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黃澄澄的月,從城市高樓之後升起。

城市裡的夜空看不見什麼星星,偶爾才能瞥見些許在夜空中閃爍着。

他吃完粥和藥之後,沒多久就睡着了。

擔心他的情況有變,她拉來一張椅子,又從書房裡拿了幾本書,坐在牀邊陪着他。

時間緩緩流逝,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她擱在腿上的書卻沒翻過幾次,始終仍在那幾頁。

他的高燒讓她憂心不已,她忍不住一直查看他,無法專心在書上。

太多了。

幾千年來,她看過太多因爲高燒不止而就此一病不起的人。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要離開他,要忘了他,可明明早已下定了決心,卻還是無法拋下生病的他不管。

忘了,所以沒有離開,那還情有可原,可她記憶恢復了,卻又留下,該怎麼說呢?

愛與恨的界限早在千年前就模糊成一片,剩下的只有對錯的分別。

以前是因爲他殺人,做了錯事,所以她只能殺了他,這是對的,她曾經很清楚明白這一點。殺了他,纔是正確的,心軟而放任他繼續殘害生靈,是錯的。

但是一再一再重複的愛恨情仇早已將她的心絞得支離破碎,三十五年前她無力再承受而崩潰,她不想再在乎、不想再繼續,所以她忘了,可澪卻不肯讓她忘……

她哽咽閉上眼。

一隻熱燙的大手撫上她淚溼的臉。

「別哭……」

她張開眼,看見一雙和自己同樣痛苦的眼。

「我似乎總是讓你哭。」他苦澀地啞聲道:「以前我傷了你的心,你總偷偷躲着哭,就是不在我面前哭,有時讓我撞見了,問你,你也不說……」

她垂下眼睫,輕聲辯解:「我是將軍,我得帶兵。」

「你也是我的妻子。」

「不是方便的工具嗎?」她自嘲着。

「我從來沒有當你是工具。」他不捨的將她再度滾落的淚水拭去,粗嘎的說:「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愛你。」

「別說你愛我。」她垂眼,語音輕柔的陳述着,「你愛的向來是夢兒,純真善良的夢兒,雙手未曾染血的夢,你愛夢兒,更愛天下,從來不曾是我。」

她的聲音好輕,卻字字入心,聽得他心痛不已。

「你不是我。」他輕柔地擡起她的臉,「對,我是愛夢兒,她是那麼美好又純潔,甜美的不像真的,是男人都會想要擁有她,但她又不是我能擁有的,她永遠都只會當我是兄長,我很清楚這一點。但你不一樣,你對家人很忠心,對下屬很公平,對自己卻很嚴厲,對我……」

他輕撫着她的臉,彷彿她是易碎的玻璃。

「你打從第一眼看見我時就開始崇拜我、迷戀我,雖然你很努力的掩飾,總是看起來冰冷無比,但你美麗的雙眼,卻藏不住熱情。你是我最忠貞的武將,最美麗的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事實證明你是錯的。」她眼裡閃着淚光。

「不,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他真心的道:「當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業時,只有你還站在我身邊,只有你還爲我想,只有你……還愛我……」

她喉頭一哽,輕聲辯駁,「我不愛你。」

「你愛我。」

「我……不愛你……」

「既然如此,爲什麼哭?」他溫柔的伸手撫觸她的臉,拭去她的淚。

她粉脣輕顫着,想再否認,卻說不出口,只有淚如泉涌。

「傷了你是我的錯,一再將你遺忘是我的錯,我不會再忘記了,不會再忘了你愛我,不會再忘了我愛你,這一世不會、下一世不會,永遠都不會……」

「別……別說了……」她閉着眼,淚如雨下,環抱着自己,幾近哀求的低喃着。「別再說了……」

他嘆息的閉上了眼,「好,我不說,不說了……」

如果可以,他又何嘗願意這樣逼迫她。

燈昏黃,人暗傷。

垂淚無言,心皆茫。

她在他牀畔持續守候着,替他擦汗、替他拿藥、替他倒水,甚至在他需要時,扶着他到廁所去。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的情況還是很不穩定,病情時好時壞,每次不咳嗽則已,一咳起來就驚天動地,有一回他甚至咳出了血絲。

