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送,寶玉也不需要人送。
等到了陳府的大門口,見丘八正窩在臺階上,捧着磨盤大的木桶吃飯。
寶玉仔細打量了一下,發現丘八的嘴巴變得很粗很長,三兩下就拱進去十幾人才能吃光的飯食,脖子一仰就吞下去了。
丘八也看見了寶玉,但是顧着吃飯,誰都沒工夫搭理。
“好胃口。”
寶玉讚了一聲,徑直穿出了大門。
身後有趙貴寧和百里鳴跟着,百里鳴還拖着綁成一團的七八條黑狗,出了門,連牆角丟的那一隻都沒放過。
夜黑風高,只有更夫還在敲着梆子,索性三人都是秀才,耳聰目明下,不會在黑暗中絆倒。
等到了街道拐角,寶玉突然回頭,極爲深邃的看了陳府字號燈籠下的丘八一眼,這才拐了過去。
“寶二爺,這個丘八,您也覺得不太對勁?”
趙貴寧湊過來問道。
寶玉點了點頭,隨即甩了甩腦袋,笑道:
“對勁不對勁的,那也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情。
陳長弓是個君子、好人,爲國爲民的大忠臣,可是世人都忘了,他也是天狼城的太守,更是以封號進士之身,就能掌控北天軍大權的智者呢。”
聽到寶玉如此讚頌,百里鳴不爽的哼了口氣,說道:“您對他的評價也太高了,我看他就是個連子嗣都教養不好的混蛋,而且還慫,軟蛋一個,被您嚇了一次,跟個鵪鶉似的。”
“你少廢話,聽寶二爺說。”
趙貴寧跟百里鳴不太對付。
一個王道秀才,一個從法道秀才轉過來的,當然不怎麼對付。
只見趙貴寧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沒人,腆着臉湊到寶玉身邊。
“你說的當然有道理了,就是我想知道,您剛纔對長弓前輩說的,他對您的考校?到底是怎麼回事吶?”
寶玉笑了笑,視線從趙貴寧和百里鳴的身上掃過。
這兩人雖說不怎麼對付,但是各有各的好處。
趙貴寧雖然爲人處世軟了一點,但是頭腦縝密,喜歡多動腦子;
而百里鳴,身上完全是法道文人的直來直去,說理不需三句,只要說不通的,那就是要上拳頭。
【跟我自己相比,這個百里鳴,倒是更適合書生意氣劍魂。】
寶玉轉過一個念頭,隨即掐滅了去。
如果有機會,他當然願意提升手底下秀才的實力,但是……飯,要一口口吃,好處呢,也要一點點給。
御下之道,他從接到詔書的那一刻起,就需要格外注意了。
寶玉拍了拍百里鳴的胳膊,算是聊表安慰,這邊腦子飛快轉動,沉吟道:“我也是從陳長弓要給陳水馳找女吏的時候,纔有所發現……”
“您發現了什麼?”
趙貴寧和百里鳴連忙問道。
寶玉笑了笑,掏出碎花軟黃玉四方硯輕輕撫摸,黃玉細膩的質地,讓他的頭腦格外清醒。
“恐怕包括那個門子、黑狗的事情,陳長弓全都知道,而對我的考校,也就從那裡就開始了。
一環接一環,一扣連一扣,如果我們不能越階挑戰,挫敗那個門子,或者我在木刺大椅上坐下認慫,又或者他第一次要抽我鞭子的時候,我沒有軟化語氣,甚至……”
寶玉哼哼笑了兩聲,道:“總之他給咱們下了好些個套,有一次沒做對,他就不會喊我那聲寶哥兒。”
“這……應該只是個稱呼吧?”趙貴寧和百里鳴滿臉迷糊。
“可不單單的只是個稱呼而已,”
寶玉搖了搖頭,冷笑道:“無論是叫我賈寶玉,還是叫我賢侄,都是強者對待弱者的稱呼和口氣,而‘寶哥兒’這個稱呼,雖然是長輩、平輩都可以喊,但是在他喊我寶哥兒的時候,用的是平輩之間的語氣。
外人知道了,只當他是認慫,但是在我看來,他是把確定好的,與賈府,乃至於四大家族的聯姻、交好,全都壓在了我的身上。”
“這……”
趙貴寧和百里鳴互相對視,滿臉都是呆滯。
隨後,特別無語的看向寶玉。
哪怕以他們和寶玉的交情,都帶上了一種,‘覺得此人不自量力’的味道。
不管如何,陳長弓是封號進士中的第一人、北天軍裡的無冕之王,還是整個大周文人的楷模,
而寶玉的,不過一介秀才。
哪怕他們也心高氣傲,都不敢想象,陳長弓要聯姻的盟友主事人,會定在寶玉的身上。
不管怎麼看,都只能是四大家族如今的掌權人,比如賈政,或者更高一級的……老祖宗賈母?
