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初進流雲閣,嚇了一跳。
要說奢侈享受,按說沒有哪個地方比地上賈母暖閣,可這個煙花場所的流雲閣,論奢侈比不過賈府,論起享受,卻要高了幾個層次。
流雲爲飾,珍珠作簾,遮蔽了整個小閣的正前方,以至於裡面看外面看得通透,外面離得遠些,看裡面可看不清楚。
側前一溜兒珊瑚迎門櫃,連着黃花梨連三櫃櫥,領頭的水墨侍女給他脫了雀金裘,次一步的煙墨、秀墨就從珊瑚迎門櫃裡取了七八雙各色的軟鞋來。
她們見寶玉搖頭,李貴、茗煙也說不換,就從後面的黃花梨連三櫃櫥裡捧出寬大的家居服飾,類似睡袍的那種。
寶玉笑問道:“別人穿過的?”
領頭的水墨侍女行了個淑女禮節,道:“回爺話,咱們流雲廳的東西只用一次,用過了,那也就丟掉了,乾淨得很。”
“那倒是有趣,我只花了五兩銀子,這些個衣服鞋子,哪個少於五兩銀了?放回去吧,給你家主子省些開銷,還有,替我謝謝剛纔的嬤嬤。”
水墨笑道:“您說的是寧月兒寧嬤嬤,奴婢定當回稟。”
說罷,引着寶玉進去。
寶玉在鬆紅林木宮凳上坐下,下面鋪着猩猩紅的敦厚坐墊,舒坦得很,眼前是黑漆彭牙四方桌,手感溫潤光滑,沒有絲毫涼意。再往前就是珍珠穿就的簾子了,在大周珍珠算不上珍貴,但像這些個飽滿圓潤、大小相同的,顯然花了許多心思。
招呼李貴、茗煙一起坐下,又從水墨侍女手裡接過茶水,抿着茶,看下面大廳裡的人生百態。
恍然覺得有人看他,順着看過去,只看見一道曼陀羅紫色的紗簾微微晃動,看不到人影。
他不管這個,回敬一個笑容,算是有禮。
白南煙捂嘴嬌笑道:“你說的沒錯,是長得挺俊,就是不知道肚子裡有多少墨水了?月兒,你讓水墨、煙墨、秀墨伺候他,不怕他找你麻煩?”
寧月兒噗嗤笑起來,道:“要我說呢,就是小姐的心思太通透。我只是讓人伺候他,可沒說他肚子裡沒有墨水。小姐啊,您瞧瞧旁邊那個,就是那個五六歲的潑猴子,您說,我要是落下身份揍他一頓,會不會有好?”
“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錦衣的那個?”
“嗯,就是那個殺才。本來我以爲他們只穿這麼點衣裳,是當家的吝嗇,屈待他們呢,後來聽五兩銀子的說頭,怕是衣裳都脫了去給了災民,這才安排了流雲閣給那少爺。小姐,我是愛他們得狠,就是那潑才,說什麼長大了搶了我去,做個填房!”
噗,白南煙一下子笑噴了。
捂嘴嬌顫了兩回,手指在古箏琴絃上一陣挑動,顫出首《雲水禪心》出來。
叮叮咚咚的曲調悠揚婉轉,如流水潺潺,又如竹林扶疏,泉石相映,有種悲天憫人的意境出來。她悵然嘆道:“君子懷德,就是不知道是真的有德,還是徒然爲了虛名了?”
“要是爲了虛名呢?”
琴聲慢撥如流雲,情到興高處戛然而止,一滴殷紅的血被斷裂的琴絃撥打了去,落在對面的一個青花瓷瓶上。
瓷瓶散落如沙,隨後翻卷了去,化作三隻五彩斑斕的彩蝶,淡淡消失。
…
…
寶玉遙望曼陀羅紫色紗簾,見沒了動靜,也是溫和着眼神看着。他以爲姻香樓沽名釣譽,只是引誘人來消費罷了,如今看起來,還是有它起來的道理。
會做人,也許,還有善心。
【罷了,只當頑個樂子,不要把心裡的火丟在這裡了,不好看,也太不會做人。】寶玉這樣想着,抿着茶,身體放鬆起來。
水墨要給他揉捏肩膀,被李貴攔了,讓他好生休息——寶二爺辛苦練字了多日,也該舒坦一次。可這時下面吵嚷起來,他驀然站起,渾身的腱子肉好像漲了氣。
茗煙的眼睛瞪圓了,爪子放嘴邊舔,寶二爺說過,要是爪子上沾了血,舔一舔,那可是很有氣勢。他喜歡這個。
“咳,”寶玉咳嗽一聲,瞪他們一眼,立馬讓人安穩了。
茗煙委屈道:“爺,他們吵您休息。”
李貴也幫腔道:“我在府裡憋屈得狠了,爺,逮機會讓我發泄一下,這些個生員、秀才,可沒誰是我的對手。”
寶玉着實狠瞪了李貴一眼。看岔了,真的是看岔了!他以爲李貴是個怕事的,沒想到在府裡纔是怕事,出來就是個挑事的。沒錯,李貴是接近老妖的大妖,一般秀才不是他的對手,但這裡許多人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更別說有舉人在,舉人能出口成章,一首詩詞出來,他要給人收屍。
“續茶。”玉淨紋搪瓷杯兒遞了出去。
水墨想接過來,寶玉就把手往回一縮,道:“讓李貴去。爺想喝煮茶,你給煮上半個時辰,不能動地方……茗煙你笑什麼?少得了你了?你去溫酒,小火溫,溫半個時辰。”
茗菸嘴巴咧得老大,哭喪道:“爺,溫半個時辰,酒都沒味道了。”
“爺酒量淺。”寶玉一本正經。
攆了兩個添亂的,寶玉託着下巴,饒有興致的聽人吵架。
耳邊傳來怒喝喝的話,聽聲音是個年輕的,脾氣不好,“憑什麼不讓我寫下去?今個是白花魁請入幕之賓的日子,爺想寫就寫了,說不得白花魁就喜歡,憑什麼你來添亂?”