她既驚且慌,卻說不動他去醫院,他堅持只是咳傷了喉嚨。

「你爲什麼在乎?」他瞧着她冒火的雙眼,聲音嘎啞的開口說:「我若死了,你不就又能輕鬆個幾十年,也許你該在每次遇見我時,就一刀殺了我,這樣你就能繼續過你平凡的日子……」

「謝謝你的建議。」她面如白紙,「我下次會考慮。」

他笑了,昏昏沉沉的邊笑邊咳。

她只能不斷的替他擦去身上的汗,然後逼他起來吃點粥和藥。

因爲他的熱度降了下來,她最後還是被他說服,僅只打電話詢問醫生。

醫生的說法和他的差不多,不過卻較爲安撫了她。

天黑後,他再度睡着了。

因爲太累,在不覺間,她也在椅上睡着。

夜半時分。

一聲悶哼飄進耳裡。

她原以爲是錯覺,卻聽到他開始呻吟。

她驚醒過來,放在腿上的毛巾掉落地上。

他仍閉着眼,滿身大汗地握着雙拳,面部表情痛苦扭曲。

「爲什麼……」

她很快就發現他在夢囈,語音沙啞不清,她弄了另一條溫毛巾,俯身幫他擦去汗水,試着讓他放鬆下來,但他卻仍緊繃着,全身又熱又燙,整個人深陷舊日惡夢裡,脣瓣扭曲。

「爲什麼要背叛我……」

聽清楚了他的囈語,她的心爲之揪緊。

「別走……別再走了……」

他斷斷續續的低喃着,慌急地搖着頭,彷彿在尋找什麼,她拍着他的臉,試圖叫醒他,「醒一醒,你在作夢,天放、仇天放!」

他卻像是聽不見她的話,只是更加激動了起來,「你要去哪裡?你是要走去哪裡?」

「我在這裡,那是夢,你醒一醒!」

「不!」他弓起身體,嘶吼着:「讓我過去!該死的!讓我過去——」

天啊……

他的咆哮擾亂着她的心志,他的高燒更讓她心慌,他不斷的在夢魘裡掙扎着,甚至好幾次差點打到她,他渾身肌肉緊繃着,全身又溼又滑,她叫不醒他,也抓不住他。

「蝶舞——」

忽然間,他整個人猛然坐起,驚懼的吶喊撕裂夜空。

「不——」他欲起身,卻因虛弱跪倒在牀上,睜開了眼,卻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只是掙扎着想再站起,卻又再次跌跪下來,嘴裡依然喊着她的名字。

「蝶舞——」

痛苦的吶喊如刀刺痛她的心,穿透她的靈魂,逼出了她眼中的淚,怕他傷到自己,她不顧一切的上牀抱住了他,大聲和他保證,「我在這裡,我沒有要去哪裡,我在這裡!」

跪在牀上的他整個人一震,他低下了頭,充血的紅眼慢慢有了焦距,他慢慢擡起手,撫着她的臉,似乎是有些不信的開口啞聲問:「蝶舞……?」

「對,是我,蝶舞……」他的眼角有淚,整個人燙得像燒紅的鐵塊,她哭出了聲,一再重複保證,「是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猝然抱住了她,憤怒的吼道:「不准你離開我!聽到沒有,該死的女人,不准你離開我!」

她爲他聲音中的驚慌和痛苦震懾得無法言語。

懷中真實的存在,讓他放鬆了下來,一陣虛弱上涌,黑暗漫天而來,他既驚且慌,不敢放鬆懷裡的人,卻無法抵抗那蔓延全身的虛弱無力,最後還是倒回了牀上,只能用最後的力氣抓着她的手,開口威脅她,「不準……離開我……」

他昏過去了,她呆愣的跪坐在牀上卻無法止住淚。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是這麼在乎她……

她一直覺得是假的,她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一直覺得他有別的圖謀,但所有的一切都只顯示出他的在乎。

「不……」

他再次痛苦的呻吟了起來,將她從茫然垂淚中驚醒。

不行,他還在發燒,她得先想辦法替他退燒才行!

她慌亂地下了牀,想打電話找賴醫生,撥了幾個號碼卻又想起她沒有密碼,沒辦法替他開門,連忙又掛了電話。

怎麼辦?

