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米素馨沒想到會在院子裡見到這個場景--

「爲什麼你的眼珠子顏色淺淺的,跟我不一樣呢?」

金霖,七歲,正值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要亂問一通的年紀,所以又號「小煩」,讓別人很頭疼、很煩的小麻煩一枚。當他又興起滿腹問題時,每個人都會爭相走告,務必閃遠一點。不幸被逮到的,就只好算他倒黴了。

今天的倒黴鬼,又名嚴峻。而米素馨猜,嚴峻已經在這邊被小煩纏了好一會啦,雖然說他臉上沒有任何的不耐表情。

「因爲我有一半回鶻人血統。」

「回鵲?那是什麼?可以吃嗎?」

「那是一個塞外民族,在西南邊,不能吃。來,吃西瓜吧。」

「西瓜……蘇……好甜!可西瓜爲何要叫西瓜?它是甜的嘛,理應叫甜瓜纔是。」

「因爲它產自西域,打西域傳過來的,所以叫西瓜。」

「那我知道了!我在外頭看到的崑崙奴,就是打崑崙來的,對不?」很爲自己的舉一反三感到得意,一副邀功樣。

拍拍他可愛的小頭顱,嚴峻搖頭道:

「不是的。那些崑崙奴也是打西方來的,來自很遠很遠的西方。我們之所以通稱他們爲崑崙,是因爲他們膚色黧黑的緣故。就像我們叫黑色的瓜爲崑崙瓜是一樣的道理。」

金霖似懂非懂的點頭,將一片西瓜啃完,往菜圃裡一丟,就要拿第二片吃。

「西方是怎樣的地方呢?我長大之後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先學會如何在沙漠中生存才行。」

「生存?」滿口甜瓜肉,口齒不清的問着。

「對,生存。」嚴峻撿起金霖方纔丟棄的瓜皮教他道:「一般旅人如果在沙漠中迷途了,或失去水與糧食,恐怕就活不了了。所以經常行走沙漠到西域經商的商人們,會在馬車上載許多西瓜。當他們沿路吃完西瓜肉,要丟棄瓜皮時,都會把瓜皮向上,有水份的部份蓋在下方,這樣可以讓瓜皮的水份保持得較久,一旦有迷途的旅人經過時,他肚子餓了、渴了,拾到了瓜皮,便可暫時救急保命。」

金霖睜大眼,趕忙接過嚴峻手上那片瓜皮,急乎乎道:

「那,大鬍子叔叔,你快帶我去沙漠,我們去那邊丟瓜皮!」

「不必現在急着去。你只要記得日後長大了,想要出國見識前,要先學會如何在沙漠中生存,別教你娘擔心,知道嗎?」

「知道了。可,現在不能去嗎?」金霖好失望。

「你還太小,不可以。」嚴峻輕而堅定的說着。

「可是……」金霖不是容易死心的性子,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霖兒,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在書房習字嗎?爲什麼會在這裡?」米素馨覺得該出來修理一下這個小麻煩了。老是問問問的,真這麼好學,怎麼不見他好好學習書裡的知識?

「啊!娘!」金霖跳起來,這纔想起自己應該在書房的。

「娘什麼娘?瞧你,吃得一嘴紅,還下去洗把臉,然後快快去書房寫字。」

「人家今天早上已經寫過大字了,現在想去騎馬啦。」金霖雙手-腰。

「如果你現在去書房把今天的功課寫完,等會就讓程風帶你去騎馬。若你打算耍賴的話,未來三天你都別想出門了。如何?」米素馨也雙手-腰,氣勢比兒子強硬多多。

敗陣下來的當然是金霖。就見他小臉苦得出汁,垂頭喪氣的說道:

「我馬上去寫字……」拖着腳步走了。

金霖離開後,院子裡只剩兩人。從他回來後,兩人一直沒機會再見上面。他曾來找過她,但她因爲正忙着赤城裡新房子的裝修問題,所以總是與他錯過。後來他因爲醫術遠傳,結果不只天水、赤城這邊的牧人找他給家畜看病,連遠在鳳凰臺那邊的人也過來請他出診。結果,他很忙,她也忙,即使住得不遠,即使想與對方聊聊敘敘,卻沒法子有恰當的時間。

「素馨。」嚴峻沒料到今天居然可以見到她。米家的宅子他常常來,除了來找父親外,也幫米家的馬羊看病,但都見不到她,反而跟她的兒子熟稔起來。

「那是我調皮的兒子金霖。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她笑,不知怎地,突然覺得有點熱,好想挽起衣袖-風納涼,但想到他在看着,不好表現得有失莊重。

