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要堵人,絕對不怕堵不到。
嚴峻從小就善於尋人,因爲他的心思向來比人細密,觀察力良好。小時候只要米素馨做了什麼頑皮的事怕被爹爹打,一定會找地方躲起來,而往往第一個找到她的人就是嚴峻。
在嚴峻找了她三天後,她終於被找到。
「你找我做什麼?你想說的話不都說完了嗎?」兩人騎馬來到白龍江畔;這兒離嚴家牧場遠些,不怕有人打擾,也不怕有人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米素馨百般不願跟他談話的,但又好想見他。好氣自己的沒志氣,但卻又沒有法子讓自己不喜歡他。
「素馨,-想聽聽我的夢想嗎?」他跳下馬,走到她身邊,伸手要扶她下馬,但她下巴驕傲一揚,自己跳下來,不要他扶。
「你想當一流的獸醫師、想養出天下第一流的馬兒,這我早就知道啦!」她將馬兒牽到河邊喝水,就是不看他。
「素馨,求求-別生我的氣,聽我說完好嗎?」
「我不過是個小小奴婢,豈敢生你六少爺的氣?你可別胡亂冤我。」她哼。
「-怎麼講這種話?!」嚴峻跟在她身後,被她帶刺的話扎得愕然。
「是你先傷人的!」她怒瞪他一眼。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委屈,還是忍不住向他爆發:「你如果覺得我的出身配不上你的話,那你就該明說!」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嚴峻拉住她手,不讓她別開臉。
「你不想娶我就是非常清楚明白的暗示了!」
wωω✿ t tkan✿ C○
「那天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願跟-成親,是因爲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我那天也說過了,這個說法荒謬得教人無法相信!你不想娶我、不喜歡我都可以直說,就是別學住在大城裡的文人那樣,專說些言不由衷又修飾過度的客套話,還要人家參透其中意思!我只是個粗俗丫頭,聽不懂鬼話!」
「我不想娶-跟我喜不喜歡-根本是兩回事,-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就知道了。」他抓住她肩膀不讓她走,「我知道我們對這件事的認知不同-認爲能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成親,再好不過,因爲我們既可當夫妻,又可以知己一世不相離;但我的看法不一樣。我以爲夫妻就是夫妻,朋友就是朋友,一旦朋友當了夫妻,一切就變了。」
「當然會變,變得更好!」她瞪他。
「二哥跟二嫂在未成親之前,也是無所不談的好友,可是-也看到了,現在他們常常爭吵,吵着生女兒沒生兒子,吵着爹給的月度錢太少,吵着要分家,更吵着二哥在外頭置了粉頭。這就是相知一輩子的好朋友當夫妻之後的模樣!」
「我們又不是他們!」她不明白峻少爲什麼會認定兩人結婚後一定會跟二少他們一樣活得吵吵鬧鬧?性情不同的人,怎會活出相同的命運?
「-怎麼能這麼肯定呢?」
「你又爲何堅持認定我們會跟他們一樣?」
嚴峻看着她,沒有說話。
「你說話呀!」抓着她不放,又不肯說話,這算什麼!
「素馨……我不想成親,不管今天對象是誰,我都沒有這個心思-知道我的夢想的,那-知不知道我想到京城去學醫,我想考進太僕寺當生徒,學得一切知識,好回來光大嚴家牧場?」
什麼?!