她瞪着電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跟着纔想到醫生有給退燒藥,她拿出藥袋翻找藥丸,因爲太過緊張慌亂,甚至扯破了藥袋,藥包散落一地,她跪在地上撿拾它們,最後終於找出標着退燒藥字樣的藥。

可是當她試着喂他時,他卻吞不下去,反而嗆咳不已,連一顆都沒吞下去。

她試了幾次,只好改將藥丸搗碎,和在水裡再試一次,這一次仍有大部分咳出來了,但他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

她把他衣服全脫了,不斷用溼毛巾一次又一次替他擦遍全身。

整個晚上,他不斷囈語、掙扎着,喊着每一世的不甘、吼着每一次的憤怒。

無數的呻吟、無數的嘆息、無數的低喃、無數的吶喊——

它們不斷不斷的從他的嘴裡傾泄而出,浮游在空氣中,鑽進了腦海,爬滿了她的肌膚,流竄在她的血管裡。

後來,他的肌肉開始**抽筋,痛得臉色發白。

她連忙去端來熱水,用毛巾替他熱敷,然後再一次的試着讓他吃藥喝水,他流了太多的汗,再這樣下去非脫水不可。

但是,他吐出來的卻比喝下去的還要多。

「喝下去,天放,聽我說,你得喝下去……」她扶着他的頭,再一次試着喂他喝水,卻還是不得要領,整杯的水幾乎都從他嘴角流出。

她好怕。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正在流失,就像那些不斷流失的水一樣。

不!她絕不讓他死,她不要再看到他死在她面前!

她仰頭喝了一大口,俯身直接用嘴喂他,這一次,情況好一點了。

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他便再次咳了起來,整個人咳得都在震動,剛喝下去的水混着血絲全被他咳了出來,飛濺在她臉上和身上。

忽然間,她只覺得一陣憤怒,她再灌了一大口水,然後爬上牀,將他硬拉坐起來,跨坐在他膛上,嘴對嘴再灌一次,然後用手捂住他的嘴,氣憤的哭着吼道:「吞下去!該死的你!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殺了你!你怎麼敢輸給這麼一場小感冒?怎麼敢?你給我吞下去!聽到沒有!仇天放!把水吞下去——」

他睜開了赤紅茫然的眼,看着她,還是沒用?她不知道,但下一秒,她看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聽到了吞嚥的聲音。

她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美妙的聲音。

淚水不斷滑落,她再灌了一口水,喂他。

他這次嗆咳了一下,可是還是吞下去了。

她餵了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才讓他再躺下,替他蓋上被子,換掉溼透的枕頭,拿乾淨的毛巾擦去他身上、臉上,和脖子上的水。

這兩天,他下巴的胡碴冒出來了,臉也變得較爲消瘦,眼窩則深陷着。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只能盯着他看。

然後,她伸出了手,輕撫着他粗糙的臉,他高挺的鼻子,他因脫水而發白的薄脣,他長滿胡碴的下巴……

她俯下身,環抱住他,聽着他胸膛裡的心跳,閉上眼,數着它。

一下,兩下、三下……六下、七下、八下……

這一瞬間,她知道她還是愛他,永遠都愛他。

寂靜充塞室內,除了他粗重的呼吸、偶爾的嗆咳和那穩定她神經的心跳之外,她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逼他吞下去的藥效發作了,他的情況變得較爲穩定。

那一夜,時間過得極爲緩慢,她徹夜守候着。

晨光乍現時,他的燒終於退了。

春暖花開,百花齊放。

黑藍色的彩蝶在藍天下翩翩飛舞着。

他看着彩蝶輕輕停在不知情的她發上,不禁揚起了脣。

正想告訴她,她卻先柔聲開了口,「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們一樣?」

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稻田旁的大樹下,坐着一對正在吃饅頭的務農小夫妻。

「像他們一樣有什麼好?」他挑眉,

「至少知足常樂,雖然平凡,卻能攜手白頭、無事終老……」

「你羨慕他們?」

「嗯。」

「就算他們吃不飽、穿不暖,辛苦種田一整年,臨到年冬卻連買件棉襖的錢都花不起?」

「那又如何?」

「只有像你這種沒捱過餓的大小姐,纔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他諷笑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若真的遇着了大旱,到時爲了吃飯,那男人搞不好連賣老婆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仰頭看他,發上的蝶被驚動,飛了起來。