「他很像。」嚴峻看着她。

像她?米素馨聞言楞了一下,笑了起來,以無比驕傲的口氣道:

「對!頑皮的個性像我。每次我被他氣個半死時,霖兒他爹都會說因爲霖兒個性像我,是我把他養成這個樣子的,實在不該對他生氣。」

她滿臉慈愛的笑容,讓嚴峻看了不自覺的別開臉,不知道該響應些什麼,也爲着心口那沒來由的揪擰而難以正視她的面孔。

她的笑容來自於他完全不知道的一段過去;談的種種,都是與他無關的陌生。而那陌生,卻讓她笑意連連,好像那段歲月都是以甜蜜喜悅織就一般。

這個曾經爲了他不愛她而哭得涕淚縱橫、幾乎心碎的女子,實現了她當初的承諾--努力去愛上別人;好似,也真的愛上了。多麼的……說到做到;多麼的……重然諾。

不禁好奇着她愛上的,是怎樣的一個男人?他想問,卻也知道自己是最不該開口問的那一個人,他沒資格的。

「今天怎麼來了?見過老爺子了嗎?還是又被趕出來了?」老是尷尬的沉默着也不是辦法,還是說些安全的話題吧。趁着嚴峻沒看她,她其實一直在暗覷他的表情,有些沮喪的發現如今她已不能夠從他變化稀少的臉上去解讀出他的心思了。九年的時光,沒變的是他仍有一雙清澈迷人的漂亮眼睛,但變更多的是他臉上有了鬍子、有了她不瞭解的滄桑:因爲不瞭解,所以他每一個神色轉變,她都不再能輕易解讀出來。

她已經不瞭解他了呀……

「忠叔說爹在休息,所以今天還沒見到他老人家。」

「還是不死心想勸老爺子跟你回去嗎?你知道他不可能回去的,哪一個爺兒來請都沒有用。」

「不,我不勸了。只是來看看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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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勸了?死心了?」她聽了,不免感到訝異。

「不是死心。如果把嚴家家業振興起來,是他老人家願意回家的唯一條件,那我就去達成這件要求,到時爹就會願意跟我回去了。」他自然地對她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

「咦?!」她高高揚起眉以表驚訝。「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岔了?你真的說……要振興嚴家?我一直以爲……你沒興趣於經營上頭的事。」

她有一雙好看的眉毛,本來就很好看的了,實在不該再抹上黛黃增色,嚴峻心裡暗暗想着。

「我對爭產沒興趣,不是對經營沒興趣。」他講話向來簡單,可是卻表達得精確。

但,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峻少……」她一時望他望得怔忡了。

嚴峻對她微微笑着,然後兩人心底同時想起:這是他回來後,對她露出的第一抹笑。

可這笑,非常的落寞,像是有着什麼無法訴諸於言語的遺憾,只能以笑泯去。

「素馨,我的朋友,-不曾真正的完全瞭解我,對不?」

我不曾真正瞭解他嗎?米素馨不止一次在心底悄悄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如果說現在的她不瞭解他,那她承認。但以前她是瞭解他的呀!可峻少爲什麼卻說她沒有真正瞭解過他?連同年少時期的歲月也一併推翻?他爲什麼要這麼說?是否對她有着一些些埋怨,於是發出這樣的感觸?那,他埋怨她什麼呢?

「……金夫人,以上我所提的合作方式,-意下如何呢?」

米素馨臉上表情沒變,所回答出來的話教人察覺不出方纔她根本就在魂遊天外,完全沒聽到對方說了什麼。

「烏夫人,對於這事兒,我還得想想。畢竟事關重大,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徑自決定的。」

米素馨口中的烏夫人,來頭非常的大,除了是目前隴地第一鉅富烏家大當家的夫人之外,五年前她未再嫁給烏大當家時,更是一個大商隊的女當家;繼承了亡夫的事業,來往於西域各國間,把商隊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她與烏家算是利益上的結合。烏家有了她的財富與才能加持,方能在短短時間內成爲隴地第一鉅富:而她有了烏家做靠山,商隊生意做得更順利。

在荒涼的隴西地帶,婦女與男人相同,都是重要的勞力,要能持家,也要能出門攬營生。牧羊、趕馬、到市集去做小買賣等等的事,從來不分男女,誰能做、誰不能做的。這兒的女性沒有嬌弱的權利,與江南、與那些熱鬧的大城市的生態完全不同。

