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水悠悠,歲月匆匆,隴州的草原依舊綠到天邊,滿山的馬羊仍然點綴遍地。景物還是原來模樣,但當年的人事,如今卻已全非。

幾個牧羊人遠遠看顧着自己的牛羊,三五個人圍在一處傍着頹牆所克難搭出的小帳棚下,坐在大石頭上,一口乾脖脖、一口清水的吃着午膳,順帶閒聊着隴地各大戶人家的是非。

「只不過幾年的時間,誰相信嚴家會敗成現下這番模樣?」

「哎,怎麼能說敗呢?不過是分家而已。樹大分枝,天經地義。分家了,各自的家業自然變小,當然也就不再是當年的隴地第三昌啦。」有人下以爲然的說着。

「不能這樣說。你瞧那本來的隴地第二富戶烏家,人家也是在十來年前分家啦,可家業反倒愈做愈大,大到是如今的第三昌戶,這又怎麼說?所以哪,分家不是家敗的主因,嚴家會敗哪,只能說他們第四代的子孫沒一個是幹才,榮華舒服的日子過得太久,身子骨都享受得懶了笨了,所以就只能由着家業去衰敗啦。世情都是如此啦,看到我們腳下這片廢墟沒有?百年前嚴家還沒發跡前,當時第二昌戶康家的宅子就在這裡,可如今不是敗得只剩下這面破牆?」

「所以說,可能再過個十年,嚴家那一大片宅第,也會成爲我們放羊的地方嘍?」

大家聽了,既是唏噓又是感嘆的,但也不免爲之振奮--

「那也可以說,我們這些貧窮的牧工,以後也許有機會翻身變成有錢的大老爺,過着每天吃肉喝酒住大屋的好日子?」

「-!作夢去吧你!」所有人一致唾棄此人發的大夢。

話題復又繞回嚴家上頭。

「不過這嚴家老爺子雖然在事業上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守成上來說,也算沒愧對先祖啦。再說,他老人家一向樂善好施的,這輩子可說是沒做過什麼仗勢欺人的惡事,但怎麼會盡出一些不長進的子孫呢?從十年前第一個媳婦娶進來後,就開始爲了分家的事吵個不休;每娶進一個,紛爭就更多,家業也在這樣的爭奪下給敗了下來,也把一向硬朗的他給氣病了。如今使性子,不願見這些子女,居然不肯住在大宅子裡,偏往米總管的家裡住着養病去了。」

「可不能再叫他米總管啦,人家現在可不管事啦。」有人提醒道。

「對呀,去年年初嚴家分家之後,米總管就辭掉這份工啦。」

「米家如今日子好過了,也不把這份差看在眼裡了。」

「可不是!自從他閨女兒嫁到南方大戶人家當小妾後,他女兒每年派人送回來的金銀財寶據說有滿滿一車之多呢!光是一匹精繡絲絹就足以抵過米總管半年的薪餉了好不好。要不是念在與老爺子一同長大的情誼,他們米家生活這般好過,幹啥還要辛辛苦苦的當人奴才?」

「我想這米總管也是不看好這些公子爺兒的能耐,所以離開嚴家,眼不見爲淨。」

「說到米總管的閨女兒……對了,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年他這閨女兒好像跟嚴家的哪個少爺訂下親事,結果沒結成婚,反倒去南方嫁人了。當時那是怎麼一回事呀?還有沒有人記得?」

「有這事嗎?」八、九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麼大人物的消息,實在不容易記得清楚,印象十分模糊了呢。

「好像有……不過只記得是沒結成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後來是米總管的女兒嫁到南方享福去啦。還有那個少爺……啊!對了,三房那個叫嚴峻的老六,他後來跑去京城學醫去了。」

「對對對!想起來了,他兩年前還回來過一次呢!看那穿着,好像也沒在外頭吃得多開。這人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少爺不當,自小就愛在馬廄裡跟獸醫、牧工們混在一塊兒,沒長進得令人搖頭。聽說嚴家分家時,因爲他不在當場,所以他分到的是赤城、天水城外最遠的那兩三塊貧脊草