「你怎知我沒捱過餓?」她黑瞳似潭,語音清冷。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捱過餓,而且十分清楚那樣的滋味。

「我很抱歉。」他擡手撫着她的臉。

她眼底閃過一絲柔情,瞬間震動他的心絃。

她凝望着他,小臉偎着他的大手,柔聲再問:「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四季如春,沒有戰亂,人人和樂,你願不願意放棄一切和我到那裡生活?」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

「紛爭是可以避免的。」

「就算我願意,我們靠什麼生活?」

「我們可以自給自足,你種田,我織布,就像他們一樣。」

他爲她天真的提議朗聲大笑。

「我可以要人替我種田、幫你織布,爲何要親自動手那般辛苦?再過不久,現在你從這裡看出去的一切都將成爲我的!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山川,我的百姓,我的王國!而你,就是我的後,既能爲王后,何須做農婦?」

彩蝶在藍天下飛舞着。

風乍起,揚起了她的發。

「是啊,既能爲王后,何須做農婦……」

她的語音好輕好輕,雖然同意了他的說法,卻仍凝望着那對務農的小夫婦。

她在哭。

在睡夢中無聲掉着淚。

他睜開乾澀的眼,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影像就是她在哭,蜷縮在他懷中掉着淚,連作夢也在哭。

夢到什麼了呢?爲什麼哭呢?

想必那個在夢裡傷了她的人,又是他吧?

他擡手想替她拭淚,卻發現自己的手既沉又重,而且肌肉痠痛不已,他不由自主地悶哼一聲。

她幾乎在瞬間就睜開了眼,清醒過來。

「嗨。」他開口,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像被沙紙磨過,又幹又痛。

「你還好嗎?」發現他意識似乎十分清醒,她邊問邊擡手探測他的額溫。

「我覺得……像剛被人毒打過……」他試着微笑,卻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他的溫度沒再升高,她鬆了口氣,坐起身,從保溫壺裡倒了杯溫開水給他,幫他也坐起來。

溫熱的水,滋潤了乾澀疼痛的喉嚨。

他在喝水時,她則收拾掉在地上的衣物、毛巾、枕頭和水盆。

發現她手上拿的是他的衣物,他才察覺自己身上什麼都沒穿,他忍不住拉起被子看了一眼。

啊,內褲還在。

發現他的動作,她解釋道:「你高燒退不下來,我得幫你退燒。」

「我不介意……你把我全部剝光……」

「我介意。」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後拿着幾乎空了的保溫壺走了出去,卻聽到身後傳來他沙啞的笑聲。

她靠在走廊的牆上,閉眼撫着心口聽着他的笑聲。

他在笑。

虛弱沙啞的笑。

可是還活着,他活下來了。

淚水滾落眼角,她在心裡感謝所有讓他撐過來的一切。

她帶着一壺溫熱的水回來時,他半靠在牀頭坐着,雙眼合着,頭微側着一邊,胸膛規律的起伏着,似乎又睡着了。

怕吵醒了他,她輕手輕腳的走近,將保溫壺放到一旁桌上。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差點失手打翻保溫壺,回過身,纔看見他睜開了眼,疲倦卻清醒的說:「但可不可以請你考慮留下來?」

「沒有用的。」她不再看他,垂眼遮掩眼裡的情緒,拿出他該吃的藥,遞給他,再替他倒了一杯水,「把藥吃了。」

「沒有試過,你怎麼曉得沒用?這次不一樣了,你自己也曉得,我從來不曾身家如此清白過,也許這次我們可以一起相守,無事終老……」

「不可能的!」她痛苦的打斷他。

「爲什麼?」

她沉默着,他卻不肯放棄,只是握着手中的藥,看着她,等着回答。

見他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放手的模樣,她只得開口道:「就算我願意,澪也不可能會放手的,你不知道她受了什麼,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安撫她的怨怒,她永遠都不可能放過我們,永遠都不會。」