不過,雖然勞力階層是這般情況,但倒也少見由一個女人主持大商隊的情況,所以烏夫人算是隴地的傳奇人物。米素馨對她的成就十分敬重,也樂於與她一見,不過說到合作嘛,還是多多思量纔好,至少她目前沒這打算。

「也是,-多考慮考慮。一旦-深思了,便會更加知道與我烏家合作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兒了。」烏夫人也不急着要求米素馨給一個明確的答案,豪氣的端起茶杯,把裡頭的碧螺春一飲而盡。喝完後咋咋舌道:「雖然我拿茶葉跟西方交易多年了,但就是喝不慣這種味道,到底咱們西部人還是喜歡喝奶茶多一些。」

米素馨微笑,沒有應些什麼。看烏夫人沒有起身告辭的意思,想來是還有什麼話想說了。

果然,烏夫人清了清喉嚨,開口提另一件事。

「好了,那些硬梆梆的公事咱就先擱一邊不談。我說,素馨妹子……-,我叫-一聲妹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的。」

「那就好。是這樣的,素馨妹子,我知道在-相公剛過世沒幾年就提這事兒,或許不能說恰當,不過-一個年輕女人家,總得爲自個兒的未來打算打算;趁着年輕,好好找個知心人互相照顧,勝過一個人孤獨過日子,有什麼事也可以彼此商量,互相擔待。」

米素馨微揚着眉,沒意料到第一個到她面前談這事的居然會是烏夫人。這烏家難怪會成爲隴地第三昌戶,於公於私,都使盡力氣想拉攏住任何有利於他們的人。了得!

「烏夫人,-怎麼會跟我提這個呢?」她臉上沒有害羞的表情,也不擺出「烈女不事二夫」的神聖堅貞貌,只是平穩無波且帶着一些些好奇的直視烏夫人。

烏夫人倒是沒想到米素馨居然這般沉穩,覺得這小女子年紀雖輕,卻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唉,妹子,-可別怪姐姐我交淺言深,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身分來對-說真心話而已。先夫在十五年前過身後,我一個女人家辛苦撐着他留下來的家業,吃過不少苦頭;後來終於想開了,還是找一個依靠吧,嫁給我現在當家的之後,肩頭擔子不再那麼重,幾個孩子也能好好安頓下來,我在外頭帶商隊時,總算可以不再老掛心着。在咱這兒,再嫁是尋常之事,-在這兒生長,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守節的傻念頭纔是。日子過得下去最要緊,-說是吧?」

「過日子當然是重要的。」米素馨回答得含糊,心中思忖的是:這烏夫人想把什麼人引介給她當丈夫?想來必是與烏家相關的人吧。

「我就知道-明理。」烏夫人滿意笑着,終於提出個人名,「雖然-嫁到江南快十年,對咱這兒的一些人可能不大記得了,不過我當家的堂弟烏正堂-應該還記得吧?他算是咱隴地的一個才子呢。雖然不諳養馬養羊這種事,可學問挺好,人也斯文。幾年前他夫人得病過世了,身後留下兩個女兒,我們都在給他尋個配得上他的好姑娘。雖然他三十五歲了,但他長得好,這兒好多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愛煞他啦。瞧瞧,他俊-美,兩人配起來不正是郎才女貌嗎?-覺得如何呢?」

烏正堂?沒什麼印象,也沒有興趣。米素馨沉吟了下,搖搖頭道:

「這事就先別說了吧。」

烏夫人也不勉強,反正這種事可以慢慢來,最主要的是抓住米素馨這個大戶。她早打聽清楚了,米素馨的夫家是江南織造業的第二昌戶,掌控着蘇杭一帶的絲綢生產,如果可以與她有這方面的合作,順利取得國朝最上等的精絲,那麼日後烏家何只是全隴地第一鉅富,且更是國朝第三昌戶!不只如此,有了最精美的絲綢,她在西域各國行走,更暢行無阻了。

暗自打量米素馨新購的這幢宅子裡的陳設,牆上掛着精繡的山水畫,畫境栩栩如生,造價自是不凡;幾座精雕細琢出的屏風,編着亮面的金絲銀絲,串編出繁複的如意形狀,充滿着富貴典雅的風味;四方角落的小几上隨意放着古董、玉飾賞玩用,每一對象都名貴得緊,完全是江南富家的氣派。雖不講實用,但至少能讓人知道,米素馨這個新寡的孀婦,其富有的程度讓人難以想象。