地;田地嘛,就只祁連山腳邊那一小塊。再說到牛馬羊吧,哎唷!分到的都是老病不堪用的呢,真是欺人太甚是吧?可這三房這邊也真是好脾氣,對這不公平的事兒,是一句氣話也沒傳出來,默默的吃下這大虧,度量也真不錯。」

「對呀對呀,我們還以爲他會在去年趕回家來吵家產呢,沒想到竟然沒有,不知道在想什麼……」口氣隱隱有些失望。沒好戲看,人生真是無聊呀。

正要低頭嘆氣,突然有人指着山下官道上一長列的馬車隊叫着:

「咦!這羣商隊好氣派,是打哪來的呀?」

所有人都趨身過來看,好奇的瞪大眼。方纔談了老半天的嚴家是非早已忘了個精光,新話題很快取而代之--

「我數數看……哇!光是後頭載貨的馬車就有數十輛之多耶,我是不是看錯了?那蓋在貨上頭的真的是昂貴的牛皮嗎?!哇!看看,那些駕馬車的車伕身上穿的……是簇新的厚羊皮襖呢!光是給這羣商隊駕車,就有那麼好的收入嗎?哇哇哇……」

在一羣衣着襤褸的牧工欣羨的哇哇大叫中,那羣華麗得極爲少見的商隊,正浩浩蕩蕩的往隴地的赤城而去。

回家了!

米素馨睜開仍然睏乏的雙眼,呆呆看着屋頂,一瞬也不瞬的,好像那上頭有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似的。

深深吸口氣,吸入心脾的,不是這些年聞慣了的那種檀麝、甲香味道,而是夢魂裡思念過無數次的清新青草味。

一些些兒新翻的春泥味,帶點隱臭;而新長的春草,夾帶着初開的香花味兒,又把那點臭味給勻得淡了去。遠處羊欄裡的羊羣正在咩咩咩叫着,由那叫聲更可以想見牧工們正羣聚着給母羊擠鮮奶,好煮上一鍋熱騰騰的奶茶呢……

聞到那香噴噴的奶茶,這牀哪還留戀得下去?立時翻了個身,正想往炕下跳去;同時間,她的房門也教人「碰」一聲的推開。那力道之粗魯的,把門推到牆上撞出好大的聲響,並嘎吱嘎吱的慘鳴不休。

不必看也知道來人是誰,米素馨嘆口氣又倒回枕上低吟--

「金、霖!可不可以麻煩你文雅一點兒?」這句話她已經說了七年啦!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這小子粗魯依舊,從來不思悔改。

「爲什麼要文雅?」小傢伙跳上炕,依舊故我的在她身上爬來爬去,滿口亂叫着:「起來了、起來了!今天要帶我去看什麼好玩的?-說這兒比揚州好玩,有好多馬可以騎,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我要騎馬馬馬……」說着說着,就哼起不成調的歌兒自娛,張腿跨在她腰腹上一頓一頓又一頓的,差點沒把米素馨給頓厥了過去。

幸虧米素馨別的優點沒有,就體力好這一點,向來勝過別人多多,所以沒有在這個小粗魯的蹂躪之下,纔回到故鄉一天馬上就一命嗚呼見列祖列宗去。無奈的把精力旺盛的小子給挪到一邊好讓自己坐起來。

「起來多久了?吃早膳了嗎?」下炕,找厚衣服穿去。

「起來一會兒啦,也吃得好飽好飽哦!我喝油酥茶餅、羊奶,還有香噴噴的羊肉!」小傢伙在炕上滾來滾去,聽到母親的問話後,停下來扳着圓胖的手指回答着。

「吃得慣嗎?」米素馨從尚未整理的大衣箱裡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雖然號稱是夏天了,但隴地的夏天可不像揚州那樣會使人揮汗如雨。在她的故鄉哪,早晚還是多穿點衣服,省得中暑的同時又得傷寒病,那可是會笑死人的。

「好吃!可是珠兒她們都說不喜歡,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臉的像這樣……」金霖坐起來,兩隻胖胖的小掌貼在紅潤潤的雙頰上,然後用力往中央一擠,就見那張好看的娃娃臉當下糾成怪模怪樣。