米素馨震驚不已,滿腦子亂糟糟的繞着一句話--他想要到京城學醫……他想要去那天高地遠、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學醫……
峻少要離開這裡……要離開她……他有個好大的夢想……那個夢想裡不僅沒有她,她反而成了礙他事的那個人……
「成……成親了……也是可以去京城的呀……你知道我會同你去的,我不怕吃苦的……我……」她聽到自己艱難的發出聲音,急切的做着保證,希望他天寬地闊的夢想裡能夠容她一小塊地棲身,只要一點點就好了……一點點的……讓她跟他一道。
「不行的。我不能誤。」他在各方面都想過了。如果他是個自私的男人,當然可以這麼做,不顧一切的利用她對他的好,但他做不出這種事。素馨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自私。
「峻少--」她想說話,請他聽她說話。
「請聽我說。我們都還小,還不懂情,所以-誤以爲朋友的知己之情理當可以轉化爲夫妻之情,於是纔會認爲長輩爲我們作主成親是再理想不過的事。可是其實友情歸友情,夫妻情歸夫妻情,在我而言,它們就是不同--」
「哪有--」她急急要打斷他,要告訴他這不只是友情,可惜沒能成功。
「當然不同。我牽-的手時,兩人不會臉紅心跳;我不想摟抱-,也從沒想對-失禮……咳,這是意指那些逾矩的事。我知道二哥他們以前未婚時,兩人會躲起來卿卿我我,講一些讓人臉紅的話。但素馨,我們之間不是這樣,我不能想象有一天對-做出那種親密的事,那太……太超過了,滑稽得無法想象。我想-一定是沒細想過所謂夫妻生活是什麼,所以纔會天真的同意我們兩人適合成爲夫妻。」
她瞪着眼看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滑稽?他說兩人倘若必須親密是一種滑稽?竟是一種滑稽!
終於明白兩人之間的問題出在哪裡了,他與她的差異是--
他當她是一生的朋友,也只要她是他一生的朋友,永遠不得越界。
而她不是;她對他的情感與日俱增。幼時是友情;長成少女後,寄託了所有少女情懷,更渴望着長大成人後,與他一生相守相扶持、不離不棄。
可是……錯了,全都錯了,兩人之間完全的南轅北轍,大錯特錯!
他不想摟抱她,她想!他不想親吻她,可她想!他對她從來不曾升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情懷,但她有!
他對她的感情沒有長大,沒有轉換,準備一生就這樣過去。
他可能會娶妻,會有子女,可他未來的妻子不是她,他未來的子女也不會是由她所出。任何一個陌生女子都可以是未來伴他一生的人,而她永不會是。
是她在自作多情嗎?是她不該理所當然的把滿腔少女情思放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嗎?她不該隨着年紀增長就胡亂在友情裡摻入愛情嗎?
這一切,造成了他無比的苦惱,也惹來她萬般的難堪。都是她的錯了?
「-懂我的意思了嗎?」她的無言讓嚴峻鬆了一口氣,以爲她終於能把他的話聽進去,兩人的心意又是一致了。
「我聽懂了。」當然懂了。他不愛她,從來不愛,今生今世都不打算愛。
「我就知道-是非常聰明的。」他笑,心情輕鬆了些許。「再過幾年,當我們回想起這樁被長輩們安排過的荒謬婚事,一定會忍不住互相取笑,慶幸着還好沒乖乖聽任安排。」
「取笑嗎?」她懷疑自己能笑得出來。此刻她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怕一旦動了,那悄溢滿眼的淚水就要潰堤。
「我本來是想,如果-不能想開,覺得嫁給好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事,那麼,就算這是必然的錯,我也會如-所頤的娶。反正……大家都覺得我們兩個應該在一起。」
「那爲什麼不呢?」她輕撥開他的手,轉身走到江邊,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已然無聲落下。
「我怕當-終於遇到意中人時,會後悔着恨不相逢未嫁時,我不能這樣對。而,嚴家這個大家庭,家業不再興盛,但兄弟之間的爭奪卻正要開始,-嫁進來不會快樂的。」想到母親對素馨的評價,搖了搖頭。他不喜歡別人在她身上秤斤論兩,婚姻的締結本就不該像在買賣牲畜,何況那人還是他的至交。「我希望-嫁給心愛的男人,日後-會知道,好朋友跟丈夫是不同的。」
可是,我心愛的男人就是你……
若在以前,她可以大大方方的對他吼出這一句,可是她現在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更怕他看見自己哭得這麼悽慘。
啪!她蹲下身,-破江面上一小塊薄冰,忘了自己多麼畏寒,連汲了好幾捧冰水拍在臉上。
爲什麼當他在傷人時,卻可以以爲自己在極盡能事的體貼?她的心好痛,更痛的是她連哭號出聲的自由都沒有,還得窩窩囊囊的不教他發現。她這是在幹什麼呀!