這些個,纔是身份、地位,全都對等。
寶玉嘆了口氣,很爲這兩人的腦筋擔心。
“想笑就笑出來吧,但是你們要知道,陳長弓還是個極有謀略的智者。”
寶玉撇嘴道:“你們以爲陳長弓看的是現在?告訴你們,所謂智者,一眼要看透五十年山河。
他看的不是現在,也不是幾年後那個,嗯,某個天崩地裂的事情,而是看的五十年後。”
“五十年後?”
趙貴寧和百里鳴低頭思索。
他們清楚寶玉嘴裡的某個天崩地裂的事情,到底指的什麼,但是看到五十年後,這,簡直是無法想象。
人生多少個春秋?
五十年如此長遠,又會產生多少變化?
寶玉見兩人迷惘,也不介意解惑,畢竟手底下的人懂得多了,更能多辦事,也能辦好事。
一邊往客棧的方向走,寶玉一邊笑道:“以陳長弓的見識,自然知道以後朝政的走勢。如今王道儒家不堪重用,陛下這幾年,肯定要助長包括賈府在內的,四大家族的威風。
但是有一點,四大家族到底是在幾年後直接垮掉,還是一飛沖天,都得靠着另一件事情。”
“嗯,另一件事情,你們懂吧,就是……”
寶玉呵呵笑了兩聲,相信都是明白人,也就停住不說,畢竟談論這種事情,實在犯了帝王的忌諱。
趙貴寧低頭想了想,道:“您說的另一件事情,我們都明白,但是就算一飛沖天了,那也輪不到您吶,賈府老爺可是健在的。”
“父親最多也就再升兩品,做個二品大員也就頂天,可是你我……
貴寧,五十年不一定能讓我們成就學士,甚至封號進士都有點懸,但是五十年,足夠讓我們爬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寶玉意味深長的道:“爲什麼陳長弓只是個封號進士,卻可以隨意調動內務府的女吏?
無它,人家手裡有北天軍呢。
學士如何?二十個封號進士就能對抗,五十個封號進士就能圍殺;
大學士如何?數百萬大軍壓上去,再加上百多個學士,照樣可以讓大學士無路可走;
就算白狐……”
說到這裡,寶玉突然閉上了嘴巴。
而在前方客棧的門口,一縷白紗裹着紫色長裙,悄然斂進了弄堂之中。
“寶二爺,白大家擔心你呢。”
“寶二爺好豔福!”
趙貴寧和百里鳴難得的統一戰線。
寶玉很溫和的衝兩人笑了笑,指着那些黑狗道:“去吧,褪毛剝皮,看着客棧的廚子做成香肉。
這出門在外的,萬事都得小心。你們一定要親手剝,再盯着客棧的廚子做,我可不想被人下了藥,栽倒在黑店無賴的手裡面。”
“寶二爺,這裡是天狼城,你擔憂太多了吧?”
“寶二爺,您這是公報私仇!”
趙貴寧和百里鳴一起叫了起來。
寶玉一邊往客棧裡面走,一邊很認真的道:
“你們一定要親力親爲吶,嗯,不然的話,就換成洗乾淨同窗們的衣裳?