「什麼怪樣子!別擠啦!好好的一張臉兒,別老要扮醜,不象樣。」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摸摸他的頭又碰碰他的小臉蛋,滿意他一身的溫暖,絲毫沒被冷到凍到。不過還是得問上一聲:「你沒穿皮裘,真的不冷嗎?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說不冷的嘛。倒是阿孃,-爲什麼要把自己捆成一顆球?」阿孃的樣子讓他看了覺得好熱哦,熱得他好想脫掉外衣--

「你做什麼扯衣服呀?別扯啦,當心着涼。」

「我熱嘛!」

「胡說!你這點衣服怎麼會熱?別鬧了,咱們出門去--」才說着呢,已經有人往她房裡走來了。

「素馨,-醒啦?我正想來叫-呢。對了,門怎麼開着灌風呢?-不是最怕冷?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老要人擔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唸的走進來。向來宏亮的大嗓門雖然沒變,卻添了許多沙啞,眼眶紅、鼻尖也紅,一看就知道先前不知在哪邊哭過。

「阿孃,您怎麼啦?」米素馨訝然問着。

「姥姥,您怎麼啦?」有樣學樣,金霖跟着母親巴過去。

「小霖兒,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給你帶回來一些好吃好玩的,你問他要去。」米大娘裝出笑容掩飾悲意,想把小外孫先支開再狠狠哭個夠。

「姥姥,您要把我支開哦?」七歲的娃兒已經不容易騙啦。

「呀……呃……」米大娘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外孫的古靈精怪。

米素馨擡手輕敲金霖的頭一記。

「少嚕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騎馬嗎?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對哦!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找外公去!」一聽到有得玩,小子馬上健步如飛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氾濫的白龍江一般的,誰也攔不住--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怎麼那麼命苦哇……」有力的雙臂大張,將女兒摟進懷裡,哭得欲罷不能。

「我的娘喂,您別哭了唄,都兩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麼能不哭?-才嫁人多久,就沒了丈夫,-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見情勢失控,無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孃去哭個夠。想着方纔沒給金霖給壓死,現在又陷入被淚水淹死的危機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這些年來雖然與孃家書信往來頻繁,可是對於一些不方便對人說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提。至於她的丈夫金延年於兩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沒在信裡提起,怕家人爲她的處境擔心。直到這次帶金霖回到故鄉打算長住下來,才告知家人這件事。

「娘,我的娘,-別代我難過……」

「我不只代-難過,我還難過延年那個女婿呀,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可惜生來帶着病根,總是虛虛弱弱的。果然吧,-才嫁他幾年,他就給老天爺索了回去。他一死,-在揚州的日子還會好過嗎?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啦!沒丈夫的女人就是那麼命苦,不得不回到隴州投靠爹孃……」

「阿孃,我以前就說過我會回來的,纔不是因爲相公過世了,纔不得不回來。還有,我沒有在揚州被人欺負,我只是不想再跟他們鬥而已。雖然我昨兒個沒有詳詳細細的把前因後果說個透,但您們應當知道女兒我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個性吧?我從來不吃虧的。」好神氣的打鼻孔哼出聲音。

米大娘不以爲然的脫口反駁:

「-還敢說大話!什麼不吃虧?!想想-九年前還不是爲了成全峻少的學醫心願而離開這兒,爲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惡名,還被人說成是貪求富貴,所以才跑到揚州當人家的妾。誰會知道-其實爲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着以淚洗面幾乎沒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沒預料到會突然間聽到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峻少……嚴峻……這個她以爲不會再聽到的名字,以爲隨着嫁人爲婦、隨着時間遞嬗,她會逐漸從生命裡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會突然聽到!更可怕的是,聽到了,心口竟還會擰着、揪着、震盪着……

「閨女兒,-在發什麼呆哪?」米大娘發現女兒失神,趕忙問着。

「沒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沒聽到娘罵我的聲音了,好懷念呢。」她笑,挽起母親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們吃點東西去。那些特地從揚州帶回來的珍味,可得趁鮮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還吃得慣嗎?」