「或許不會,但不是絕對。」他將藥丸放到嘴裡,喝水吞下,才道:「如果我活了這麼多世有學到些什麼,那就是事出必有因。」

「什麼意思?」

「澪不是每—次都會出現對吧?事實上,從上一次到現在,少說也過了好幾百年了……」他話沒說完又咳了一陣,差點把藥和水給咳出來。

看他痛苦的表情,她心一緊,不禁上前坐到牀邊替他撫背順氣。

他順過氣來,擡眼看着她詢問:「她不只消失幾百年,對吧?也許甚至上千年?我對時間的順序不是很清楚。」

「一千三百五十年。」她臉色蒼白的回答。

她根本沒有想就脫口說出這個數字,教他不禁感到心痛,啞聲再道:「一千三百年五十年來,她從沒再出現過,對吧?」

她無法開口,只能點頭。

「我這一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七年前。」他合上眼,靠回牀頭,像是在尋找當時的記憶。「那一年我在美國紐約談生意,一筆很大的生意,對方在他德州的牧場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所有想參與競標的廠商,我到了機場,正要上飛機時,她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如果我想見你,就得和她走。」

「你……相信她?」

「不信。」他張開眼,嘴角有些扭曲,似諷似笑,「我記得你,但我不記得她,那時還不記得。」

「那……」她雙手環抱着自己,困惑萬分。

「她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他注視着她,擡手輕觸她的臉,啞聲道:「照片裡的女人,和我夢裡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照片裡的女人站在草原上微笑着,笑得好甜,好溫柔……」

她知道那張照片,她很少拍照,那是她剛被爸媽收養沒幾年的事。那時候她還以爲自己和平常人一樣,以爲自己只是因爲意外失去了記憶……

「我一直不確定你是真的,但你是。我從來沒和任何人提過你,但你真的存在,我一定得見到你,所以我沒上飛機。我和她一起離開機場,追問她那張照片的事,她說她要先吃飯,我只好帶她去餐廳,可她一吃飽喝足就溜了。」

「溜了?」她一愣。

「對,溜了。第二天,我才發現昨天我預定要搭的那架飛機被恐怖分子挾持,後來墜落失事了,機上無一人倖免。」

「什麼?」她驚慌的瞪着他,臉色死白。

他一扯嘴角,「她應該是恨我的,卻救了我,所以即使我後來逐漸想起一切,卻還是摸不清她在想什麼,打什麼主意,唯一確定的是,她會接近我,是爲了其他原因。」

「什麼原因?除了讓你和我再次相遇,重複那個詛咒,還會有什麼原因?」

「讓我在遇見你之前恢復所有的記憶。」

她茫然的在椅子上坐下,萬分不解的低喃着,「爲什麼?」

「我想是爲了……」他苦笑,「不讓我再傷害你。」

「可是她讓我記起——」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但這七年來,我一直在想,爲什麼後來這一千三百年她都沒再出現?我知道她一直活着,就像你一樣。我找不到你,可是她來找過我,監視器拍下她的影像及照片,我請人查找關於她的一切資料,那不是很難,她有一份非常完整的資料,甚至有父有母,我知道那是假的,我要人再繼續查下去,猜猜我發現什麼?」

「什麼?」

「她的父母姓凌,凌家經營一家跨國集團,而且從以前就一直是唐教授和宋教授考古挖掘的幕後贊助者。」

「怎麼會?」她傻了,呆了,不知道該如何玄想,也不懂澪究竟在想什麼。「澪……是爸媽的幕後贊助者?」

「那也是爲什麼我那天會到博物館的原因,我去找唐教授,因爲我知道唐教授一直在研究的就是那個文明,我希望他能提供我找到你的線索,也許他還見過你……」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讓他疲憊異常,他閉上眼,又道:「我從沒想過你會是他女兒,更沒想過你早在七年前就在煌統工作,但澪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所以纔會在這七年中,故意誤導我你人在美國。」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七年前我還沒有全部想起。」他深吸口氣,望着她承認道:「如果當時我就遇見你,只會重複過往的錯誤。」

「你的意思是……?」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看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強忍喉中乾澀的疼痛,沙啞的道:「她依然恨我,但是對你,她已經釋懷了,我不知道是爲什麼,也不曉得她這一千多年來究竟遇到什麼事能讓她改變這麼多,但我很清楚,從七年前她出現到現在,她一直都是爲了你在容忍我。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但如果她依然還記恨着,千年來即使她不在,我們身上的詛咒依然未解,對她來說,她用不着特意再出現,有意無意的幫我恢復記憶,甚至救我的命。」