「-別玩水了,這水多冷,想洗臉的話,等會兒我升個火煮水讓-洗得舒服一點。」他遞一條巾子過來讓她擦臉,同時將她拉起。
「峻……峻少。」她將臉深深埋進巾子裡,悶着聲叫他。
「嗯?」他正忙着汲水升火,沒注意到她聲音裡的喑啞。
「你……要怎麼向老爺開口說要取消這樁婚事呢?」
「我還沒想到。我先前只想着要跟-談,取得-的瞭解與共識,其它倒是次要了。」
「老爺不好說服。」
「可能要挨頓家法吧,還是會被驅逐出家門。」他其實已做好準備了。
她沉默了。
以爲她在擔心他的處境,走過來拍拍她的手,沒注意到她小手一縮,躲開他的拍撫。徑自道:
「這樣也好,當真被逐出家門,我就能無牽無掛的去京城學醫了。我不想看到兄弟之間爲了家產而日漸相殘鬥爭的場面,無能爲力去阻止之下,我只能眼不見爲淨了-不要嫁我,不要被捲入,我走得遠遠的,也不理會。我們兩個都好好的往自己的夢想上去努力,互相鼓勵。」
「你去京城要多久呢?」臉上的巾子好溼,不知被什麼所沁透。
「至少五年,最多十年吧。」
「真……久。」
「還好吧。學習的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說到他最喜歡的醫術,馬上興致高昂了起來。
「那你大概會在京城……娶妻……生子……衣錦還鄉吧?」
「誰想得到那麼久的事?」他已煮好一小盆的熱水,走近她道:「-巾子都溼透了,當心着涼,快過來用熱水洗把臉,別頑皮逞勇。」順手就要揭下她臉上的布巾,但被她躲開了去。
「嘿,-還玩!」嚴峻玩心一起,就要撲過去抓她。
米素馨在地上滾了一圈,只想着要躲開他,卻差點滾落江裡,幸而嚴峻手快的撈住她,兩人相迭定在江邊,差一點就要掉下去。
巾子掉進了江裡,但她手一抓,又讓它溼淋淋的罩回臉上。
「-是存心想得風寒是吧?」他無奈的問,想扳過她的小臉,親自沒收這條巾子。
她躲着他的手,整個人往前傾。好一個巧合,就在巾子落下一半時,她撞着他的臉,隔着巾子,他的脣與她的脣……撞在一塊兒了。
四目愕然相對,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當作沒有那回事,但其實都尷尬了好一會,無言的坐在火堆邊烤火:直到天氣又變冷了,兩人才默默起身打道回府。
晚風輕吹,遠方天際掀來黑帳,漫天張開,天色馬上就要墨透。
嚴家遼闊的牧場已然在望,兩人放慢了策馬的速度。米素馨領先嚴峻一個馬身,蓄意駕在他前頭,好讓他無法看到她的表情,纔開口問他道:
「峻少,你很肯定我們之間只是知己情分,全無男女的情愛在裡頭,但你又從何判定起呢?如果有一天,你要娶妻了,你怎麼會知道對那女孩的好感是來自於朋友之情,抑或是男女之情呢?」
嚴峻不愛她,不想娶她,事情就這樣了,着實沒有再追問下去的必要,她心裡是知道的。既然他未來的妻子不是她,那麼他的婚事就再也不干她的事了。但這些話就是忍不住問出口,胸口滿溢着的不甘心讓她還是想問,非常小家子氣,她知道,可是她沒有辦法。
有沒有可能是他搞錯了?有沒有可能他是喜歡她的,但他不知道,固執的認定兩人只是朋友?