米大娘聞言,又一陣好念--

「哎,本來吃得還滿好的,聽到那個撈啥子燕窩一兩就要十來兩銀子,大夥整晚唏哩呼嚕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兩,嚇得咧!結果-帶回來的東西也沒人敢動啦,怕一個不小心又吃掉幾十兩、幾百兩的銀子。我說,揚州人都是這麼揮霍的嗎?不怕吃垮的嗎?」很快忘掉方纔閒談的話題,就要抱怨起女兒的揮霍無度。

而這,正是米素馨所需要的。一顆經歷長途旅行纔回到家鄉的心,正疲憊着,不宜立即添上紛亂。關於他的事,容她日後再細細想起吧,或,再也不必想起。

「娘,食物本來就是給人吃的,吃得開懷最重要,您又何苦斤斤計較着價錢呢?給自己找麻煩不是?我肚子呱呱叫啦,走!咱們吃好料的去。」

米大娘由着女兒帶出房門,嘴上一直在念着:

「什麼叫斤斤計較?-現在帶着霖兒,孤兒寡母倆的,以後沒個男人擔待,要省吃節用些,可別像以前那樣揮霍無度啦!知道嗎?金山銀山也禁不起-這樣花用的。我說女兒,-是聽到沒有?笑?-別以爲傻笑就可以作數,-要聽進去呀!還有,聽說-要買屋,家裡房間這麼多,-買屋做什麼?這-可得好好對我解釋解釋了……」

米大娘唸了一路,也不期望女兒認真響應她什麼,因爲她這心肝女兒哪,正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僅雙手合抱住她,更把整張臉埋在她肩頸裡。這樣依戀的姿態,把米大娘的心都給融得化成水啦。

「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總算是回來啦……」念着念着,最後也不知怎地,就變成母女倆抱成一團,爲着這一生還能相見、還能團聚而感動着。

回來了。她回來了。

米素馨的丈夫在兩年前的秋天病故。

她的丈夫金延年向來就不是健壯的身子底,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尤其容易得風寒,一染病就不容易痊癒。終於在前年的秋天一病不起,不到三十歲就亡故了。

好友方菲與丈夫金延年的先後病逝,讓米素馨決定離開揚州,回到故鄉過日子,打算一生就這樣終老。不理會揚州那邊的旁親還在爲着金家的財產爭吵不休;她不爭,她退出,帶着孩子與幾個打發不掉、堅持要服侍他們母子倆到老死的忠僕回到荒涼的大西方。

她沒有預期會再遇到嚴峻,甚至以爲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她的過去--未婚之前的過去。

當年毅然決然聽從方菲的建議,嫁給金延年,與她共侍一夫,就是爲了可以教自己徹底斷了對嚴峻的情意。相思,與君絕。

既是不願再相思,那就斷絕到底。

回到故鄉,是因爲她的親人在這裡,也是丈夫臨終時的建議。她想家,所以她聽從了。

曾經是西部第三昌戶的嚴家,如今風光不再,她一點也不意外。九年前嚴峻便對她說過,嚴家這一代子孫只會爭產,不事生產,早晚要落敗。她也知道,回到老家,定會與嚴家的人遇上,畢竟他們家與嚴家的淵源很深,就算現在哥哥、姊夫都出來自己做生意了,兩家的情誼還是在的。因爲爹與老爺子是好朋友呀……

只是她沒想到……

「娘,大老爺爲什麼會住在我們家?還有,老爺子怎麼會病得形銷骨立成這樣?」就算嚴家已經不再是隴地第三昌戶,但到底也還算是殷富,肯定不缺房子住的,怎麼會搬到她家來了?而記憶中硬朗的老爺子,竟會虛弱成這樣,更教她震驚不已。

回家五天,前幾天忙着睡掉長途旅行後的一身疲憊,後來天天往外跑,看屋買屋,很快決定,現在交給下面的人盯着裝修工作;雖然有人在盯着,但她還是得去看前看後,隨時提供意見,務必給孩子打造出一個適合居住玩耍的環境。忙着忙着,一直沒太多時間留在家裡閒話家常,結果纔會在今天被嚇到--看到嚴家大老爺穿着隨意地端坐在她家客廳,一手早茶,一手還捻着顆棋子,正愜意的與她家阿爹下棋呢。

