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川做過很多生意,在九州廣陵兜售倀鬼傀儡,在萬里荊荒入局學院,在虛陵洞天收租道門……乃至開創道庭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次對天下資源的壟斷和再分配。
他深知,此間沒有絕對的公平正義。
他用腳指頭也能算到,肯定有人打着他的名義,私下受賄,收受好處。
這就是人性。
因此開設美顏館時,他早已猜到多多少少會有蠅營狗苟牽扯其間。
對於譚蘇敏父親尋來,他並不吃驚;
甚至也不驚訝逍遙館主收取保護費。
他唯一沒料到的是,當地灰色勢力竟然那麼早就注意到他了。
譚蘇敏是他第一個客戶。
如果不是一直觀察他,斷然不會利用譚蘇敏“跨種族傷血脈”這個理由。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這意味着他的信息,很可能早已被當地灰色勢力所收集。
要知道,販賣情報,也是灰色勢力的主營業務之一。
既然如此,美顏館還是早早關閉爲好。
眼下不是九州,他沒有𫆏冥幽境作爲退路,謹慎點,終究不是壞事。
既然心有離意,他決定做點什麼。
不圖名利,只求道心能痛快一些。
因此當撂下“三成利,保平安”之後,不等逍遙館主辯解,他便繼續炮轟:
“好教法師知曉,貧道於海濤大街賃屋營生,上繳商稅,下納僦錢,規規矩矩,本分營生。
怎料,這廝眼熱貧道營生,竟使人暗中使絆,公然宣揚,還需向他上繳三成利,方能保平安,更言這錢是代佛祖所收!若無佛祖保佑,安有眼下喜樂平安。
既然如此,敢問逍遙館主,貧道所納商稅是什麼?你也有資格代表佛祖化緣?”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一席話聽得逍遙館主臉色一沉,卻是沒想到莫川竟然敢當衆撕破臉皮!
“阿彌陀佛,這位道友所言,可當真?”黃袍老僧看向逍遙館主。
“法師,這分明是誣陷!”逍遙館主冷聲道。
這一次,不等黃袍老僧開口,莫川又插話道:
“貧道聽聞,佛門有問心問祖問佛之大神通,法師與其聽我等各說各話,不如當衆施展問心大神通,豈不爽快?”
看着聚集在千佛塔前的看客越來越多的逍遙館主,聽聞此言,嘴角卻悄然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既然道友主動相邀,貧僧也不好拒絕,這位道友,可願承受問心之法。”
“小生願受問心之法,以示公正。”
“善哉,問心之舉既是道友所言,那就先從道友開始。”
黃袍老僧滿意頷首,看向莫川。
“且慢!”
莫川喊停,在衆人不解目光中,拱手道:“還請法師以開眼羅漢起誓,問心過程絕無任何欺瞞之舉!”
此言一出,黃老老僧瞳孔驟縮。
“放肆,爾也敢公然質疑法師?”逍遙館主臉色大變,怒聲駁斥道。
“阿彌陀佛,我等修佛之人,理當心如止水,不惹塵埃,道友多慮了。”黃袍老僧雙手合十。
“既然是多慮,法師不如多此一舉,以安貧道之心,更封天下悠悠衆口!”莫川面無表情。
圍觀看客聞言莫不暗暗讚歎。
這位主兒,可真是猛啊!
這儼然是不留退路的自殺式詰問。
眼看局面就要僵持下來,千佛寺裡再度走出一名身穿紅袍袈裟的少年!
瞧着端是脣紅齒白,宛若謫仙降世。
“阿彌陀佛,道友多慮在理,既然如此,不如貧道以開眼羅漢起誓如何?”紅袍少年走近,雙手合十,一臉威嚴之相。
“迦塵法師?”
逍遙館主臉上血色盡失,倏然轉身便逃,化爲一道遁光,向樞紐之外衝去。
這突兀一幕,驚得衆人瞠目結舌。
“阿彌陀佛,既是問詢,何故不告而逃?”