烏黑的大眼蓄滿了淚,她看着他,脣微顫。

她很想相信,非常想相信,卻又害怕這一切只是奢望。

「遇見你之後,我讓人再去查,發現當年就是淩氏夫婦協助唐教授和宋教授收養你。」

她看着他,顫聲問:「如果……如果她真的原諒了,爲什麼不直接解開這個詛咒?」

「我不清楚,我沒機會問……也許她沒有辦法……」他再次咳了起來,虛弱的道:「也或許她對我的恨遠大於對你的情……咳咳咳咳……我知道……我應該讓你走……咳咳咳咳咳……」

「別說了……」見他咳得幾乎停不下來,她不忍的開口。

他卻仍執意握緊了她的手,邊咳邊道:「可是……咳咳……我……咳咳咳咳……」

「別再說了!」惱他的頑固,她又氣又擔心。

她的斥喝和喉中火燒似的疼痛終於讓他閉上了嘴,他靠着牀頭,費力專心的慢慢呼吸。

「喝點水。」她再次倒了一杯水給他,溫水入喉,瞬間有些疼痛,他微皺着眉,但下一秒,那疼痛感就好多了,他慢漫的再喝了一口,然後忍不住又再出聲。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她怒瞪着他,一瞬間,他以爲她會把手中的保溫壺砸到他頭上。

下一秒,她壓下了怒氣,輕輕放下保溫壺,冷着臉說:「我去煮飯。」

語畢,她便僵直的走了出去。

這男人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休息」!

明明他整個人都還很虛弱,明明他喉嚨痛得要死,卻還一直喋喋不休。

少說個幾句是會死嗎?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可惡!該死的男人!

她咬脣暗咒,偏偏他在生病,她無法不照顧他,又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塞住,結果他看準她的心軟,這幾天他一找到機會就卯起來突襲她,說服她留下來。

每次她好不容易辛苦建設好心防,他卻用簡單幾句話就能輕易摧毀她的防禦工事。

最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是,燒退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工作了,除了不屈不撓的一再對她言語騷擾之外,還能商業電話一通接一通的打。

直到她威脅要拔了他的電話線,他才較爲收斂。

神奇的是,這男人明明沒什麼在休息,他的感冒竟然慢慢開始復原了。

讓她無力的,是她竟對這點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她很高興他沒事了,但是在他體力逐漸恢復的同時,他說服的攻勢也變得更加密集。

「老天,我從來不知道你話這麼多!」

「你當然知道,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一直說下去。」

她啞口無言的怒瞪着他,卻曉得他是認真的,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盡一切辦法都會弄到,事實上,他的確曾爲了要說服一位番王借他兵馬,在蒙佔草原上和對方耗了整整三年。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已經懷孕了?」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冷着臉看着他說:「我沒有懷孕,我也不會懷孕,我的時間早在詛咒的那天晚上就停止了,歲月不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我受了傷,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痊癒。當然,月事也是,所以我不會懷孕,更沒有辦法生孩子。」

他臉色煞白。

她知道她在傷害他,她原意也是在傷害他,一如他這幾天不斷的言語偷襲,但話出了口,她才發現自己傷得比他更重。

淚欲奪眶,她起身想走,他卻伸出手,將她拉入懷中。

「我很抱歉。」他說。

「你很該死。」她說,卻沒有抗拒他的懷抱,只是將臉埋在他懷中,哽咽含淚咒罵:「該死……」

「對不起……」他親吻着她的發,不斷地喃喃重複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你……從來就不是……」

聽着他一再的道歉,她再壓不住心中的委屈,不禁放聲大哭出來。

他抱着她,讓她在自己懷裡哭個痛快。

數千年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面對這個詛咒,面對每一次的選擇,面對他的冥頑不靈,面對他的憎恨,面對……這一切……

他擁着她,輕撫着她的背,發誓絕不再讓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他懷中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雙眼紅腫,哭到聲啞,然後才終於漸漸止息。