無比震驚的她都還沒來得及回神,就被嚴家大老爺抓到跟前訓斥了一頓。內容不外是:訓她逃婚的行徑,訓她不該自毀名節,真不想嫁他那不成材的兒子,說一聲就好了,壞自己名聲又何苦?後來訓着訓着,想到了現下自家裡的雞飛狗跳情況,忍不住眼泛淚光,以「也許-沒嫁進來纔是福氣,看看那些不成材的東西,把一個家搞成什麼樣子!」這句話作結。然後愈想愈氣,氣得咳嗽連連,坐也坐不住,棋也下不了,被扶回房休息去了。

直到老爺子回房,米素馨才把母親拉到外頭的菜圃,確定四下無人,纔敢問出口。

米大娘的回答很簡單--

「大爺說他想住在一團和樂的家裡,不想看那些成天勾心鬥角的嘴臉。都分家了,大夥還不安分,儘想再從他身上撈好處,所以他索性躲到咱這兒來。」

「老爺住在咱這兒,那些少爺、少奶奶們沒說話?」米素馨眉頭一皺,立時想到老爺這任性舉動,會給家人帶來多少難聽的閒話。

「當然有!不過,誰理他們。」米大娘哼了哼。「老爺身上也沒留多少了,他們還想把他刮個精光,真是不孝子。嘴上說得好聽,說要把老父帶回家奉養,哼!誰都知道他們要的是老爺子留下來的『久山牧場』,就是專門替朝廷買馬養馬的那一座有沒有?近來嚴家還算賺錢的牧場,就只那一座啦。每一個人都想把產權弄到手,因爲烏家出了高價說要買,好像有幾個少爺已經私底下找烏家議定了價,就等着從老爺手中得到產權馬上轉手。這件事全隴州的人都知道,搞不好這等不孝的『威名』,連吐谷渾那邊的人都聽說啦!」

米素馨一愣。「這些年嚴家開始幫朝廷做起互馬交易嗎?誰開拓來的門路?」她不以爲誰有本事打出這一條官方管道。以前嚴家賣馬給朝廷,也有過代爲培育種馬,但卻不算是真正有生意上的合作。其實真要與官家合作生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層層的通關打上去,費時又費力,怎麼可能在這些年做得到?以前或許可能,但這些年嚴家情況大不如前,財力與能力都大打折扣的情況下,不可能!

「這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峻少爺給牽的線吧。他不是去京城學當獸醫嗎?在那邊結交了一些官場的人,算是取到了門徑,四年前就牽成了這條線。剛開始大家還不看好呢,想說做朝廷的生意,哪有什麼賺錢的機會?要是把馬養死了,還要坐牢呢!結果誰想得到這居然是嚴家目前唯一還稱得上賺錢的牧場,其它十來座牧場可是賠慘啦。我看哪,咱這裡想靠養馬養羊致富已經不可能了。」

「不是不可能,端看主事者如何經營而已。」壓下心頭突然又聽到嚴峻名字的震盪,也抑不想脫口問他目前景況的衝動,輕聲說道:「咱們這兒有許多生意可以做,只是一般人都沒有想到、或沒有足夠財力去付諸實行罷了。」

米大娘盯着女兒看。

「娘,您淨瞅着我看做啥呀?」米素馨問。

「女兒,-說-帶了足夠吃穿三輩子的家當回來,既然如此,爲孃的可不希望-把在揚州沒日沒夜做生意的那一套拿來這兒用,給我聽好,-好好守着霖兒過日子就行啦,別找事累垮自己。」

「哎唷!我現在哪有想什麼!哈哈哈……沒有啦!我又不是很喜歡賺錢,哈哈哈……」乾笑。不敢說自己回來隴州之前,已經用金霖的名字取得了駔儈的印紙(執照),就是打算回家之後從事馬的經紀生意,想說老是每天閒坐在家裡養尊處優過日子,未免也太過無聊,悶也悶壞了……