嚴峻想了一下道:
「素馨,也許有一天我會娶妻吧,但應該不是因爲我對她有男女之情的關係。我認爲夫妻之情應是一種和平相處的情分,彼此都帶着一點感激,最好不要摻雜愛情。話又說回來,可能是我覺得那種東西並不存在,只是一種幻覺罷了。所以就算我娶妻了,也不會有分辨上的困擾。」
「你不相信愛情?」她訝異着這個發現。
「我相信。但那東西不會存在於生活中,至少對我而言是。」
「亂講!我爹孃很恩愛;我大哥、我姊他們都是跟喜歡的對象成親,他們也過得很好,我相信世上有愛情!」
「那真好。」嚴峻沒有反駁,衷心希望素馨有天能遇到她命定中的男人,過着幸福的生活。相信愛情,並且得到。
米素馨沒有回頭、不必回頭,就猜得出嚴峻現下的表情--對她充滿祝福的表情。
他一向欣賞她的樂觀,卻又太常沉浸在自己的悲觀裡不思改變。
以前覺得兩人這樣截然不同的性情挺有意思的,但現在不這麼想了,甚至感到有點生氣。或許就是這樣,他們於是走到如今這種結局--她愛他,可他不愛她,還認爲她只是誤把友情當愛情看待,要她清醒。
「嚴峻。」她叫他全名。
「嗯?』
「你是一個呆子。」
他靜默不應答,想來正在猜測她這句罵是開玩笑還是當真。
她清了清喉嚨,深吸一口氣,接着說道:
「好,如你所願,我們不成親,我不嫁你。我會幫你,讓你無事一身輕的離開這裡,安心到京城去完成你的夢想,這是我身爲你的知己好友的最後道義。不管我其它情感因你而受了多重的傷,爲此心裡有多麼怨你,但,這些都沒讓我忘了我是你知己好友的事實。」
「素馨……」嚴峻想要開口。
可她不讓他說。
「我會爲你做兩件事,而這兩件事是你目前最需要的。第一件事,我不會讓你因爲這樁婚事而受到家法處置或趕出家門。身爲你的朋友,怎麼可以讓你因爲我而受到那麼重的懲罰?第二件事……」她深吸口氣,終於回頭看他。
嚴峻正皺着眉頭看她,好看的五官滿是憂慮,像有滿肚子的話正待說出口;可他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不會隨便搶別人的話,通常會等她把話說完。想來他對她所說的第一件事很有意見。婚事告吹這種事,他的想法一定是想從男方這邊傳出不良事蹟,能多壞就多壞,能傳多遠就傳多遠的,那麼一旦婚事結不成後,女方的閨譽方能不受半點損傷。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卻不打算讓他說。
「別管那些名聲不名聲的了,別提那個,一個字都不要說。你不好奇我爲你做的第二件事嗎?」
「我不想要-爲我做任何事,我交-這個朋友,從來不是爲了要-幫我做事,雖然-……是幫過我很多忙。」這是無可否認的。
「你也幫過我呀,別計較那些陳年往事了。」
「好,不說過往,就說現在吧。我堅持,退婚這事,由我來處理,-不要攬下這件事。再有,-也別提什麼第二件事了,什麼也別做,-幫我已太多了。」
「我可以不做第一件事,但第二件事非做不可,這是你當下最需要、而且必然會感激我的事。」她嚴肅的看他。
「素馨……」他想下透還有什麼事會讓她表情這般慎重。因着好奇,所以沒有阻止。
「嚴峻,我愛你。」她定定的看着他。
嚴峻猛地拉住繮繩,驚得差點掉下馬,只能瞪着她看。
「就算你以爲我這份心情只是友情上的錯認,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不是友情,是一份少女真真切切的情思。」
嚴峻仍無法言語,整顆心起起沉沉,太過震撼,難辨其中喜憂……
「而,我要爲你做的第二件事是--從今以後,不再愛你。從今以後,努力去愛上別人。」
這就是朋友道義--不要他覺得辜負,不要擔着愧疚:也爲了不讓自己覺得遺憾,所以還是要讓他知道,曾經,她愛過他,在他身上寄託了所有最純真的情意,並且深深失落,不復追尋,就此遺忘。
今後,不管還要在暗地裡流多少淚,她都要爲他做到這一點:不再愛他,並--試着愛別人。
