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浪山,光明神殿。
一間牆壁四周都掛滿了美婦畫像的密室內,一個身材高大,全身都籠罩在一件黑色長袍裡的男子坐在牆角的一張石榻前,神色複雜地看着榻上平躺着的一個美麗女子。那男子渾身透着一股邪異,面戴着一張猙獰的青銅面具,卻是那光明左使獨孤閻。而那女子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其容貌竟與掛在牆上的美婦畫像十分神似,正是被青木綠擄來的朱鳳。
密室內點着一盞油燈,昏黃的燭火安靜地燃燒着。獨孤閻默默地盯着那個曾經深深銘刻在他心裡的女子的女兒,心裡感慨萬千,絲毫也沒察覺到自己已經在牀榻前守侯了一天一夜。曾經的往事宛如決堤的洪水,帶着鑽心的痛楚和甜蜜的回憶一股腦兒涌上了心頭。
獨孤閻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軒轅雅姿是在湖心處的石亭上,當時她正扶着憑欄饒有興趣地觀看着湖水裡游來游去的雪鯉(一種能在極寒環境下生存的怪魚)。他遠遠地看着她的嬌小的背影,心裡覺得納悶極了,因爲光明神殿裡從來就未曾有女子出現過。爲了一解心中疑惑,他藏在一塊假山後,靜靜觀察着。只見那女子觀察了好一陣便徑自沿着石階進入了豪華的黑石宮殿。獨孤閻心中大驚,因爲那黑石宮殿正是光明神的住所,在平日裡普通的天神禁衛,甚至是光明護法都被下過嚴令,不得踏入其中半步,就連他和趙寒水也不能隨意出入其中,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不過,他的疑惑很快就得以解開了。因爲第二天,他便奉命入宮去見光明神,在光明神的寢宮內再次見到了那女子。光明神並沒有解釋他和那女子的關係,只是吩咐獨孤閻在未來的數月內確保女子的安全。獨孤閻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不敢問,不過他心裡已然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只是令他奇怪的是象光明神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神怎麼也會有七情六慾。光明神在臨走前又命令他當着軒轅雅姿的面摘下面具,這使他感覺到分外的屈辱,因爲他自小就長相醜陋,所以只好以面具遮掩,光明神這樣做顯然是擔心軒轅雅姿移情別戀,所以事先揭穿他的醜陋面目。當獨孤閻滿含着怨恨和屈辱摘下面具時,軒轅雅姿果如他想象中的那樣被嚇得花容失色。自那以後,他便對光明神懷恨在心。
在接下來的數月內,獨孤閻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讓他高興和欣慰的是,自從上次見過他的真面目後,軒轅雅姿並沒有避而遠之,反倒經常地關心安慰於他,這讓他素來有些自卑的心裡感受到了極大的溫暖。軒轅雅姿表現出來的可愛和善良給獨孤閻、青木綠、桑羽等一衆過慣了刀頭舔血的亡命鐵漢感受了別樣的溫暖,彼此相處融洽,甚爲和睦。在這期間,獨孤閻也對活潑善良的軒轅雅姿產生了愛慕之心,只是他知道她是光明神的人,所以只能將那份愛慕之心深深地埋進心裡。
只是無奈的是,數月的時光彈指即過,光明神又回到了神殿之中,軒轅雅姿也再度被接入了宮殿,與獨孤閻等人分別。然而那時的獨孤閻已經情根深種,明知自己心愛的女子是光明神的人,但仍不時地徜徉在湖心的臺階前,企圖再見到軒轅雅姿一面。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軒轅雅姿再也沒有出宮半步,他只能一天天地飽受相思之苦。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下去,冒着被光明神察覺的危險,展開天聽術想要感受一下軒轅雅姿的存在,卻被他無意間聽到寢宮內傳出的男女歡好之聲,讓他如入冰窖,彷彿置身地獄。爲了發泄心頭的憤怒,他象頭髮怒的雄師一般衝出了光明神殿,卻無意間遇到了軒轅長風。在這之前,他已經從軒轅雅姿的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在怨毒心理的支配下將此事告知了軒轅長風,一場激戰下來兩敗俱傷。自那以後,他對光明神恨之入骨……
想到這,獨孤閻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用力地攥緊了拳頭,絲毫也沒有察覺到鮮血正從他的指尖一滴滴地滑落。
“光明神,你這個禽獸,總有一天我獨孤閻要將你……”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話未說完卻突然停了下來,略一沉思,便飛快地吹滅了室內的油燈,閃身出了密室。
就在他出了密室沒多久,外面石室外的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
獨孤閻望了業已關閉的密室一眼,將握緊的拳頭舒展開來。
沉重的石門打開了,青木綠,桑羽和如來三人魚貫而入,見到站在石室中央,背對着他們的獨孤閻,均感到有些奇怪。不過,他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齊齊朝着獨孤閻鞠了一躬,同聲道:“左使大人。”
獨孤閻緩緩轉過身來,臉上的青銅面具遮掩了一切表情。他看了看三人,目光又刻意在如來的身上多停留了少許,點了點頭,略顯疲憊地在一張石凳上坐下,淡淡地道:“你們回來了,事情談得怎麼樣?”