所以她一定要拉攏住米素馨。

「好吧,妹子,我知道直接找-談這個,-會害臊,先且就不跟-說了。改天我帶正堂到-孃家去拜訪-爹孃,大家先認識認識再說了。」烏夫人站起身道別:「我也該走了,叨擾了-這麼久,-別介意哪,妹子。」

「不會的。」米素馨客氣的笑笑,陪着她一同走出去。

才跨出門廳,就見到程風牽着金霖走過來報告道:

「夫人,嚴峻公子求見。」

「阿孃,是大鬍子叔叔哦!」金霖依照慣例已經玩得一身髒兮兮,整張小臉沒一處乾淨的地方。他怕是所有跟米素馨回西方的人裡,適應得最好的人了。對這情況,米素馨欣慰歸欣慰,但是--

「霖兒,你纔跟我出來多久,居然就有法子把自己弄成這樣!」她輕拍自己的額頭低吟:「等會兒回去,-奶孃一定又會把我念到臭頭啦!」

「娘,大鬍子叔叔在外頭等耶!」金霖叫着。

「知道啦,知道啦!程風,你帶這小子去裡頭洗把臉,我去外頭見峻少。」

「是。」程風很快把金霖拎進去了。不管金霖正滿口嚷嚷着「我要跟大鬍子叔叔玩兒啦……」之類的抗議。

「挺俊的孩子。」烏夫人眼光沒離開金霖。這孩子年紀小小,卻是江南金家的唯一正統繼承人呢。

「玩成泥人樣,哪裡俊了?」米素馨笑着搖頭,不着痕跡的將烏夫人帶往大門而去,心中好笑的想着:這烏夫人不會立時就打起金霖的主意,想給他訂下親事吧?希望烏夫人千萬不要想太多,真的。

「對了,請容許我不客氣的一問,金夫人-應該不會想要跟嚴家有生意上的合作吧?」

「烏夫人怎麼如此問呢?」米素馨看着烏夫人。

「嚴家的現況可比一個藥石罔效的將死之人,任何人跟嚴家沾上,只有被拖累的份,如果-有此打算,勸-最好三思。」烏夫人提起嚴家,眼底不掩輕蔑之色。她最看不起敗家子了,而嚴家偏偏全是不成材的料。

「烏夫人的忠言,我記下了。」

打開大門,送走烏夫人,迎來嚴峻。

烏夫人躍上馬前,斜覷了眼嚴峻。就如其它隴地的人相同,她對嚴峻的瞭解也是貧乏得緊,畢竟他實在是一個太單薄不過的庶子,從來不具存在感,如何教人記憶深刻?

不過嘛……若不去看他才能的話,這年輕人長得倒不錯。濃眉深目,身形頤長,挺拔高大;雖然下半部的臉被鬍子遮住,但還是看得出來五官是極之出色的。

不知道這嚴家六少來找金夫人做什麼?策馬打道回府時,烏夫人腦中不斷想着這個問題。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米素馨將嚴峻領進大門。

這裡是她將來要跟金霖長住的地方,從她買房子開始,家人就老在她耳邊叨唸,希望她打消搬出去的念頭,可是她還是堅持要搬出來。這兩天正在搬東西過來,所以她幾乎整天都待這邊打理瑣事。

「我問了-姊夫。」嚴峻隨意看了下裝飾成江南庭園模樣的院子,然後目光放回米素馨身上。「方纔那是烏夫人吧?」雖沒正式打過照面,但他曾在二哥家中遠遠看過她一面。

「是呀。」米素馨揚眉,「你提起她,爲什麼?」他從來不會去注意女性的,當然……也可能經過這幾年的改變,他開始注意起來了。

「嚴家的牧場幾乎是被她與烏大當家買走。」

「是呀,我是這麼聽說沒錯。」

「這一年來,烏家在每一個互市裡高價購買良駒種馬,尋常一匹一百兩的馬,他會出一百五十兩去搶購,讓其它牧場無力競爭。到最後,沒有好馬,以及買下到好馬的小牧場終究會走向倒閉一途。」

「看得出來他們是有計劃要成爲西北第一大牧場,接着成爲國朝與外國唯一的流通管道,完全吃下互馬的生意。」米素馨點頭。「照烏家目前鴻運當頭的情況來看,要達成這個希望,倒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她沒有太過表達自己對於這件事的見解,就是想聽聽看峻少有什麼想法,以及爲何會來找她。

「素馨,我知道烏家想拉攏-與他們合作-做何打算?」

「你怎麼會知道這事兒?」她非常好奇的看他。

怎麼着?她才以孀婦的身分回來隴西多久,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同時也是個生意人,可以找她談生意。爲什麼呢?