天色完全墨透,黑得兩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她不理會他是否還在張口結舌,「駕!」地一聲,她策馬回牧場,留他一個人在原地。
感謝黑夜,即使她流了滿瞼的淚,也能不讓人看見。
寒風颳過她臉頰,捲起她的淚花,重重墜下地。
如果嚴峻不是她今生的愛情,那她會努力去找到屬於她的愛情;心裡雖然會怨他好一陣子,但理智上是知道的--嚴峻不愛她不是他的錯。
他沒有對不起她,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是她錯了!她愛他,把友情自行擴張爲愛情,完全沒想過嚴峻並不打算同她走一樣的路。是她錯了,錯了……
有錯就該糾正,她會去做的。
這是友情,也是……愛情。
他不需要她的愛,那麼她現下唯一可以愛他的方式就是--不愛他,不要讓他因她的愛而困擾,讓他好好去完成他的夢想。
不管她的心因着他的不愛她而多麼痛着、多麼怨着,也不能折損分毫身爲朋友的道義。在心底,她不斷不斷的這樣告訴自己。
只是淚啊……一直掉個不停,像她的心,永無止境的碎。
素馨吾友:
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我自三年前一別,雖魚雁往返中不斷互邀著作客,但始終未能真正聚上一回,對彼此容顏的記憶仍停留在青澀少女,未能想象女兒家長成後之模樣。雖希望歲月就此止步,但那當然只是妄想,我們終得長大-
可記得三年前我與-提過有個自幼訂親的未婚夫之事?去年年中,那人突然上門提親,並與我宗族長定下成親之決定,決定於今年三月來迎娶。我不知道-收到此信時會是何時,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的幫忙,素馨-
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對吧?
如果可以,請-見信後即刻來到揚州。
若這封信未能到達-手中,或-不克前來,那我也能夠了解。
祝一切平安
友方菲筆
這封信在今天抵達,從太原快馬送來,只花了十天的時間。是一封急件,也可以說是米素馨的及時雨--讓她有離開的理由。
嚴峻想離開這裡,爲了理想;而她想離開這裡,是因爲這裡有太多的難堪傷心,也因爲這裡以後不會有嚴峻。
他離開,所以她也離開,把閒話留下來,給人說。
手上捏着信,她坐在門廳的炕上等父親回來。父親回來休息的時候,往往都是三更半夜;大宅那邊的事情永遠忙不完,主子的大小事都得操心,這是當人夥計的辛苦之處。
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踏進小院子裡,她馬上站起來打開廳門,果然看到父親提着一盞小燈籠正站在門外。
「這麼晚了還不睡?」米世昌見到門內的女兒,微微一詫,問着。
「阿爹,女兒有事同您說。」她接過父親手上的燈籠,然後爲他倒了一杯熱茶。
米世昌定定的看着女兒紅通通的雙眼,想來她又哭過了。這陣子女兒的心情非常抑鬱,一反平常活潑颯爽的性情,整個人沉靜下來,常常都在發呆。他們兩老看在心裡無比憂心,卻又無可奈何。
別看素馨平常講話哇啦哇啦的,比白龍江的江水還湍急,像是什麼話也藏不住似的,但其實並非如此。真正重要的事、或說出來有其嚴重性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說出來的。
最近他們兩老都看得出來峻少的事很讓女兒傷神,想幫上一幫,卻又不知能怎麼幫起。米世昌一向就不看好女兒與嚴峻的親事,不在於身分上的差異,也不是不樂見女兒嫁給心上人;他只是看得出來峻少對女兒並無男女的情分,倘若就此結成親事,對女兒可不是件好事。
可女兒愛呀!就因爲女兒一顆心很明白的放在嚴峻身上,所以他們當人父母的又能對這件婚事使上什麼力?如果有什麼仙丹法術可以把嚴峻的不愛變成愛,那他們傾盡所有身家也願意去做的。但世上哪有這種東西,是不?