青木綠和桑羽對視一眼,前者上前一步說道:“不太順利。趙寒水非要見到公主才肯答應。”
“見公主?”獨孤閻冷笑一聲,看着青木綠說道:“難道你沒告訴他公主至今仍未甦醒嗎,再說即使她醒了,也沒有恢復記憶,我要辦的事與公主她似乎沒有什麼牽扯。”
青木綠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桑羽見狀苦笑道:“該說的都說了,趙寒水似乎並沒有多大的誠意。”
獨孤閻冷哼一聲,隨後眉目微閉,沉默了片刻,再睜開時目光卻是對準了一直在旁靜聽的如來,淡淡地道:“如來,你怎麼認爲?”
如來仍然是那身老裝扮,穿着紫紅袈裟,脖子上掛着綠玉佛珠,面白無鬚,看上去甚是精神。見獨孤閻發問,他睜開那雙佈滿紋線的老眼,似笑非笑道:“回左使大人,屬下以爲趙寒水心裡其實是想和我們合作的,只不過礙於臉面,不便立刻答應。”
獨孤閻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了如來一陣,隨後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緩慢的笑聲,一直笑到如來等人頭皮發麻時,才止住笑,冷冷地道:“佛祖言之有理。趙寒水的性情本座十分清楚,他素來就是個無利不爲的僞君子,只不過這一次由不得他耍性子了。前幾日,神殿中已有神光隱現,主神大人出關之日也就在這一兩天了,如果我們再不有所行動,到時誰也沒有辦法向主神大人交差。”說完,他再度冷哼一聲,想是對趙寒水的爲人非常不屑。
如來眼珠一轉,觀察了獨孤閻一陣,笑道:“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獨孤閻瞥向如來,淡淡地道:“講!”
如來微一點頭,笑道:“其實以我們這方的實力已經足可以與梵天的高手火拼一場,並不一定需要趙寒水來插手。”
見獨孤閻沉吟不語,他又趁熱打鐵道:“根據情報,梵天第一高手天刀戚戰和那個近來如日中天的楊天行此刻並不在凌霄城內,只有韓一嘯、赤月空、烈震這三大高手坐鎮,而我們這方有大人這樣的蓋世高手,此外再加上我們這些屬下,奪取一個凌霄宮應該不在話下。再說了,只要我們奪取了凌霄宮,到主神大人一出關,我們的差事就算辦完了,可他趙寒水卻仍然死守在那空屋子裡,一事無成。主神大人明察秋毫,孰優孰劣自能一辨分曉。”
獨孤閻低頭不語,只是負手在背,來回走動,顯是如來的話對他頗有吸引力。
青木綠綠眼一翻,看了頗爲陰險的如來一眼,發出一聲輕微的冷哼,淡淡地道:“大師這話未免說得太不負責任了吧?”
聽到青木綠開口,正在來回踱步的獨孤閻停了下來,目光落在青木綠臉上,卻也沒有說什麼。
倒是如來有些生氣地看着青木綠,冷笑道:“青木護法此話怎講?”
青木綠皺了皺眉,道:“雖然戚戰和楊天行不在凌霄城內,但並不意味着他們不會出現。萬一我們在激戰正酣時,他們忽然出現,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全被打亂了,到時誰來負這個責任?”
如來聞言臉色一變,瞪了青木綠一眼,悶聲道:“青木護法這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即便戚戰和楊天行來了,我們也大可不必畏懼。”
青木綠冷哼一聲,冷笑道:“抱歉,在下差點忘了大師原來也是梵天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修爲高深,法力通天,這麼說大師是有把握戰勝戚戰了?”