天,在不覺中黑了。

他沒有開燈,她也沒有。

一室中,只有窗外附近大樓的燈光隱約透進。

她哭累了,溫順的待在他懷裡,他則輕柔的順着她的長髮,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偶爾他因不適而輕咳,她會輕撫他的胸膛,讓他好過些。

他和她都沒有開口,只是安靜的互相依偎着,十指眷戀交纏,聽着對方的心跳,交換着彼此的呼吸,感覺溫暖。

恍惚間,時間彷彿停止移動,世界也好似消失了。

但她和他都知道沒有,世界還是存在,澪也是,詛咒也是。

輕輕地,她吐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心一緊,將她的手拿到脣邊,印上一吻。

她閉上眼,枕在他肩上,啞聲問出藏在心裡的疑問:「爲什麼……你要出賣她?爲什麼你要把澪交換出去?」

「因爲我愚蠢。」他懷抱着她,摩挲着她的手臂,嘎聲自嘲着。「何況,誰不想要力量?那麼強大的力量,可以輕易改變一場戰爭的輸贏,那場戰爭拖太久了,拿—個人換所有人的平安,對當時的我來說,那不是很困難的選擇。」

「的確是不難……」她悲傷的笑了,淚卻再度滑下。

「我很抱歉,」他說。

「我也是。」她說。

第十天了。

早上醒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天。

因爲害怕他的高燒會再起,爲了方便照顧他,她從他高燒不退的那天起就和他睡在一起。

雖然其實他的感冒已好轉許多,也不再咳得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只是被傷到的喉嚨依然沙啞……

她知道自己該回房裡睡了,可是她沒有。

他很識相的沒有多說什麼,也沒乘機對她毛手毛腳。

只是每天醒來,她都會發現自己偎在他懷裡,他會環抱着她,就像他早已習慣她的存在。

他是習慣了。

她也是。

晨光從窗簾縫隙中透進,她凝望着他熟睡的面容,一股極端渴望的疼痛攫住了她,

她想和他在一起,她也想相信他所說關於澪的一切,相信澪已經原諒她了,相信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好想好想,但在這同時,卻也害怕去相信,怕到頭來,一切都成空。

可是她知道,她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一向擅長打仗、擅長進攻,才十天,她堆砌的心牆就坍塌得完全不成樣,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輸掉。

更糟糕的是,她很渴望輸掉。

「在想什麼?」

她回神,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醒了,惺忪的黑瞳裡,有着彷徨迷惘的她。

「你可不可以……讓我走……」她張嘴,卻說得虛弱。

他嘆了口氣,溫柔的撫着她的臉,啞聲緩緩問:「讓你走,然後呢?你能去哪裡?一個人不斷不斷的換地方過活,一個人孤單的面對這個世界,直到我死了,再轉世,你又會遇上我,這一次你要怎麼做?假裝不認識我?再次逃走?」

「我不一定會遇見你。」

她起身下了牀,卻找不到拖鞋,只因腦海裡都是他追逼的字句。她瞪着自己的裸足,莫名生氣,然後乾脆想打着赤腳出去,卻聽到他又開口。

「你會,你很清楚你會,不管你人在哪裡,我們都會再相遇。你很清楚,離開只是逃避而已。」

她腳步一停,不甘心的回過身,惱怒的瞪着他說:「也許我可以聽從你先前的建議,在每一次遇見你時,一刀把你宰了,然後繼續過我的太平日子!」

「你做不到的。」他再次嘆氣,坐起身靠在牀頭上,瞅着她說:「你愛我。」

他的自信讓她惱羞成怒,不禁氣憤的握緊雙拳,「對,我愛你!就是因爲我愛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說你不懂爲什麼我背叛你,爲什麼要殺你?我告訴你爲什麼,因爲每一次你都非要搞得生靈塗炭,每一次我以爲你變了,每一次我貪戀而拖延着,換來的代價卻是更多人的生命,遲一天,是好幾千人!慢一個月,就是上萬人!那些人會死,等於是我害死的,是我!」

她拍着胸口,氣哭的吼道:「是我,你懂不懂?只因爲我忍不住想偷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一個月也好、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一分一秒都好,所以我越來越不敢奢求,所以我逼自己越來越早動手——」