“哈,就憑你這個狗屁不通的句子,也能入白花魁的眼?諸位來看,看看,”一聲隱含暴怒,語調仍然溫吞,好像強行裝着雅氣的聲音道:“一個二個三四個,五六七八九十個,諸位,都來看看,這不瞎胡鬧呢嗎?”
耳邊傳來鬨堂大笑,寶玉搖搖頭,就這句子,真是狗屁不通。
他覺得有人要下不了臺了,要說圓場吧,或許有人能圓過去,比如他賈寶玉,可在場的最多是個舉人,誰願意拉下臉,給個草包圓場?
他眯着眼,當笑話聽。
下面大笑不止,那個溫吞的聲音接着道:“就你這詩,滿口俗語,狗屁不通。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難道是你家的府苑,端得沒文化,少學識。這裡是姻香樓,諸多才子共聚一堂,怎麼能讓你丟人現眼?”
“吶,我還沒寫完。”
“那你寫啊,我讓你寫。諸位,咱們讓他寫下去,如何?”
衆人齊聲叫好,不知道是想看熱鬧的多,還是念及文人素養,不阻着別人寫下去。
那個被起鬨的好像傻了,懵懵的道:“我,我下面忘記了,你們斷我思路!”
哈哈哈,滿堂大笑。
溫吞吞的聲音大笑道:“我看你這穿着打扮,也是個有根底的,可惜天下膏盲何其多,有根底的未必有學識了。你就省省,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想想那個富貴閒人無事忙,你想跟他並列中都雙熊包嗎?”
有點耳熟?寶玉豎起耳朵。
“混賬,你敢說我家寶兄弟!”有人怒起來,下面砰砰哐哐的一陣亂響,又有風聲、吟詩聲、怒吼聲,好像有秀才用了紙上談兵,硬是打起來了。
寶玉四處看看,文氣涌起,正氣加身,拽起黑漆彭牙四方桌丟了下去。煮茶的李貴、溫酒的茗煙也跑過來,單腳踩在流雲閣的欄杆上,對着下面一陣怒吼。
嘭!
黑漆彭牙四方桌在大廳中央的噴泉上摔成八瓣,寶玉走過去,居高臨下,喝道:“都住手!”
生員、秀才,還有看熱鬧的富商被嚇了一次,都住了手,唯獨一隻青色的大鳥四處飛舞,撲騰翅膀,攆着一個素袍的秀才暴揍,“我叫你說我家寶兄弟!你說我沒關係,反正就是沒文化了,就是呆霸王了,就是不能說我家寶兄弟!今個讓你看看,什麼叫呆霸王……爺弄死你!”
寶玉看了一陣,樂了。
呆霸王,青鳥……他心裡有了眉目,這個暴揍別人的,應該是薛蟠無疑了。
照理說,薛蟠只是大妖級別,跟秀才的實力等同,可惜秀才只能紙上談兵,不能出口成章,這突然打起來,着實受了不少委屈。
等薛蟠把人揍個五迷三道,寶玉才笑着道:“薛家哥哥,暫且住手。”
薛蟠聽這話,擡頭看寶玉。他沒見過寶玉,只知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長輩好生叮囑過他,要維護自家人的名聲。他聽到寶玉被罵,這不,原形都出來了。
瞪着雙鳥眼,氣沖沖的道:“你是哪個?”
寶玉笑道:“且上來,自家兄弟,氣個什麼?”說着,讓茗煙跳下去把薛蟠的衣裳帶上來。
薛蟠聽見‘自家兄弟’的話,脾氣斂了,飛到流雲閣的珠簾後,在水墨、煙墨、秀墨,以及李貴的伺候下穿了衣服,又要跳下去打,寶玉攔住他,打開珠簾,看下面的亂成一團。
他看見衆人散得更開,被姻香樓的人安撫了去。一個身穿灰袍的少年扶着受傷的秀才,擡眼跟他對視。
林修竹看起來十一二歲的模樣,跟寶玉年齡相仿,清聲道:“不知這位是賈史王薛哪個府上的少爺,我知道四大家族功在社稷,但是當衆傷人,未免過了。”
寶玉問道:“你是何人?”
“在下林修竹,區區生員而已,受傷的是我的哥哥,林和正。”林修竹行了個文人禮節,鏗鏘道:“不管您是賈史王薛中哪家的公子,都護不得這呆霸王薛蟠。我知道他是薛家嫡子,但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還望交出來,送於中都城府尹治罪。”
“好,我交人。”寶玉眯起眼睛,微笑道。