如來窒了一窒,朝着青木綠怒目而視,重重地哼了一聲,撇過頭去,卻是沒有再說什麼。他心裡清楚,即便他自己現在修成了太神之身,但要言戰勝戚戰,以他的自負也不敢輕易說出這種話。
獨孤閻看了看青木綠,又看了看如來,略一沉思,道:“你們兩個不要再說了,本座認爲還是謹慎點好。梵天六大高手均非泛泛之輩,尤其是天刀戚戰和魔皇韓一嘯這兩人,修爲奇高,即便是本座和趙寒水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至於妖皇赤月空、巫王烈震、戰神衛青等人雖然比不上戚戰和韓一嘯,但這些人都是久負盛名的強者,別說是本座的勢力,即便是與趙寒水合作,合我們兩方之力也難有勝算,爾等切莫低估了他們。”
如來本是心有不服,但見獨孤閻發話,他也只得強壓下心頭的不滿。
獨孤閻自然看穿瞭如來的心思,心裡冷笑不已,青木綠跟了他這麼多年了,其爲人雖然有些冷淡寡言,但仍不失爲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向來是直言不諱,所以有時侯儘管頂撞於他,他也並不太介意。但如來才進來幾天就開始爭寵,對於他有引薦之恩的青木綠不但不思感激,反而處處顯露出深沉的城府和奪權的野心,讓獨孤閻深爲忌憚。
不過獨孤閻畢竟也是隻老狐狸,看了如來一眼,不動聲色地淡然道:“與趙寒水的合作之事你們就不必插手了,本座準備親自跑一趟。你們下去好好休息,準備迎接明天的惡戰。”
當青木綠三人施禮告退時,獨孤閻在原地沉吟了片刻,忽然又說道:“呃,青木護法,你留下,本座有話要說。”
如來正要出門,聞言怔了一下,回首看了青木綠一眼,眼中怨毒之色閃過,冷哼一聲,隨即和桑羽消失在走廊上。
青木綠關上石門,走到獨孤閻對面,冷冷地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獨孤閻並沒有看着他,而是低頭沉思了一會,然後才擡頭說道:“青木護法,你可曾與戚戰交過手?”
青木綠微微一愣,隨即點頭道:“不錯,屬下曾和桑羽攜手對付過戚戰。”
獨孤閻瞳孔微縮,淡淡地道:“本座記得你們是慘敗而歸,桑羽還差點丟了性命,是不是?”
青木綠低下了頭,道:“屬下無能。”
獨孤閻擺了擺手,道:“這也不能怪你們,戚戰乃是梵天第一高手,以一把天刀縱橫梵天達兩萬年之久,你們敗在他手上並不是什麼恥辱之事。”
青木綠垂首不語。
過了片刻,獨孤閻才又問道:“你可曾見到過他那把天刀?”
青木綠愕然擡頭看了獨孤閻一眼,見他也略顯不安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動,他乃是何等聰明之人,轉眼間已經揣摩到了獨孤閻的心思,卻仍是不動聲色地道:“見過。”
獨孤閻眼睛一亮,上前兩步道:“是什麼樣的?”
青木綠沒有馬上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往日那一戰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裡,似乎眼前又出現了那神奇眩目的金光,心中頓時一寒,原本就淡綠色的臉色此刻看上去更是青翠欲滴。過了半晌,他才做了個深呼吸,略微平靜一下心情,淡淡地說了八個字:“天刀無形,無處不在。”
此話若是聽在別人耳裡只怕尚要費上一番心思才能理解出其中的意思,但落在獨孤閻這個與戚戰同一級數的高手耳中自然立刻明白了這八個字的含義。
“天刀無形,無處不在……”獨孤閻頗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地反覆念着,眼中的神光卻越發的奪目,隱隱間雜着血紅之色。
青木綠靜靜地看着獨孤閻,心裡卻迴盪起戚戰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臉上有痛苦之色。這麼多年來,只有兩個人能帶給他如此強烈的震撼,一個是天刀戚戰,另一個便是當年仙族的首領軒轅長風。現在兩相比較起來,他突然發現戚戰和軒轅長風這兩大超卓高手並非同一類人,甚至可以說有天淵之別。雖然兩人同爲仙族中人,但軒轅長風霸道犀利,性烈如火,如一把擎天利劍,劍未出鞘,便讓人感覺到不寒而慄;戚戰清雅脫俗,氣度超羣,卻能在不經意間給人自慚形穢的感覺。
