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棱下靠着一張狹長的半桌,居中擺了一尊黑黝黝的精鐵佛像,三頭六臂,盤膝結跏跌坐,一張臉作金剛怒目,一張臉作菩薩低眉,一張臉五官俱無,形同白紙,六條手臂丫丫叉叉,捏定說法印,無畏印,禪定印,降魔印,與願印,靜默無言。鐵佛左首擺了一座三足鼎爐,只有巴掌大小,銀光閃耀,內外銘刻符籙,做工甚是精巧,右首是一串紅珊瑚珠,乃是魏十七在荒北城大擺壽宴,海妖王奉上的賀禮。
佛曰三面佛,鼎曰銀光鼎,俱是當年魏十七在歲末賭局中贏得的彩頭,遺失在下界,不知所蹤,秦貞憑着印象,命人重新鑄造,權當是個念想。
她懷念過去,念茲在茲,念念不忘。
世事如轉蓬,生死忽一念,捨棄肉身,轉修鬼道,藏身於通竅石中,追隨魏十七來到大瀛洲,陪伴於他身旁,轉眼又要分離。五印十勢訣,陰火訣,烏木鬼王訣,通竅石,七竅洗心藕,這些都改變不了她的命運,鬼道真傳,築基、陽雷、氣脈、寄魂、通神、地仙,她止步於“寄魂”,再不得寸進。有提耶洲陰元兒指點,大象軀殼寄魂,用功亦不可謂不勤,卻始終無法突破通神關,命數使然,爲此她愀然不樂。
阮靜奪舍重生,一門心思修煉“天狐地藏功”,修爲日益精進,假以時日,或可比肩十大天妖,成就真仙。可是她呢?難道就這樣老死大瀛洲?魏十七飛昇天庭,無法攜她同往,日後雖有一線可能重返下界,她卻不願寄希望於縹緲的可能。
她跟師兄說了自己的打算,溫柔而堅定。大象軀殼,便是真仙也求之不得,秦貞卻棄之如敝履。
魏十七答應了她,一如當年。
仙靈島山崖之上,魏十七催動真元,一聲雷鳴,將混沌一氣洞天鎖打開,他提起右手,輪動五指,輕輕分開時光洪流,等了數息,一道灰影飛將出來,現出矮胖笨拙的身軀,頭髮亂蓬蓬,半張着嘴,露出黃黑的爛牙,掩飾不住驚駭之情。
大瀛洲主,真仙之軀,周吉嚥了口唾沫,腿腳有些發軟,之前的一點小心思,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
魏十七伸手一抹,洞天鎖彌合如初,他擡眼打量着周吉,緩緩探出拇指,按向他眉心。他下意識退了半步,仰頭閃避,魏十七拇指懸在空中,眸中幽遠,星雲轉動,靜靜注視他。周吉臉色大變,忙踏上半步,主動將眉心貼在他拇指上,苦笑一聲。
剎那間,周吉的記憶涌入腦海,他在下界一舉一動,所思所想,盡皆展露於眼前。魏十七收回拇指,若有所思,頷首道:“奪天地造化,竊取本源之力,成就顯聖境,果然是受益匪淺。”
周吉暗暗鬆了口氣,道:“僥倖而已。”
魏十七低頭沉吟片刻,將屠真喚來,命她往廣濟洞,將混沌一氣洞天鎖交與梅真人,代他傳句話,“此鎖本源大損,天魔被困其中,成無源之水,非有意外,終不得脫。”
屠真低聲應允,看了周吉一眼,忽然感到莫名的輕鬆。
魏十七揹負雙手,望着水光山色,碧蓮搖曳生姿,囑咐道:“逗留此界時日無多,我將去往天庭,重開一番天地,你既然有此修爲,有此神通,可與我同去,以爲臂助。”
“是。”周吉無可無不可,此事本就輪不到他置喙。
魏十七一拂衣袖,將他收入“一芥洞天”內。
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當喧譁的都市呈現於眼前,周吉鼻子發酸,熱淚盈眶,過往的歲月一幕幕閃過眼前,一個人租房子,一個人找工作,一個人吃飯洗碗看書睡覺,一個人慢慢變老,度過等待中的時光。
他終於明白過來,魏十七把過去的一部分抽離,成就了自己。他是那段記憶的具現,不曾忘記,無法磨滅。是告別,也是紀念。
他舉起衣袖揉了揉眼睛,嘀咕了一句:“謝謝。”
周吉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讓他覺得親切,他不假思索,奔走在大街小巷,匆匆轉入一個院子,走進陰暗的樓道,三步並作兩步,沿着樓梯爬上六樓,喘着氣推開左手一道門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客廳裡擺着半新不舊的餐桌,右邊是廚房和衛生間,左邊是通陽臺的臥室。
他猶豫了片刻,舉步踏進玄關,隨手掩上防盜門,“砰”一聲響,鎖舌卡進門框,將整個世界拒之門外。
臥室裡什麼都沒有改變,單人牀,書桌,電腦,書架,藤椅,他數着自己的心跳,聽着猶豫的腳步,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生怕這是一場隨時都會醒來的夢。
藤椅吱吱嘎嘎作響,他慢慢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愜意的笑容。隨手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具現之城》,翻了幾頁,又伸長胳膊打開電腦,放了一段《卡農》,整個房間頓時亮堂起來。他知道自己會慢慢老去,先是眼珠變渾濁,接着發落齒搖,臉上開始有皺紋,身上散發出老人味,行動開始不靈便,最後是白內障,耳聾耳鳴,牙病,頸椎炎,肩周炎,支氣管炎,腸胃病,腰腿疼,腰椎間盤突出,前列腺增生,尿頻,便秘,痔瘡,骨質增生,關節疾病,神經衰弱,瘙癢,暈眩症,高血壓,糖尿病,心腦血管病,癡呆,中風,惡性腫瘤……到頭來,我們總是掙扎着活成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逃不掉的……”他輕輕對自己說,“衰老是年輕是精力旺盛的代價,這具身體,不是爲老年準備的,動物沒有老朽的時候,它們等不到老,就已經死了……”
他茫然擡起眼,目光穿過窗戶,投向遠方。他看到一片濃郁的綠,遮天蔽日,生機勃勃,他的心漏跳了半拍,緊接着如密集的鼓點,血液上涌,雙眸越來越亮。
周吉丟下書,霍地站起身,衝到陽臺上,探出大半個身軀,望着城市中心,那棵參天巨樹的濃密的樹冠投下大片陰影。他低下頭,嘿嘿笑了幾聲,脅下掙出一雙五色翅膀,輕輕一扇,騰空而起,投向支撐起洞天的參天造化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