她的吶喊回蕩在室內,她捂住脣,下一秒,轉身逃離。

他閃電般掀被下牀,勾住她的腰,從後抱住她。

「所以你纔沒發現我變了,沒發現我早就愛上你,沒發現只要你開口,我就會答應你任何事。」他抱着顫抖的她,在她耳畔啞聲重複道:「任何事,包括我自己。」

「放……放開我……」她整個人劇烈顫抖着,雙手抓着他環在他腰上的手,使盡了力氣卻怎樣也扳不開他的大手。

「不……」他緊緊環抱着她,將臉埋在她頸窩處。

「放開我。」她緊抓着他的大手。

「我不放!」他悶吼着,青筋暴起。

「放開我!」她喊着。

他忽然鬆了手,一把扯斷了掛在她脖子上的白玉珠鏈,低咆着道:「那就殺了我!殺了我再走,到時你高興走到哪裡去都行!」

刻着咒語的白玉珠叮叮咚咚的滾落一地,彈起,飛躍,再落地。

她驚愕的看着那些飛散的玉珠,然後茫然的回身看着他,只見他黑瞳冒着怒火,攤開兩手憤怒的咆哮着。

「來呀,殺了我!你現在有能力了,我相信破壞那些門窗離開對你來說易如反掌,殺了我你就可以走了!還是你需要武器?沒問題!」他抓着她的手,將她硬拉到客廳。

她太過震驚,被他壓抑多時的狂暴怒氣給嚇着,完全無法反應,只能血色盡失的看着自己踉蹌的被他強行拉到客廳,看着他打開那面白牆,將那些兵器一個個抓下來丟在地上。

「你要什麼這裡都有!刀?槍?劍?戟?還是匕首?」

他抓起其中一把匕首,塞到她手裡,然後扯開他身上黑色真絲睡衣,珍珠鈕釦飛射出去,他抓着她的手和匕首,以刀尖抵着他的胸膛,雙眼冒火的吼道:「來呀,殺了我,刺下去你就自由了,一刀換你二、三十年的快樂時光,很簡單的,你做過很多遍的,不是嗎?刺啊!刺啊——」

她一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話。

一室沉寂。

她是打得如此用力,他嘴角滲出了血絲。

「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她捂脣坐倒在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咒罵着,「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

他鬆開了她的手,沉重的匕首掉落地上,若不是他強行握住,她根本抓不住那把匕首,她再也不想碰到它,永遠都不想!

「我恨你……」她哭着顫聲一再重複這句話,多希望說久了,它就會變成真的。

他跪了下來,伸手環抱住她,粗嘎的低語着,「你愛我,你比誰都愛我,所以纔會嘗試那麼多次,所以纔會堅持這麼久。」

「你該死……」她嗚咽咒罵着,雙手卻緊緊的回抱着他。

「我知道。」他閉上眼,緊抱着她,痛苦的啞聲說:「你可以獨自一個人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共同面對這一切,找澪當面問清楚解開詛咒的方法。」

「如果根本無法可解呢?」

「那至少我們還是能在一起——」

「然後呢?」她悲痛的打斷他,「你會老、會死,我呢?我要怎麼辦?我還是會再遇見你,你還是會因爲轉世而失去記憶!」

「對,我會轉世,我會再找到你!」他捧着她淚溼的臉,堅定的說:「但我絕不會再忘記你!就算我忘了,你也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才收集這些紀錄着一切的青銅,所以我才收集這些我所用過的古兵器,它們全都是證據,我會把一切都寫下來,你可以讓我看這一切,我會信的,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我愛你,我會陪着你,我絕對不會再讓你獨自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

凝望着他深情的面容,她粉脣輕顫着,無法出聲。

「我愛你。」他抵着她的額,微顫的低聲要求着,「答應我……答應我你會留下來,答應我你會讓我陪着你……」

看着他深情的黑眸,聽着他幾近絕望的懇求,心底最後一塊石牆粉碎了。

她伸出手,撫着他的臉龐,含淚道:「你保證……保證會記得,保證會陪着我……」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鬆口了。

「我保證。」他眼眶微溼,緊緊的抱住她,承諾着,「我保證會記得,我保證絕對會陪着你,這一生、下一世,每一生、每一世,直到永遠!」

她哭出聲來。

他沙啞的在她耳邊再次承諾,「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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