相信他們都很樂意……”
進入客棧,寶玉路過白南煙的廂房,雖然裡面一片漆黑,但是剛纔客棧門口的身影,總是不會看錯。
寶玉的腳步停了一下,隨後,加速離開。
“爺,累了吧,奴服侍您歇下。”
還沒到自己的廂房,寶玉就碰見了襲人。
襲人端着熱水、紗巾,熱水不知道換了幾輪,紗巾也不知道浣了多少次,只等着給他擦臉洗手,讓他早點安歇。
對此,寶玉什麼都沒說,因爲以襲人的賢惠性子,這點不聽他的。
“你先去睡。”
寶玉接過客棧裡的木盆,攆了襲人前去休息。
而他自己,在洗刷過後,靠在牀榻的格欄上沉思。
剛纔他們趙貴寧和百里鳴解惑,但是話裡話外,都沒有說全。
其一,陳長弓的考校裡,還有趙貴寧和百里鳴的表現。
如果寶玉不能讓手底下的人拼命護着,就會被陳長弓全盤否決,這點上,不好當面講。
其二,陳長弓真的是個好父親,也是個真正的偉人。
寶玉突然站起來,在屋裡面踱了兩步,輕言自語道:“陳長弓傾盡一切所追求的,只有兩件事。如果要一直得到他的支持,就必須在這兩件事上做好,做對。
第一個方面,是陳水馳的姻緣。
以陳水馳的身份,自然要找個好婆家,但是因爲白狐娘娘的事情,沒人敢沾染這件事情,如此,環哥兒如果能職掌賈府,就是最好人選。
而第二個方面,則是……大周安泰,民生安樂……”
說到這裡,寶玉突然拍了拍臉頰,覺得心裡不太舒坦。
陳長弓雖然是青埂峰文院出身,是法道文人,但是陳長弓一生都在尋找一個王道文人裡值得培養的後輩。
法道文人主張以殺靖國,要殺盡境內妖族,一統境內儒家,從而橫掃四方,窮兵黷武,可是陳長弓不願意看見血海漂櫓,硬是以法道文人的身份,扛住了王道儒家的半壁江山。
此等人物,如今卻看中了他賈寶玉……
“好大的壓力呢,不過陳長弓啊陳長弓,你算是選對了人,我賈寶玉,也想天下太平,萬民安康呢。”
寶玉笑了笑,藉着燭光,給黛玉、王夫人,分別寫了一封家書。
想了想,又換上一張十扣紙,把《長相思》書寫了出來:
“長相思,在青山。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天地異象被寶玉打散,八尺靈泉也被寶玉壓制其中,隨後,又四處找了找,沒找到信箋,也就作罷。
把紙張全部摺好收好,寶玉輕聲笑道:“果然還是天下太平來得舒坦,要是不太平了,誰還有心情談情說愛呢,呵……”
燭光熄滅,寶玉合身睡下。
而在此時,卻有人徹夜無眠。
陳長弓輾轉反側,從未有過的不安穩。
良久,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嚷道:“該死的,這個寶哥兒,無端端的吟什麼詞句?”
“長相思,摧心肝……”
“長相思,摧心肝吶…….”
“只是六個字,卻分明是一首好詞的一部分,不會下於《無題》!”
陳長弓來回踱步,被六個字勾起了饞蟲,怎麼也睡不着了。
說到底,陳長弓也還是個文人。
“謀國,你給爲師滾過來!”
陳長弓突然大吼。
錢謀國穿着白色裡衣推門進來,看見陳長弓滿臉陰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聽陳長弓悶聲問道:“寶哥兒什麼時候走?”
“應該在辰時。”
“還有多久?”
“這……還得有四個時辰吧。”
“穿上衣裳,跟爲師走!”
陳長弓咬牙切齒道:“爲師要打劫,不對,是要給寶哥兒送別!”
“堵着他,不能讓這傢伙給提前跑了!”
...
踏上官途,行走八方之路,預知後事如何,且聽青蛙睡醒分解。
天啊,凌晨五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