那紅袍少年見狀,雙手合十,不緊不慢的宣了一聲佛號,當即一擡手。
偌大街道陡然一震,在那青石鋪就的街道之下,隱隱有佛光閃耀,頃刻間,一座巨大佛手自街道上冉冉升起,兜住逍遙館主,任其如何飛遁,也難逃五指佛掌。
嗡——
下一秒,五指佛掌合攏,輕輕將逍遙館主送了回來。
“阿彌陀佛,逍遙館主不告而逃,疑有畏罪之舉,此事貧僧定徹查到底,給道友一個交代。”
紅袍僧人朝莫川單掌施禮,不等莫川回話,便轉身返回千佛寺。
身後,逍遙館主動彈不得,如幽魂般飄蕩而隨,路過莫川身旁時,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莫川,似怨憤,又似得意暗藏。
莫川靜靜看着衆僧如潮水般退回千佛寺中,在默然無言中,轉身離去。
聚攏而來的看客,看着這位挑戰佛門陋規之人,或面色慼慼,或一臉嘲諷,或搖頭嘆息……
當然,更多的是議論紛紛的懵懂看客,爲佛門伸張正義而搖旗吶喊。
莫川尚未回到美顏館,便遠遠的看到陳青檸站在門前,瞧見莫川回來,臉色一白,轉身鑽進鋪中,竟不敢照面。
再看沿街店鋪之主,瞧見莫川也是如避蛇蠍,再也沒有往日的客氣。
莫川搖了搖頭,懶得多言。
他默默回到店鋪中,隨意躺在椅子上,慢慢悠悠翻看經書起來。
一縷來自中道星域的香火縈繞指尖,如絲如縷,微不可查。
他在等,等待那仇家。
——就是不知道欒守魯有沒有這麼神通廣大!
……
這一等,便是三天。
第四天,蛤蟆精如期送來一份邸報,滿臉喜色道:“恭喜先生,您上頭版了,逍遙館主冒充佛祖,招搖撞騙,已經被收入大牢,不日問斬。”
說着,連忙將邸報送到莫川面前。
莫川伸手接過,一眼掃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還真是根深蒂固,官官相護啊!
蛤蟆精本來還尋思着美顏館主大喜之下能賞它幾串花錢呢,結果瞧着莫川冷笑模樣,心中登時咯噔一下,連忙不動聲色退了出去,滿心鬱悶,這位先生可真是個怪胎,明明是大喜事怎麼滿臉不高興呢?
蛤蟆精前腳剛走,錦鸞堂陳青檸後腳便邁了進來。
“恭喜公子,賀喜公子,您聽說了嗎……”
“聽說了,不日問斬。”
莫川的打斷,令陳青檸笑容一僵,俄而訕訕道:“公子別嫌棄小女子這幾日躲着公子,小女子一介苦命人,可惹不起一點兒麻煩……”
莫川搖了搖頭:“仙子多心了,貧道只是趕巧拿到了邸報。”
“這樣啊!”
陳青檸聞言這才注意到案几上的邸報,心中鬆了一口氣。
“對了,貧道不日即將離去,離期不定,屆時就不當面辭行了。”
“啊,你要走?”“嗯。”
“爲什麼?逍遙館主問斬,平安財不在,美顏館更是聲名大噪,多少人跟我打聽呢……怎麼說走就走了?”
莫川笑了笑,一臉認真道:
“我走之後,他們或許暫時不會再徵收平安財,也或許會削減上繳比例,這不是因爲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爲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爲我來過,仙子切莫大意。”
陳青檸愣住了。
恰在這時,室內光線陡然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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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友,要走?”
莫川循聲望去,瞧見門口所立之人,眉梢挑起:“有朋自遠方來,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燕賢武?!”
一聲失聲驚呼傳來,便見陳青檸驚訝的捂住嘴巴,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來客。
“這位施主認得小僧?”方際一臉詫異。
“啊,您真是……那個……妾身陳青檸,拜見上僧,妾身也是機緣巧合,在天蘭會上遠遠瞧見過上僧一眼。”
陳青檸臉色漲紅,激動得難以言表。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
燕賢武雙手合十施禮。
陳青檸回禮,有心逗留,理性卻告訴她燕賢武此時尋來,多半和逍遙館主有關,不願沾染麻煩的她,自然連忙告辭迴避。
臨走時,瞧向莫川的眼神愈發幽怨。
——誰能想到,這位主兒竟然認識開眼羅漢的關門弟子,聽口氣關係頗近。
“說來慚愧,小僧俗名並非方際,乃是燕賢武,那日乃逃命而來,故而不敢泄露真名。”
“看過邸報,可以理解。”
莫川指了指邸報,隨即一揮手,關上房門,邀請燕賢武上座,奉茶待客。
燕賢武趺坐蒲團,瞧着案几上邸報頭版,一臉喜悅道:“小僧此來,乃是賀喜而來。”
“何喜之有?”
