鬼道,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她動搖了。到底如何才能長久地陪在一個男人身邊,不離不棄?
魏十七將書放到一邊,道:“以劍絲爲骨,驅動真元,結成意符,禁錮元氣,成就萬物,判定法則,是爲域。你有你的域,我有我的域,你學不來我的域,我也學不來你的域,無他,唯有多試,試上千萬遍,天地至理,種種玄機自然明悟於胸,劍域也罷,妖域也罷,得自這方天地傳授,無關師承。”
餘瑤喪氣道:“不過這第一步,須得先修成劍絲,是嗎?”
“不錯。”魏十七伸手摸摸她的臉頰,道,“劍道大成,是爲劍絲,劍域也罷,劍靈也罷,只是劍絲運轉的神通而已。劍修七關,實則爲六,劍絲關以上,唯有洞天。”
餘瑤摸了摸左腕的儲物鐲,心中掛念着八女仙樂屏,展顏一笑,道:“這些說法駭世驚俗,我聽不懂,反正這輩子,我也沒法修成劍絲了。”
魏十七注視了她良久,將手一揮,收起劍域,餘瑤下意識閉上眼,只覺一陣暈眩,再睜開眼時,已立於熟悉的洞穴中,四下裡光線暗淡,石桌石凳,燈龕蒲團,都經她親手擦拭,諸般物事,閉着眼睛也能找到。
魏十七靜靜注視着他,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她把食盒放在腳邊,按捺不住衝動,上前用力抱住他,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氣息。今夕此刻,一切雜念都遠去,餘瑤拿定心意,不再動搖,一生只能做一次選擇,她不爭,也不悔。
溫存了片刻,餘瑤從他懷裡掙脫,從石龕中取出油燈和火鐮,點燃了擱在桌上,又取出酒菜,笑吟吟道:“這是九轉紫蘿酒,你的秦師妹釀的,菜是木蓮師妹親手做的,快嚐嚐!”
陪他喝了幾杯酒,說了一陣閒話,燈光之下,她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嫵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