「素馨,我知道-的,-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從來對管帳、做生意的事充滿興趣。以前我從-哥哥那邊打聽到,-嫁人後,幫夫家管理許多生意上的事。我在想,-回到這兒,定不打算就此閒下來。烏家自何處打聽到-,我並不瞭解,可是我知道-應該會有一些生意上的計劃在這兒施展。」

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很瞭解她。

「那你接着猜猜看,我在這兒會做哪方面的生意?」她笑。

嚴峻凝視着她喜悅又淘氣的神情,那模樣如同當年的天真靈黠。

「我猜烏家想同-做絲綢生意,希望從-這兒取得江南最精緻的絲綢。可我猜,-做的應當還是牲畜方面的生意。」

「峻少,你果真知我。」她開心的笑了。「那你呢?你來找我是希望與我有什麼合作呢?需要我金錢上的挹注,還是生意上的交流?」

「我知道-擁有駔儈的印紙,可以合法的與所有外族馬販做大宗交易。我希望可以委託-經手嚴氏牧場與外族的販馬交易。」

「要我幫忙嚴氏牧場買馬?」對於這一點,她只有一個疑惑--想做大宗交易,嚴家目前可有足夠的金錢以支應這筆龐大的開銷?

「對。可是在買馬之前,我想先賣馬。」

「賣馬?賣給外族?這恐怕不是朝廷所允許的吧?」難不成峻少想艇而走險,做違法的事?不,他不是這種人。米素馨心裡對他至少有這樣的肯定。

販馬可不比一般的牛羊交易,馬兒這對象,平常雖是用以交通,可是若在戰時,那就是極之重要的戰力,從來不許隨便輸出國外;雖長期向國外購馬,但賣出則不多見。小小的交易尚可,若是大宗輸出,那可是犯罪行爲了。

「本來確實是不允許,可是近年來律法稍有寬鬆。一方面是長期以來我朝與西方各國來往和善,多年未有戰事;但長期買馬養馬,耗費巨資,已然成爲國朝的負擔。再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些年來買進來的馬,品種大不如前,而太僕寺一直在努力於這方面的改進,對於自行培育種馬已有一定成果,日後我國將無須完全仰仗國外的種馬,便能養出卓越的好馬了。」這也是嚴峻這些年一直全心全意在做的事情。

米素馨聽得眼睛一亮!這可是一條亮晶晶的財路呢。

「這事烏家怕是不知道吧?」她因亢奮而緊張起來,忘了兩人已不再是沒有男女之防的年幼孩童,一把抓住他手臂搖着,就像小時候磨着他問東問西的模樣,神情與動作都不曾稍變。「這是最新消息吧?只有你知道這事的是吧?對吧對吧對吧!」

「是的。這種事,方要開放,規矩要嚴明,腳步必須無比謹慎,怕一個弄不好,會使得我國戰力大受影響。所以太僕寺那邊挑了一些人來做這件事,暫不打算交給一般商人去做。」嚴峻悄悄看着她紅撲撲的臉頰,再移下目光望住被她搖得左擺右晃的手臂,脣邊蘊笑,語氣一貫溫和,卻又似多了些什麼更柔軟的東西在裡頭,讓他的聲音醇得有些醉人起來。「我爭取到隴西這邊的交流差事。最新上任的隴西監牧司是我的師父,他相信我可以把這差事辦好。」

哇哇哇!好大的靠山呀!那可是馬政單位裡權力最大、官位最高的人呢!