“道友之事,師尊已經知曉,已然勒令座下金剛徹查此事。”
“呵呵,皇帝無罪,都是太監的過錯。”
莫川冷冷一笑。
燕賢武聞言表情微微一僵。
“道友誤會了,師尊常年閉關,參悟佛果,鮮少露面,自然不知下面已經糜爛至斯,若非道友直言敢諫,只怕還被矇在鼓裡。”
“佛果?”莫川露出訝異之色,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懶得爭論佛門統治。
“道友可知羅漢金仙之秘?”燕賢武一臉神秘兮兮道。
“還請法師教我。”
“道友可知,師尊爲何收我爲徒?”
“不知。”
“因爲小僧善符籙之道。”
“還請法師明言。”
“符籙之道,涉及天地運轉法則,精通符籙之道者,更易感悟大道。羅漢金仙之秘,正是天地法則。我等求佛之人,唯有執掌天地法則,化虛爲實,凝聚佛果,方可寄身大道,不死不滅,成就羅漢果位。”
燕賢武又補充道:“在道門,此爲道果。”
莫川如遭雷擊,心臟狂跳,以至於口乾舌燥。
“貧道曾觀佛經有言,佛有四果,莫不是四果盡悟,即可成就羅漢果位?”
莫川強裝鎮定問道。
仔細一想,佛門四果,初果須陀洹,二果斯陀含,三果阿那含,四果阿羅漢。
其之四果,赫然對應如今羅漢果位。
“沒想到道友也懂佛法!”
燕賢武讚道:“沒錯,四果盡摘,即可成就羅漢果位。”
“若僅摘一果,算什麼?”
“初果須陀洹,又名預流果,即,初見真理,乃覺悟之果。若能領悟初果,可爲覺悟者,距離羅漢果位,不遠矣!”
“佛有四果,那道門呢?”
“師傅曾言,若依前人之路,需悟十二道章,一者本文,二者神符,三者玉訣,四者靈圖,五者譜錄,六者戒律,七者威儀,八者方法,九者術數,十者記傳,十一者讚頌,十二者章表。”
“不過,道門講究頓悟,據說不少金仙,並非循規蹈矩,一朝頓悟,可直摘道果。《洞玄靈寶經》有言:四方得道,及次道果,未得道果,已得道果。”
說到這,燕賢武搖了搖頭:
“小僧對此也雲裡霧裡,不知所云,一切皆爲師尊所言,小僧若有記錯,道友莫怪。”
“客氣客氣,法師將如此隱秘之事告予貧道,貧道又豈有怪罪之理?”
莫川客氣回道,又忍不住打聽起佛果、道果區別。
燕賢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或者說,他所說的這些東西,與其說是機密,不如說僅僅是在羅漢之下鮮爲人知罷了。
即便散播天下,對大多數修士來說也毫無意義。
因爲沒有前人經文引導,只能通過悟道方式,求證大道,然而羅漢金仙之道,又豈是好悟的?
至於前人經文,早已被各大勢力把持,尋常修士根本接觸不到,即便能接觸到,沒有天賦和氣運,也終將功虧一簣。
畢竟真仙之下功法神通幾乎處於半公開狀態,又有幾人抵達真仙之境?
“道友曾言,佛果道果可化虛爲實,這豈不是說,此物恰如那金丹,可爲他人摘取?”
莫川在大量提問中,漫不經心插入一句。
燕賢武聽到這話,表情立即嚴肅起來:“道友好悟性,師尊曾嚴詞交待,自古傳法,氣如懸絲,若悟佛果,當謹慎行事,切莫被他們所知,否則恐有性命之危。”
“這……”莫川一臉駭色,半驚詫半佯裝道:“道果當真可奪?”
“既化虛爲實,自然可奪,雖無法據爲己有,卻也可憑此參悟大道。”燕賢武一臉嚴肅。
“法師如此開誠佈公,可知貧道乃是道門弟子?”莫川倏然問道。
“哈哈哈,佛本無相,道友雖是道門弟子,但一言一行堪稱佛陀,小僧豈有見外之理?”燕賢武哈哈而笑。
莫川一怔,一股複雜情緒從心頭生出。
卻是沒想到,自己跑路之前的豁一把,竟然換來燕賢武的友誼。
當然了,具體是真友誼,還是假友誼,還得細觀一二。
兩人品茶爲樂,暢談許久。
末了,燕賢武倏然道:“小僧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友可否應允?”
來了麼?
莫川心中嘆了一口氣,還是平靜道:“法師請講。”
“道友既讀邸報,應知貧道身世,師尊曾言,紅塵煉心,卻也易沾染魔障,欲有意代弟子斬去心魔,特派座下金剛查出心魔所在,以絕後患。
道友可否有空代小僧走上一遭?師尊欲清理藍毗樞紐,正缺志士仁人執掌大局,道友或可憑功執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