片刻後,他被獨孤閻陰冷的笑聲驚醒過來,愕然望去,只見獨孤閻的雙目不知何時已是血紅一片,狹小的石室內瀰漫着濃烈的妖氣,那讓人聽之冰寒入骨的低笑正從那冰冷的青銅面具之下緩緩流出。
“好!一個戚戰,一個韓一嘯,一仙,一魔,梵天能出這兩大絕世高手,看來仍是氣數未盡。”獨孤閻在一陣陰笑過後,忽然恨恨地道。
青木綠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依大人之見,明日之事……”
獨孤閻揮了揮手,斷然道:“不,明日之戰勢在必行,你先去知會姜李兩位供奉,本座要去會會趙寒水。”
青木綠沉默了片刻,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石室。
一柱香後,湖心處的涼亭上,獨孤閻和趙寒水對面而坐。
趙寒水白衣賽雪,手中輕搖白骨扇,看着獨孤閻微笑道:“獨孤兄倒是越來越有雅興了,竟然挑了這麼個詩情畫意的地方來商談合作之事,趙某佩服。”
獨孤閻冷眼看了他一陣,象是沒有聽到他暗含諷刺的話,淡淡地道:“趙兄的傷勢恢復得不錯嘛。”
趙寒水笑容依舊,道:“哪裡哪裡,託獨孤兄的洪福,暫時還死不了。”
獨孤閻面色微變,冷哼一聲。趙寒水的話中暗含奚落之意,他豈能聽不出,只怪那日自己糊塗,一時竟被趙寒水瞞了過去,否則這姓趙的又怎會安然地坐在他對面談笑風生。
趙寒水見獨孤閻吃了啞巴虧,心裡暗爽,又道:“聽聞獨孤兄曾與戚戰交過一手,似乎沒能佔到什麼便宜。恕趙某多句話,這可不象獨孤兄的風格啊。”
獨孤閻臉色再變,不過馬上又平靜下來,反脣相譏道:“趙兄不也是被韓一嘯打得落荒而逃,如同喪家之犬嗎,如此說來,趙兄的白骨扇莫非是紙糊的?”
趙寒水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殺機,卻仍是那副處亂不驚,風度翩翩的瀟灑模樣,聞言只是淡淡地笑道:“趙某的白骨扇是不是紙糊的獨孤兄應該最清楚。”
雙方剛見面就一番脣槍舌箭,看來誰也沒有佔到便宜。
知道這麼下去準沒個完的獨孤閻自然是心有不耐,轉移話題道:“我手下的人說趙兄似乎對你我兩人合作攻打凌霄宮一事並無興趣,不知可有此事?”
趙寒水伸出另一隻手來輕敲石桌,皮笑肉不笑地道:“不錯,確有此事。”說完,見獨孤閻的臉色沉了下去,又笑道:“獨孤兄且莫誤會,趙某並非不想與獨孤兄合作,只是傷勢尚未完全復原,到時怕拖了獨孤兄的後腿。”
獨孤閻暗罵一聲“老狐狸”,沉默了一會,當着趙寒水的面,也不知是故意,還是不經意的瞥了涼亭對面的光明神殿一眼,淡淡地道:“趙兄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趙寒水也跟着看了一眼神殿,眼中隱有不安之色,卻並沒有說話,只是手指在石桌上敲得更急了。
獨孤閻看在眼裡,心中冷笑,也故意沉默着不開口。
過了半晌,趙寒水忽然將扇子一收,笑道:“既然獨孤兄如此執意相邀,趙某雖然重傷在身,但也不能不給面子。”
獨孤閻似乎早知趙寒水會如此說,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地道:“所以呢?”
趙寒水故意蹙起眉頭沉思了一會,才道:“只是有一件事尚需獨孤兄幫忙。”
獨孤閻面現冷笑,不動聲色地道:“既然是趙兄的事,獨孤閻自當盡力而爲。”
趙寒水似是思慮良久,道:“是這樣的,趙某聽說獨孤兄已迎公主回宮,趙某身爲屬下,想要前往拜見,不知獨孤兄可否通融一下?”
獨孤閻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點頭道:“趙兄的這番心意實在難得,只是公主尚未甦醒……當然,如果趙兄執意要拜見,本座又豈敢阻攔,請隨本座來。”
說完,獨孤閻起身走下涼亭,朝大湖左側走去。
獨孤閻走後,趙寒水看着獨孤閻的背影一陣冷笑,隨即展開手中的白骨扇,飄然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