「那不是比烏家的靠山那個管茶馬交易的方大人還有力量?!哇!峻少,老爺子知道這件事了嗎?他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你們嚴家振興有望啦!」

「我向父親提過會將家業重振,但不願意在還沒達成時,就空口白話的給予保證。」

「你一定會成功的呀!你一定能爲國家培育出好馬,也能因爲販馬出去而獲得偌大利益!你這一輩子就只專心在這件事上,如果你做不到,誰做得到呢!」

「那是說,-願意幫我了?幫我將育出的馬兒引介到國外去?」

米素馨一頓,突然將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收,清了清喉嚨,更將她失禮的雙手給收回來,藏進袖子裡,裝作方纔的小女孩模樣都只是他的幻想,惺惺作態說道:

「這,我們可得好好談談了。談談我可以獲得多少利益,談談你有多少馬匹可以讓我賣,我還得到你的牧場看一下那些馬兒的品質,足不足以引起國外馬販的青睞。要知道,外族人擅長養馬,如果你的馬兒品種無法與之相比,甚而比他們更好,就算你給我十成的利潤,我也是不接這生意的。這您懂吧,嚴公子?」

嚴峻被她火速翻臉的神功弄得一愣,好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不知該做何迴應,——的說着:「那……是當然……要不……現在到天水去?到我的牧場看看我這些年養的馬兒?」

米素馨見他一副老實頭樣,再也撐不住勢利的表情,破功大笑道:

「峻少,你去京城這麼多年,怎地都沒學到大城市人該有的滑頭呀?這樣子的你,如何跟人談生意呢?一定會被吃得死死的,這可不成哪。」

嚴峻聞言,只是看着她笑,沒有說什麼。

她不知道,他所有最真誠的面目,只會在她面前展現,只會在他唯一的好友面前呈現,無比自然,全然無矯,沒有任何防範,當然也不會猜疑。

只因爲他們是……好朋友呀!

素馨,他的好朋友,他心中始終如一、最珍惜的人。

兩人還有機會相見,還能這樣相視而笑,毫無芥蒂的笑,真好!真的很好。

她不知道,嚴峻心裡多麼珍惜、多麼感激着事隔多年,兩人在繞了一圈後,還能回到原點聚首,重新再會,再當……好朋友。

「峻少,你對咱隴西的發展有什麼看法?」前去天水的路上,他們時而快馬奔馳過平原、時而緩策馬兒輕踏高低不平的山區石間。夏日豐美的牧草足有一個馬身高,他們在其中悠遊穿越,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裡劃出兩道並行的線條,像射出的箭矢般,持續而筆直的划過去。

當速度放慢時,她會與他聊聊天。

「如果這宗生意做得起來,我想把育馬技術教授給所有牧戶,並與他們一同合作這方面的生意。以前咱們養馬,大都販售給朝廷或東方南方過來的民間商隊,而這條線即將讓烏家給壟斷,連同皮毛、肉脯生意都不大能獲得利潤了。我想先從馬的培育開始,讓大家的生活都得以改善。」

「只有馬兒嗎?咱這兒的牧戶養羊的更多。你有沒有想過除了皮貨之外,咱的羊肉非常好吃,完全沒羶味,這可是江南人吃不到的呢!你知道嗎?江南人之所以少吃羊肉,不是他們特愛吃魚的關係,而是受不了羊肉的羶味,我在南方也是不吃羊肉的。」

「路途太遠。除了運送牲畜路上恐多所病故,造成損失是問題外,南方人畢竟吃不慣羊肉,要推展並不容易。」嚴峻說着。

「倒是。但這是我想過的一條財路,只要打得通,找得出解決的辦法,錢途將非常看好。」她攬眉苦思。「我們該怎麼做呢?」

嚴峻側臉看她,一直看着,覺得她真是個與衆不同的女子。以前跟她一同生活到大,覺得素馨就是素馨,聰明是正常,伶俐也是正常,不覺得有什麼與別人特別不同的地方,因爲她是素馨呀,本來就跟別人不同。

可分開多年,他來往於家鄉與京城間,遇見過許多人,男的、女的,聰明的、厲害的、狡猞的都有,但就沒有人可以如素馨這樣,讓他記憶得如此深,讓他覺得最爲特別,並且毫無理由的信任。

「素馨……」他忍不住叫她。

「呀?」她應着。

「真高興-回來了。」他衷心說着。

「我也很高興自己可以再回到家鄉。」這傢伙,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居然又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是高興當他亟思振興家業時,有個好友可以在身邊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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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聳聳肩,回他一記爽朗的笑,叫道:

「峻少!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到天水,駕!」很小人的夾緊馬身,率先在平原上奔跑起來,遠遠將他拋在身後。

嚴峻一怔,記起這是他們小時候常玩的遊戲,一股溫暖的感覺滿滿充塞心中,他也「駕」地一聲,放馬追過去。

一直追一直追,兩人距離愈來愈近,就像他們之間失落的九年時光,也正在拉近中。

他會追上她,他想抓住她,他想要聽到她開懷的大笑聲,因他而笑,而那笑,屬於他。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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