不讓女兒嫁峻少,女兒會傷心;可,讓她嫁了,恐怕她這一生也是註定要傷心的。
今兒個女兒特地等他,看來是把心事都想清楚、也做下決定了。米世昌捺下心中的擔憂,讓表情力持輕鬆,對她道:
「坐下來談吧。」
她坐下了,見父親喝完茶,馬上又給他倒了一杯。
「-想談婚事是吧?」
「是的。」她垂下眼睫,聲音低啞無力,但語意堅決。
「我聽說今兒個-與峻少騎馬出去了一下午?」
「嗯,是的。他問我一些事。」
「談婚事?」
「談……不要結婚的事。」
「……我想,他之前應該提過了吧?」
米素馨擡頭看了父親一眼,點頭。
「是的,他之前已提過不希望與我成親之事,但他也尊重我的看法,如果我堅持要嫁他,他也會娶的。」
「我相信。但,我可不願意把女兒一生的幸福交到不情願的新郎手中。」米世昌平靜的語氣中泛着一股隱怒,不悅着峻少那施恩似的不得已口氣。怎麼?他家閨女兒是沒人要是嗎?還得他娶得這般委屈!
米素馨輕聲央求着:
「爹,請您不要生峻少的氣。我……雖然很喜歡他,渴望當他的妻子,但我也不希望嫁給一個不情願的丈夫呀,所以我拒絕了。」
「-拒絕是因爲他的不情願,而非爲着自己的幸福吧?」米世昌太瞭解自己的女兒了,她就是見不得嚴峻受苦。
不敢擡頭看父親,也不知道該怎麼辯駁纔好,囁嚅了會,深吸一口氣道:
「反正……反正……不成親……對兩人都好。」
米世昌見女兒這模樣,也不忍心對此再多問下去。感情這種事,總是付出比較多的那一個註定得受苦。他又能說什麼?
「-想怎麼做?由我去跟老爺提退親一事?」
「是的,由我們這邊提起。但我不認爲老爺會答應,除非我離開一陣子,拖過婚期,讓這事不得不作罷。所以我是這麼想的,過兩天,請您向老爺提退親一事,然後,我會離開。爹,請您看這個。」她把信件呈給父親看。
米世昌看完後問:
「是常常與-通信的那個太原姑娘?她要-去揚州幫她何事?」
「她的身體向來不好,一個人遠嫁到揚州,心情難免有不安。以前我曾經對她承諾過若是她出嫁了,我會陪她,不讓她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擔心受怕。我想去揚州陪她一陣子,希望爹能答應。」事實當然不只是如此,可是米素馨能說的就這麼多了。
「爹是同意在-婚事未取消時,出門散心一陣子。可是揚州那麼遠,-可知道就算是號稱走遍九州島四海的老爺子,也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此去光是路程奔波怕就得耗上一個多月呢,-叫我怎麼放心?」
「爹,可您有沒有想過,不走那麼遠,老爺子又怎麼會死心?請您讓我去吧,爲了解決這樁婚事,也爲了我對朋友的承諾,好嗎?」
「-這孩子總是朋友朋友的,-能不能偶爾想想自己?再不,也想想家人吧!去那麼遠,家人看顧不到,心裡擔心着急的,-又要叫我們怎麼辦?」米世昌輕斥着,擡手習慣性的想敲她的頭,卻怎麼也敲不下,只能輕撫她頭,嘆息不已。
「爹……」聲音哽咽,無法成語。米素馨輕靠在父親懷中啜泣。「女兒不孝,讓您擔心了,是女兒不好……」
「揚州……很遠啊……爹得找來一張全輿圖看看,才能知道揚州到底在哪裡。不知道市集有沒有在賣,不知道這兩天抵達的那些南方商隊,有沒有人知道揚州?我得問問……-跟着那些相熟的人一道去,也就不怕出什麼意外了……」米世昌不捨的叨叨唸念着。
「不管揚州有多遠,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回到這裡的,這裡是我的家。」
「唉……風聲總會過去,-可要回來啊,閨女兒。」
「我會的,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