此刻,看老母親雙眼瞪成銅鈴狀,她想……這件事還是過一陣子再說好了。

「沒有就好-好好在家裡待着。先告訴-一件事,-以富孀身分回來家鄉的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想打-財產主意的人可多着呢-心裡要有個底,就算日後-想代霖兒找個爹,我不反對,但眼睛最好睜大一點,別給騙了。」

「阿孃,我嫁過人又不表示我變笨了好不好?別說我不想再嫁人了,倘若真要嫁,也是有條件的。像霖兒的爹長得那麼俊,我可沒有一開始就喜歡上他,還是相處了四、五年之後,才喜歡上的。對於這種事,我纔不隨便湊合作數。」

沉默,然後--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好不容易與丈夫培養出情意了,他卻讓老天爺給收了回去,不公平呀!我女兒真是太可憐了哇……」悲從中來。

又哭了……

米素馨好無奈,發誓未來十年都不要再在孃的面前提起「金延年」這三個字,省得背上害母親哭瞎的不孝罪名。

她從來不知道母親這麼能哭。

「好了好了,我的娘,您別又哭了嘛……」

對於已經過世兩年多的丈夫,她每每想起,也會感到難過。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會隨着既仁慈又殘酷的時間流逝,而淡掉了曾經悲傷難過的心情,最後留下一份想念存於心臆,只追念,不再哭泣了。

雖然,總不免有一絲絲的遺憾。

第一份付出去的感情,被無情的流水帶走。

第二份付出去的感情,來不及完成,就終止。

世事不可能永遠順心,人生不可能活得十全十美,她只是在愛情這一條路上不走運而已;沒有關係,愛情以外,她都很好,很好,很好。

從今以後,她要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

「娘,-有沒有要嫁人?」金霖巴在米素馨腳邊問着。小臉髒兮兮,小手也髒兮兮,身上沒一處乾淨。

米素馨已經太習慣這小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問話方式了,所以也沒太驚訝。將他抱坐在自己懷中,拿來一塊乾淨的巾子替他擦臉。

「怎麼突然問這個?」沒有偏頭看向一邊的奶孃,卻知道奶孃正偷偷的對金霖擠眉弄眼。

金霖跟奶孃的默契還沒培養好,就見小子回道:

「奶孃要我問的,說問了纔要做糕點給我吃。」

「小少爺!」奶孃在一邊懊惱低叫。

「這樣呀……」米素馨拉長了聲音,還是沒看向奶孃。「那問完了,她就會做給你吃了嗎?」

「對!」

「好,你現在問完了,跟她討吃的去吧。」幫他擦乾淨了,輕拍兒子小屁股。

「好!」金霖跳下米素馨的膝蓋,投入奶孃懷中。「奶孃,要吃糕點!」

「噢!小少爺,你秀氣一點,別那麼粗魯,動作文雅一點,哎呀呀!別跑呀!當心跌跤……」雖然奶孃的身形很具份量,但還是不敵小粗魯的蠻力,不由自主的被拖着走。一路驚險重重、尖叫連連而去。

在奶孃沒有做出令金霖滿意的點心之前,他們是不會離開廚房的。也就是說,她今天一下午都會很有空。那麼……

米素馨起身伸伸懶腰,擡頭看着藍天白雲,決定出門動一動這些年來嬌生慣養的身子骨。

「程風,幫我備馬,我要到附近草原溜溜。」

「是。」

「我先到門外等你。」徑自往前門走去。

百無聊賴的下午時分,家裡的人不是在午睡,就是出門工作去了,連傭人都不知道躲到哪兒偷閒。她晃到門邊,居然沒遇到半個人,正要打開大門,就聽到有人在敲門。還真巧!要是她沒正好要出門的話,這個人怕不知道要敲到什麼時候纔會有僕人前來應門。

算他運氣好,「來了!」她嚷着,很快把門打開,以一張帶笑的麗顏面對來人。「找誰--」

聲音中斷,雙眼圓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居然是……

嚴峻。

一個不再是少年模樣的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